远交近攻(第一部)+番外
作者:梅花五
1、鼠
范睢半仰起下巴,抻直的脖颈上便微微呈现出淡青色的凸起。
他的脸上汗水密布,书写的不知是欲望还是痛楚。
但他知道,须贾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
纵然是一如既往的粗暴和毫不体恤,也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不管不顾,是极度暴躁与焦虑情绪的发泄。
须贾果然是猛烈而肆意地横冲直撞,仿佛要把那暴躁焦虑的情绪转嫁一般。咬牙切齿的表情,让漂亮的脸孔都有些扭曲。
床席上的暴风骤雨停歇之时,范睢的腰也罢了工。他想支撑起身子,却被断裂似的疼痛袭击,毫无气力地趴了回去。
日出日落,斗转星移,人,便是这样一步步老去。
范睢在心底叹气,自己终究还是老了。
今夜,他承认了这个事实。
即使昨日,在铜镜中触摸眼角细密的皱纹时,还是不肯承认时光已从身上流逝。
其实,毫无用处地拒绝接受自己已经老去,只是因为不想就此与雄心勃勃的过去彻底割裂,不想承认已把自我完全放弃。年轻时的凌云志向,似乎还有一点残余。
但是六年前做出那个决定时,不是就已经想要把这一切抛弃了吗?
无论如何,全是自己的选择。
于是范睢居然坐了起来,把腰完全当作别人的东西。
须贾周身赤裸地倚在墙上发呆,他这样没有语言没有表情的时候,最是好看。
范睢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放在他汗湿的胸膛上:“你怎么了?”
须贾转动视线看他,好一会儿,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刚回过神来似的抓住他的肩膀:“范睢,你能行吧?”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范睢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什么事?”
须贾露出吞了苍蝇的表情:“……别提了,今天相国让我去出使齐国,想与之修聘结盟。你是知道的,我国曾经帮着燕国,差点把齐国给灭了,齐襄王恨我们还来不及呢,岂会跟我修什么聘结什么盟呢!只怕我此去,完不成任务被魏相怪罪事小,什么脸面性命的都丢在齐国事大。……你快帮我想想,该怎么办?”
他热切地看着范睢,仿佛已完全忘了刚刚还把他压在身下,像对待最低贱奴隶一样地蹂躏。
被有着华丽相貌的年轻人眼巴巴地盯着,范睢无法抵抗。他微微一笑:“齐国如今虽然国力有所回复,然而内政未修,外敌方强,百废待兴之际,与邻国修好才是上策。齐襄王也未必想要穷兵黩武,再起争端吧。大夫此去,只要探清其虚实,讲明利害,修聘结盟并不困难。”
“说得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须贾拍了一下手,合了心意似的。
事实上,他总是在范睢说完一段理论或计策之后,跟上这么一句。
范睢不语,望了他出神。须贾只有在有求于他时,才会露出这样珍贵的表情,和气而希求。
停了一会儿,须贾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是激烈性事的遗迹还留在床上,如果不是没穿衣服,他就会很像正在朝堂上与下级对话的官员了。
“咳……范叔,你在我舍下有六年了吧?”
范睢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六年了,六年的时间,把纵谈天下、壮志满怀的自己变成了憔悴无望的中年男子。纵然会给须贾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也只不过是索爱的一种方式。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日益沉沦自卑下去,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甚至,他会把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到讨取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男子的欢心上,做他的小妾都不屑于做的事。
天依旧高远,云依旧清朗,但范睢却已蜕化成一只黑暗里的老鼠,主动以及被动。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姿色这种东西,真的要自嘲为美玉私藏了。
须贾继续堂皇:“你跟着我那么久了,我一直也有心提拔你。这样吧,明日我带你去见相国,向他保举你一下,让你跟我去出使齐国……你可要给我把事办好了啊!”
如果是在六年前,范睢会兴奋地认为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甘心情愿地做到最好;如果是在四年前,范睢会高兴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不遗余力地去帮他;如果是在两年前,范睢会欣慰地看到这个讨好他的机会,慌忙不迭地随他去做。
但是此时,范睢只是没有起伏地应了一声,出于长久养成的惯性。
须贾舒了一口气,直挺挺躺了下来,语气难得地体贴:“范叔,今晚还回去吗?”
范睢贪恋那语调的温柔,踌躇了一下道:“……可以吗?”
接下来,他看到一丝厌恶从须贾眼中滑过,马上改口道:“还是回去吧。”
须贾看着范睢把衣袍一件件套在身上,遮住了苍白后背上暗红的掐痕。
“准备准备,明日早些过来,随我去面见魏相。”
2、牛
魏齐坐得很高,不知从何时起,他大爱这种俯瞰别人的感觉。
黑色的绣锦纨袍,金银错织的腰带,镶嵌着绿松石的精美带钩——魏国公子的出身,华贵非常的服饰,亦是清清朗朗的眉目,却不知为何,总带着一股暴戾之感,市井之气。
须贾仰着头看人,不自觉便带了谄媚的神色:“相国以为如何?”
