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叹了口气:“罢了,他说得那么坚决,看来是没什么法子了。本来寡人还以为这次能为齐国挖来块宝呢,唉。不过,他这份忠贞,寡人倒真是敬佩呢。来人,等会儿把给范睢预备的那百镒黄金和宫廷牛酒给他送去吧。”
鄢穰道:“大王,他都不留在齐国了,那金子和牛酒还给他做什么!”
齐王道:“寡人对他十分欣赏,那东西本来就是想给他的,也不必因为这个更改。何况寡人看他决非池中之物,将来定会有所作为,就算结交他了,又有何妨?”
鄢穰悻然道:“就这种情形,臣看他不在齐国,是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了。再说了,他也就是能说会道点,未必有什么大能耐呢。”
齐王摇摇头,握了王后的手:“他是条藏在泥潭中的蛟龙,有朝一日是会飞出去的。”
6、蛇
奉齐王之命给范睢送礼物的还是那位内侍亲信,他指挥几个下人抬着东西,刚出了殿门,就看到相国田单匆匆走了过去。
田单走了几步又倒回来,询问他们的去意。听完亲信的叙述,他捋着胡子沉思半天,不知是自语还是疑问:“大王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亲信点头如捣蒜,对功高权重的相国,他可不敢怠慢。
田单朝那堆东西看了半天,突然道:“你打算怎么给那人送去?”
亲信疑惑:“就这么送啊,大王叫小人这就送过去。”
田单眼光一闪:“这么说,你是要这么堂而皇之地送去了。”
亲信更加迷惘:“这……”
田单道:“大王难道没嘱咐你什么吗?”
亲信抓头:“……没有啊,就叫我跟范先生说是大王的一点心意。……”
田单一笑:“那么大王的这点心意非叫你砸了不可。”
亲信啊了一声:“相国这是何意?”
田单道:“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把礼物送给那范睢,他的上司安能不疑?随行人等安能平衡?这么做,岂不是害了他吗,又怎么能起到大王的结交之意?”
亲信似乎有些明白:“那相国的意思是……”
田单已经抛下他走了出去,扔下一句话:“自然要悄悄地送。”
他走得远了,亲信不确定地补问一声:“相国是说要悄悄地送吧?”
田单没有回头,嘴角斜着挑上去。
悄悄地送,就叫做欲盖弥彰。
范睢回到所住的宾舍,适才在齐王宫中遇到那么多事都波动不大的心竟有些慌乱起来,尤其是看到须贾房中跳跃的灯火以后。
他走进须贾的住处,发现须贾果然没睡。烛光中,他雪白的脸被晃得明暗不定,显出几分阴鸷诡异来。
范睢从来没有真正害怕过什么人,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有点害怕。
他慢慢向须贾靠近,却蓦然触到他投来的忌恨眼光。
那眼光让范睢打了个寒颤,他每回总认为两人理应比上回更亲密些,但现实总是一次次打消他可笑的一厢情愿。
他只能低声道:“你还没睡?”
须贾冷冷道:“我等你回来啊。”范睢还没从这话的语气里辨出其隐含的所有意思,须贾又连珠炮似的发话了:“齐王很器重你吧,设了多大的宴,请了多少重臣来陪你啊?怎么样,齐王都给你说什么了?你又给齐王都说什么了?还回来干什么?是不是打算留到这里不走了?”
范睢摇头:“我怎么会那样做。”他虽然很累,还是把今晚发生的事向须贾简要地说了。
须贾瞪着他,似听非听地。忽然,他哼了一声,猛力扯过范睢的衣服,嗅了嗅:“你好大的面子啊!……嗯?齐国的美酒是不是芬芳馥郁?舞女是不是一个个貌美如花,直朝你身上贴?她们,不知道你不行吧。”
他恶意地攻击范睢,几乎扯坏了他的前襟。
暴虐的动作和语言的内容,却使得范睢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似乎很像那种事的前奏。他伸出手去放上须贾的肩,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依然有着好看的样貌,范睢为此感到悲哀。
须贾啪地拨开他的手,狠狠地把他推了出去。
范睢被他推得跌出好远,差点撞翻了桌子。
坐在地上,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范睢怎么也爬不起来。那疼痛不是因为摔倒,而是来源于心中一点点裂开的感觉。
他嘴唇微张,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胸口,脸色惨白地望着须贾,像溺水的人在挣扎。
须贾厌恶地与那狼狈的男子对视,不知道用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愤怒:“你发什么骚,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不成?我什么时候,也没想过要上你这种玩意!”
须贾从前虽然也会明确地展示自己的鄙夷厌弃,但吼出这种话来还是第一次。范睢感到心脏开裂得愈加严重,连呼吸都困难了。
须贾发泄地又乱骂几句,似乎感到门口有人影晃动。转过头,果然一个灰影一闪,须贾疑道:“谁?”
