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他竭尽全力扒住垂丝君的肩膀,最后甚至连双脚都要缠上去,生怕一不留
神就会消失在周围霭霭浓雾之中,这积极的求生动作,却给垂丝君造成了不大
不小的危机。
男人本是想要运起轻功下到谷底,百余丈的深度,即便使高手也需得三、四
个转承与落脚的基点。然而常留瑟此刻蛇一样缠住了垂丝君的双脚,即便有再
上乘的轻功,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垂丝君蹙眉,低头去看那埋首于自己胸前的青年,看来解决之道仅有一条。
展掌为刀,直击向常留瑟的后颈。青年闷哼一声,随即浑身瘫软下来。
常留瑟再度醒来时,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因为周围雾气氤氲,全部都是
水永永。
脚下是一人来宽的夯土,将一泓碧潭团团割成五丈见方的鱼辨形状,夯土
交界处,水面下是用鹅卵石砌出的桥洞,水便能够在片片鱼鳞之间不停流动。周
围很安静,因为雾大,常留瑟看不见更多的景物,只有听着风声水声,看碧水中
偶尔游过几尾小鱼。
「垂丝君......」青年很快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经历,这里应该是谷底的龙穴,
然而将他带到这里的垂丝君却不见踪影,常留瑟站起身来踽踽而行,四处寻找
男人的踪迹。
青年天生有些恐睡,却似乎注定要与水结一辈子的孽缘。他的父亲是出海
遇难的,姐姐也是在浣纱时被郡守捉去。所以常留瑟一看见水就有些发怵,原
先站在竹筏上练功就已经很勉强,更不消说是沿这一人来宽的夯土行走。
才走了十来步,他便觉得发晕,于是蹲下身子,将脑袋整个儿埋进臂弯中休
息。就在这时候,从远处的鱼鳞水塘中隐约飘过来一个金红色的影子。
「常留瑟......你醒了?」
听见呼唤的常留瑟怔怔儿抬起头来,说话的人并不是垂丝君。他循着声音
向远处看,自然见到了那片金红--此刻已经变成了个身披金色长衣的男子,
在水中朝他走了过来。
现下正是仲春时节,天气虽已经回暖,但水中依旧微寒。此入竟然只穿一
袭薄衣,便能在这寒潭中行动自如,常留瑟心中不由觉得诧异。
来者近了,原来是位仙气出尘的青年隐土,他自介道:「我叫殷朱离,是这龙
潭的主人。垂丝君有事走开,让我等着你醒来。」
说着,扬手一挥,周围的雾霭竟都乖顺地退散下去。于是露出了三面环绕
的峭壁,以及不远处旱地上丛生着的奇花异草。
然而,让常留瑟惊讶的,还是殷朱离那浸没在水中的下半身。
那是一条鱼尾。
垂丝君捧着几个锦盒从洞中出来,抬眼就见常留瑟立在水塘中央,神情紧
张地望着水里的殷朱离,青年右手到腰间摸索,似乎是在寻着佩戴的木剑。
害怕常留瑟会做出伤害殷朱离的举动,垂丝君连忙紧走几步喝道:「人都道
求仙成仙,正经看到仙人却反而不认识了。朱离是住在崖底的鲤鱼仙人,不要
胡来。」
听到垂丝君的声音,常留瑟顿时有了生气,再去看面前的殷朱离,一派温和
的笑模样,哪里有半点危险的影子。
「我这哪里是害怕,只是以前没见过仙人,有些小意外罢了。」
青年立刻狡赖起来,同时蹲下身将手探进水里去摸了一下朱离金红色的鱼
尾。果然如鲤鱼那般光滑冰冷,半是惊讶半是装疯卖傻,他大声地喊道:「真的
是鱼尾,我这算是摸到仙人了罢!」
被常留瑟突然摸到的殷朱离,只是微微笑了笑,反倒是垂丝君隔着几丈的
距离对狠狠剐了青年一眼,又耸了耸手上那迭锦盒,说道:「闲言少叙,都上岸
来吧。」
三人分别到了鱼鳞塘边缘的旱地上,殷朱离离了水便只能在轮椅上行动。
垂丝君将锦盘堆在一张石桌上,对朱离说道:「这些药材也麻烦做成仙醴石髓,
端阳前给我就可以。」
殷朱离笑着回答:「上次配的那一葫芦就吃完了么?你可不是那种暴殄天
物的人。」
常留瑟听出来这是在说上次被他胡乱吃掉的那些丹药,于是有些羞愧想要
避开,却被垂丝君一把扯住胳膊道:「带你下崖非是为了观光,跟我来。」
言毕起身,与朱离用目光作了示意,径自再朝山壁走去,常留瑟自然紧紧
跟上,同样往前走了一箭之地,方才看清楚崖壁上两丈的地方竟有一个二人大
小的洞口。
这原来是一个葫芦嘴形状的深穴,洞口虽然狭窄,内里却颇为宽敞。常留
瑟发现这是一片如同蜂巢一殷互相联通的大小洞穴,几乎将整个山体蛀空,正
中央走廊似的一条大道,壁上每走几步就嵌着用于照明的夜明珠,如此排场,
这洞穴里一定有更为昂贵的事物存在。说不定.就是垂丝君存储宝藏的所在。
果然,垂丝君手指左右,道:「两边就是我二十年来的酬资。等到刺杀了尸
陀林主,由你任选一边拿走。」
常留瑟寻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光线可及的地上被层层青膏泥与木炭隔离了
潮气,隐约露出朱漆箱子的一角。却好像尤抱琵琶的的美人,勾引着他的脚步。
垂丝君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拐着弯回来警告青年:「那里也有我布
下的机拓,乖乖跟着我走。」
石洞甬道的尽头,竟豁然开朗。这是间足三丈高度,十余丈见方的石屋。中
间一泓碧潭,后面石壁上凿着「听醴」二字,想来就是这口潭水的名字。