魏齐皱皱眉头:“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个人……如此重大的事情,你跑来保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舍人,算怎么回事?”
须贾赔笑:“相国有所不知,此人只是行事低调内敛,倒的确是有些真才实学,让他跟着下官过去,应该可以帮上些忙……”
魏齐想了想,道:“那你把他叫进来,让我看看。”
“是。”须贾大喜,连忙叫人传进等候在外的范睢。
魏齐盯着那一步步走进来的男人,感到有些失望。平凡无奇的身材,平凡无奇的面孔,一如他身上那件平凡无奇的布衣。
范睢躬身向魏齐施礼,抬起头来的时候,魏齐却不禁诧异地吸了口气。
出人意料地,这平凡无奇的男人竟有一双墨黑墨黑的眼睛,乍一看上去,散射的是玉般温润的光芒,可再仔细看来,那温润底下又似乎藏了无数的情绪,洞察诸事的明,怀才不遇的伤,超脱俗世的静,种种种种,深邃得看不大清。
因为这双眼睛,就好像不经意间在一只普普通通的蚌里瞥见了一颗珍珠,那柔和却夺目的光芒瞬间便可以吸引你的注意,掩盖了一切。
魏齐来了些兴致,看着范睢道:“你就是范睢?须大夫说你颇有些见识,那本相且听听,你对如今魏齐两国形势有何看法?”
范睢道:“如今齐襄王继位,励精图治,国力日强,各国都想要与之通好,就此形势看,我国能够和齐国修盟缔约,无论从安定局势,还是从增强我国威慑力来说,都是大有益处的。然而我们过去既与齐国结盟,却又帮助燕国攻打齐国,致使齐国70多个城池被燕国占领,从道义上讲是有些说不过去,齐襄王耿耿于怀也不稀奇。不过,齐国表面看来虽然强势,也大有软肋可抓。齐襄王初收复失地,新政未稳,国内也是忧患重重,有色厉内荏之嫌,大兴兵事恐怕也非其所愿。只要抓住这点,审时度势,软硬兼施,我想一定可以说服襄王,与我国重修旧好。”
范睢侃侃而谈,语气从容,魏齐忍不住频频点头,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有把握出使齐国,跟他们结下盟约了?”
范睢回答道:“回禀相国,范睢并不敢绝对应承什么,只不过凭着对齐国历史和国情的了解,凭着对齐襄王及其臣子的了解,认为此事大有可为而已。范睢幼读诗书,明白国家兴亡,庶民有责的道理,是以愿意为国出力,前往齐国。”
魏齐看了他半晌,道:“好,那你先下去吧。”
须贾知道此事有戏,见范睢下去忙上前笑道:“魏相,您看下官这个门人还成吧?”
魏齐摸了下巴:“确实有些见地,口才也不错,须大夫,你说此人在你舍下呆了数年,却为何不显山不露水,也没有听你提起过?”
须贾转转眼珠:“前些年他刚投入我门下时,的确是不显山不露水,只这两年,我才慢慢发现他的才干。不瞒相国,最近有些主意我还经常靠他来拿呢。这不,遇上此事,他又极力自荐为国出力,我看相国就成全了他吧。”
魏齐点点头:“那好,我看此人是个可用之才,那就让他做个副使,和你一起去齐国吧。”
“副使?”须贾吃了一惊。他只不过怵于去齐国,指望范睢替自己出把力办点事而已,可从没想过让他受那么大重用,更别说几乎达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境地了。
除了有事问询范睢之外,其他时间须贾对这个男人只有厌恶和鄙夷。须贾并不怎么喜欢男的,对于他那种面貌平平的人更没有兴趣。但是面对送上门来的货色,须贾也不介意要尝一尝。他知道范睢喜欢自己,这很正常,在自己门下呆着,怎能不被我须贾的风姿折服。不过,低三下四,巴结迎逢,做人做到范睢那个份上,也真的是教人讨厌了。须贾始终认为,是范睢引诱了自己,纠缠着自己,才让自己和这么个垃圾般的人物混在一起,时不时做出那种让他这个中大夫感到掉价的事情来。
的确是很掉价,须贾觉得自己委屈,回应到范睢身上,就是暴虐地性行为——反正是他自己愿意的——我才是吃亏的。范睢时常被他弄得出血,有时连身上也带了伤,走路都困难,但却从来不说什么,甚至没叫过一声疼。于是须贾愈加认为他卑贱,便在床上肆无忌惮地折腾他,看他露出隐忍和讨好的神情,在践踏他的情感与身体中获得报复的快感。
因此,他不希望范睢翻身。尽管有时看到那已不年轻了的男人朝自己投来爱慕与期盼的目光便觉得厌倦恶心,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得远远的,可一些时候,他还是想叫过他来,感受一下欺凌别人和为自己骄傲的滋味。偶尔,他甚至还会渴望体验那具身体带来的特殊感觉,瘦削、平板,紧窒、激烈,与女人不同,还算是有不错的地方。不能想象,他如果不再卑贱和隐忍会是什么样子,不过,须贾觉得,那一定很没意思,而且存在危险。
想到这里,他对魏齐说:“……副使的话,是不是有些……”
魏齐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这只是个临时的虚名,你留意观察,如果这次出使齐国,事情办得漂亮,回来后本相会好好给他安排职位的。”
一股酸意从须贾心里泛起。范睢唯一有的,也就是那么点才智,这也算是自己把他留着的原因之一吧。可是,对于一个像女人一样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有再多的才华也不该被看得起!他只配蜗居在自己门下,过属于他困窘龌龊的生活,魏相凭什么这么看重他!