停了片刻,馆驿中的小吏露出头来,笑道:“须大夫好,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范大人,借过说话。”
须贾不答,狐疑地看他。小吏上前扶起范睢:“哎呀,怎么了这是,我扶大人去休息吧。”
范睢靠着他走出去,步履蹒跚,他急需摆脱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走进自己的房间,范睢惊愕地看到已坐在那里等候的齐王亲信。
勉强压抑自己的情绪,范睢朝他笑了一下。
亲信没有看出端倪,把自己来意说了。
范睢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只是满口拒绝,固辞不受。
二人纠结了一番,还是没有达成共识。亲信很想完成任务早点回去,此时被这古板执拗的人折磨得快要发疯,不禁把大腿拍得山响:“范先生啊,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是不给大王面子。大王说了,他是真心欣赏先生,没有别的意思,您要不收这礼物,还谈什么友好,说什么领情啊。只怕大王一生气,明天的盟约也签不好了。”
范睢看那亲信脸上已带了不耐之意,心想自己如果坚持不受,只怕真驳了齐王的面子,惹恼了他。于是他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也不敢违拗大王的旨意,……牛肉和酒就放在那里吧,但是我国对使节也有规定,那黄金是绝对不能收的,还麻烦您回禀大王,替我道歉了。”
亲信见说,知他今日是绝不可能收下那黄金了,不过好歹接受了一些,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起码回去好交差便是了。想到这里,他晃晃脑袋:“唉,好吧,真是服了先生了。那我们就先复命去了。告辞,先生保重。”
众人离去,屋内恢复了寂静。范睢望着那堆牛肉和酒,觉得疼痛又开始在周身蔓延。
第二天一大早,须贾就带上范睢等人去与齐国修约了。
修约完毕,齐王又在殿里设宴招待魏国使臣。
吃过饭,这事基本就算了了。至于宴会上齐王态度的偏重,须贾脸色的阴晴,却是无需再提。
事情既完,不宜多留,须贾一行辞了齐王,便打点行装,赶回魏国去了。至于齐王送的牛酒,范睢向须贾一五一十作了汇报,要么上交,要么分发,总要把这事告诉他。
须贾听他述说事情原委,眼睛在东西和范睢之间来回穿梭,从头到尾却是一言未发。甚至一路行车,直至到达魏国,他也再没和范睢说过一句话。
由于修约成功,兵祸可弭,魏国朝野大为欣慰,出使归来的人员自然也是风光无限。魏王亲自接见须贾等人并给予嘉赏,相国魏齐也十分高兴,决定翌日摆下庆功宴,为其接风洗尘。
却说团体汇报完结,魏齐又留下重臣须贾,闻询具体事宜。
“须大夫此行辛苦了,签订盟约恢复邦交须大夫功不可没啊。”魏齐微笑道。
“哪里哪里,这完全是因为魏王洪福齐天,相国英明神武,举措得当。下官只不过做了些分内的事,恪尽职责而已。”须贾谦虚谨慎,一脸正气。
魏齐把持魏国大权,为人骄横,不过向来对须贾倒也看顾,此时他十分温和:“你又何必谦虚,这次任务难办我是知道的。说实在的,你去之前我还捏了把汗呢。看你风尘仆仆的,怎么样,在齐国没发生什么事吧?”
须贾道:“尚好。齐王开始有为难之意,是受了几天怠慢。但大殿之上下官据理力争,陈明他们负我在先,又给他们摆明形势,齐王权衡利弊,自然又软化下来,于是此事成矣。”
魏齐喜道:“不错不错,须大夫果然没有叫本相失望。”他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力荐的那个舍人范什么来着,这次他表现如何?若是不错,改日我奏明大王,给你们二人都再加封赏。”
“这个……”须贾憋了一路的气终于找到倾泻之处了,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他的表现可真是让我吃惊啊。”
“哦?”魏齐听得语气不对,挑了挑眉,“他怎么了?”
在齐国时,自己备受冷落,而范睢却被当成了宝贝,着实叫须贾又嫉又恨。而且看到范睢那种明明想要得意嚣张偏又装作老实木讷的样子,更是憋了一肚子火,早就想狠狠告他一状了。现在可算找到正主,须贾只恨拍不死他:“相国,下官真是看错了人,犯了失职之罪啊。本以为那范睢有几分能耐,便想着提携他点,让他为国效力,没想到他在齐国,那所作所为……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魏齐听得疑惑:“他到底干了什么?”
实际上范睢到底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须贾也说不出来,只不过看着极不顺眼就是了。但相国既问,就得说得杀伤力大些:“去了这些日子,那齐襄王对我们一直不冷不热的,偏偏对他高看一眼,趁下官外出,竟然单邀他一人去赴宴。范睢我是知道的,他贫寒出身,初到齐国,与齐王又没什么交情,齐王对他如此礼遇,相国想,这里面怎么会没有什么猫腻?而且,据下官偶然撞见,那齐王偷偷派人给他送来了好些礼物,范睢做贼心虚,跑来告诉下官,把那礼物交纳充公,然而私下里,却不知道收了多少呢。”为了增强严重性,须贾还添油加醋,捏造事实:“还有,我们到了齐国一时没有受到接见,那范睢整天自己外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那日齐王设宴请他,他回来的甚晚,问他什么支支吾吾,神色极为不安。最后被我问的急了,才告诉我齐王要留他做官。相国啊,他这个样子,叫人如何不疑?”