当然,这话可不能明着说出来。须贾是世家子弟,在官场混迹多年,能说会道的功夫也不差,当下便道:“魏相选拔人才不拘一格,真是英明!不过,……虽说范睢是我的人,可我还是觉得他升得太快了些。从一介布衣到一步登天,下官恐别人看不惯,会说闲话,倒影响了魏相的清明之誉。依我看,还是待出使归来,再一步步地来吧。”
魏齐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我管别人说甚!是你怕别人说你徇私吧?罢了,那就姑且让他跟你作个随行参赞。如能立功,再加以升赏吧。”
须贾一揖到底:“多谢相国。”
阳光穿射进来,照在须贾白皙透亮的脸上,映得他一对骨碌乱转的眼珠子愈加晶亮。魏齐喜欢姿仪优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认为他们才是国家的栋梁。范睢堆积在眼尾的沧桑、凝结在眉间的沉重,叫他打不起太多精神。
“相国,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魏齐挥挥手:“那么重任就交给须大夫了。”
3、虎
须贾出了门,朝背对自己而立的范睢身上拍了一记:“走吧,范叔。”
范睢为他这个示好意味明显的动作而吃了一惊,身体轻轻一颤,如静水微澜。
他没说什么,只是跟着须贾向前走,刚才的侃侃而谈又变为温顺的沉默。
须贾浅笑:“魏相本来嫌你出身寒微又名头不响,是我极力保举,他方才勉强同意让你跟我做个随行参赞,你此去可要好好表现,别害了我啊。”
范睢低了头应承:“好。”
须贾大为欣慰,竟伸出手去握了一下范睢的肩,半推着身形略僵的他消失在廊的尽头。
其实也没有多少天,但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路边明明才刚抽芽的柳树已然绿得十分狂野。
须贾倚在窗边朝外看,那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穿梭不休。
齐国的姑娘似乎比魏国的要普遍标致。须贾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想这个,但细风拂过,某些部位的确是有些骚乱。如果不是心里有事发闷,他倒真想搞出点动静来,让那个细腰蜂一样的好女仰头看看上边的这位美男。
须贾望着窗外,范睢则在一旁望着须贾。
因为寄希望于范睢出力,这一路上须贾都对他较为客气。马车上给他留了一席之地,言语上也收敛了不少,对于这唯一的发泄对象,也始终没有动一个指头——他也明白在两人的性事中,总是惩虐多过温情。
不过范睢也不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不是一种照顾,有时候他宁愿在床上被须贾虐待,至少通过那种方式,会让他觉得两人还是存在着某些不可分割的联系的。这,带给他一丝若有还无却又总不愿熄灭的光明,使他不至于对过去的决定彻底绝望。
在齐国的宾舍已呆了三天了,齐王还是没有传达要接见他们的意思。昨天,打点的东西已送出去了一些,可现在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范睢暂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在一边侯着,看须贾写满不痛快的脸。
上情下达,宾舍的小吏对魏国来的人马自然也不待见,冷羹冷炙,冷言冷语,亏得天已经转暖,否则还要加上冷衾冷被一条,不知有多丢脸。受此冷遇,须贾的心情又如何好的起来,这一段时间对范睢勉强堆起来的礼貌也没有了,偶尔瞅他时,恢复了初听他表白时的那种厌弃与不屑。
仿佛是为了验证似的,须贾忽然转过头来,眼神很不善良。
范睢有经验,每当他露出这种欲望中夹杂着愤愤不平眼神时,就是将要和自己发生些什么了。范睢知道,须贾对两人的关系一直是矛盾的,他是不满的,却不知为何又要去做,于是这种吃亏的情绪便郁积成一股无名火,象要满腔怨忿地舍身饲虎,又象要屈尊纡贵地救援脏兮兮的乞丐,做,也做得不情不愿,赌气一般粗鲁。
但范睢已不感到受伤,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陌上少年,春衫正薄,眼角眉梢,全是风流。这是须贾给范睢留下的第一印象,迄今不能磨灭。本也是舌灿莲花一张嘴,豪情壮志一颗心,瞥见他那刻,就一点点沉沦消弭了去。低头看看自己粗旧的袍,水中映见自己平凡的脸,不由自主就自卑起来,低到不能再低。
这也罢了,比须贾美的,有,比须贾有才的,更是数不胜数,何况不少人都知道,这位中大夫,其实是绣花枕头一个。本应只是一时发热,然而却是不知中了什么蛊,范睢对他竟着了魔似的念念不忘起来,日盛一日,到了不可自拔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