魏齐冷起脸来:“你说他同齐国勾结?”
须贾吞吞吐吐,做出一副客观正直的样子:“人心难测,下官没有确切证据,不敢妄断。只不过,下官知道那人表面上温吞吞的,却是心机暗藏,难不成是他不甘于在魏国做个小官,一步步向上爬,所以才不惜卖身投靠,以求权利?”
魏齐道:“他是你的舍人,难道你对他还不了解吗?照你的意思,是他投靠齐王,泄露我国情况,出卖国家,换取富贵了?”
须贾见魏齐有动怒的趋势,心里很是解气,脸上却作沉痛悔过状:“是下官的错,下官识人不明,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若他真的出卖国家,下官绝不包庇……”
魏齐果然动了怒:“来人,把他绑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等人上来,魏齐又突然改了主意,摆摆手叫他们下去,对须贾说:“你先回去,不要漏出口风。明日设宴也把他带来,我要当众审问他。如果他真的做出叛国的行为,我就叫大家看看,他是怎么死无葬身之地的!”
7、马
魏齐在玳辰殿设宴,大大小小的官员请了不少,主题是为须贾一行庆功。
范睢也被带来,坐在下首。殿上觥筹交错,热络熙和,颇有些暖气蒸腾的感觉,他却莫名其妙地在打冷战,眼皮一波波跳动,不禁疑心是自己昨天回家,受了风寒。
又喝了几道之后,魏齐突然脸色一变,把酒器往桌上狠狠一顿:“把范睢押上来。”
范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武士拽到中间,手中未喝尽的残酒洒了一路。
宾客们刚刚知道他是去齐国出使的人员之一,此时看他忽然被拘到殿前,俱是十分疑惑,议论纷纷。
魏齐挥手叫大家安静,瞅着范睢厉声问道:“你把国家的秘密告诉齐国了吗?”
此语不啻一声惊雷,像油锅里投进了一颗葱花,宾客们又忍不住兹拉兹拉地低声议论起来。范睢也惊得不轻,本是须贾叫他来赴宴的,这想都没想过的事,又从何说起?
魏齐见他满面惊讶,又提高了声音:“是不是私通齐国了,还不快从实招来!”
范睢反应过来,抬头道:“相国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魏齐重重一哼,“是我要问你什么意思!我问你,齐王为什么要留你做官,你都给齐王说什么了?”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范睢听得真切,心里渐渐明白上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齐王高看我一眼,留我做客卿是有的,但我身为魏人,并没有答应。”
魏齐继续冷笑:“身为魏人?高看你一眼?我倒想听听,你是凭什么叫齐王高看你一眼的呢?既知道自己是魏人,又为何要接受他的赏赐?”
范睢已抖得不能自已,他哆嗦着看向旁边那个一脸无辜的身影,好半天,才勉强从喉中挤出话来:“齐王说是欣赏我的见解,才送了礼物过来。因为怕驳了他的面子,影响签约之事,我才收下了牛肉和酒,至于黄金,我退回去没有接受。”
魏齐见他承认,火大了起来,骂道:“卖国贼子,你说得轻巧,这话谁又能信呢?你倒说说看,齐王为什么单单看上了你,叫你做客卿,还给你礼物呢?你偷偷摸摸出去,半夜才回来,又都干了些什么勾当?你说你只收了牛肉和酒,谁看见了,谁又能证明?既然送礼物,又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送?……”
魏齐的声音炸雷般响着,到了后来,范睢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脑中混乱,耳朵嗡嗡作响,虽有辩解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四周黑压压乱哄哄的,像逐渐逼近的乌云,要把自己吞噬一般。作为这情形制造者的人,就怡然自得地坐在乌云中间,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残酷的近在咫尺。
早知道他会一次次给自己带来失望,却没想到在心疼得快要裂开之后,他还能再次刷新失望的纪录。
范睢感到自己体内那个已裂痕斑斑的器官一下子全然崩塌,都没有四分五裂,而是直接化为粉末,死寂地垂落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他想抓住须贾,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却只能伸出手臂,徒劳无功地晃了一下,认命似的瘫在地上。
魏齐质问了半天,看到那男人蜷在地上剧烈地发起抖来的。忽然想起,他似乎有双墨黑深邃的眼睛来着。但是此刻,他垂首而俯,头发凌乱,什么也看不到。
魏齐再接再厉:“怎么没话了?说啊,怎么不说了?”
范睢口不能言,匍匐着像在认罪,又像一只濒死的家畜,在地上作最后的挣扎。魏齐冷笑起来:果然无话可说了!认得倒是挺快,终究是抵抗不住了吧,已做出这样胆怯卑贱的举动来。
“这么快就认罪了?怎么不再为自己狡辩几句呢?我倒奇怪了,既然卖身投靠齐国,为什么不干脆留到那里好了,还是,这次又背负着什么任务,打探了消息去回馈你那主子?……说,你都卖给齐王什么消息了,现在目的又是何在,还不快从实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