垂丝君就在听醴潭前停步,扭头吩咐常留瑟道:「宽衣下水。」
常留瑟不解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洗澡?」
垂丝君蹙眉道:「此潭水与朱离炼丹池相连通,在潭水中运动,对恢复功体
良有稗益。」
听了这潭水的神奇之功,常留瑟也知道应该泡一泡,如是他便两三下扒掉
外袍,除掉中衣,只是对待亵衣时却又有点异常的扭捏,甚至转过头去看垂丝君
的反应。
其实垂丝君根本没有朝他这边看过半眼。
听醴潭果真是有些其特的,虽然不见有热气腾起,但是潭水却是温热。比
较寻常水流而凝重,微滑腻,最重要的是带着一股不易觉察,却沁入心脾的药香。
常留瑟尝试运功,方一小周天便觉得大有不同,他讶异道,「果真是神潭」,
于是继续往深水处小心地挪了挪,问垂丝君道:「你既然识得朱离这样的神仙朋
友,又为什么要作刺客,为何要亲自报仇?」
男人立在潭外,意外的垂了眼帘,道:「仙人便是仙人,非是杀人的兵器。既
然是友人,又怎么能够假他之手报私仇,而且朱离修行之道,贵在与天地造化
同一,修内丹之路,并没有那种能够自人于死地的法术,正相反,他之所以隐居
在这崖下,也是为了躲避人群。」
常留瑟把这些一席话听完,怔怔然道:「这倒和我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都不
一样,那封神演义里面呼风和雨的,感情都是胡诌?」
垂丝君知道常留瑟在装傻,蹙了蹙眉没去理他,只是又吩咐道:「以后每个
一旬带你过来一次,现在专心运功,不待我回来不许懈怠。」
话毕,他便到辅洞中取了些物什,转身走出了洞穴。
「这是给你的感谢。」
垂丝君出了洞,将个乌木箱子放在殷朱离面前的石桌上。鲤鱼将轮椅推近,
开了箱子,里面全部是十两重,成色极好的金锭子,只有角落里摆着个象牙雕的
小瓶,似乎是贮着的摸样。
鲤鱼看得这满眼的金光,也只是恬淡地翘了翘嘴角,道:」还是你知晓我的
爱好。」
这话听起来三分像是称赞,然而垂丝君听了却不领情地摇头道:「我只道你
喜爱黄金白银与美酒,却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
鲤鱼道:「你别的宝贝虽然也是好物,但我却不懂得鉴赏,日后若再与别人
兑换成金银,只怕是要吃亏。还不如直接要金银来得干脆。而酒浆只是单纯爱
好罢了。」
垂丝君并不理解那些金银对于鲤鱼的作用。
「你一个出世修行之人,要这么多金银做什么。就算是那五湖四海的龙君
们,得了珍品大多也是摆来欣赏。却没听说过拿来花销的。」
位列仙班的淡水龙族,全部是由得道的鲤鱼跃龙门而成,当年与殷朱离同
在洞庭遨游的鲤鱼中,半数都已经跃过龙门,飞身成龙。殷朱离非是无能,却总
是抱守着某个不明的缘由留在地上。
他道:「我是地仙,只要一日踏足在这土址上,那些金银终究会有用的一天。
我也不理解你为何要留着那么许多财宝。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这话说中了垂丝君的心思。
朱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来的那个青年,并非如表面上那么单纯。我虽无
甚法力,却还粗通面相术数,他眉疏而秀长,主机敏聪慧,眼细深长,却又带着些
邪气,而再者双唇薄而嘴角微坠,又分明是刻薄寡恩的情形。相由心生,你又怎
可不提防。」
垂丝君默默听完鲤鱼的话,也不辩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事我有分
寸。」
殷朱离自知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也惟有苦笑着看他再走回洞中。
垂丝君刚走进洞中,便听见听醴潭那边一阵窸睟的自言自语,于是猜想着
常留瑟是不是在偷懒,便加紧了步伐要进去监督,也正是因为心中有了想法。
垂丝君并没有发觉在他的脚边,有一道从听醴潭悄悄带出,又匆匆赶回的水痕。
「我并没有躲懒!」常留瑟泡在水里委屈道,「方才运功行了一个大周天,之
后就感觉筋脉胀痛,也不敢再擅自作主张,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你回来呢!」
垂丝君听了他的描述,明白这是真气漫溢,不宜再行运功,便将衣物抛给
了常留瑟,让他上岸。
常留瑟拿了衣物,直接用亵衣抹了身子,穿上中衣与外袍。他手上利索,嘴
上也不闲着,看似随性地问道;「你出去与殷朱离说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垂丝君白了他一眼,「多事。」
挨了刮的常留瑟也不气恼,一边已经将衣服穿好,自言自语道:「谁想知道
你的事,我整天对着那几个老头都快看出茧来了,好不容易遇到个美丽的仙人,
自然想要亲近亲近。」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自然传进了垂丝君的耳朵里。男人若有所思地回头望
了常留瑟一眼,脱下自己身上的银氅披到他肩上。
「回山已经靠晚,风大。小心把补回来的功体都吹走了。」
与殷朱离话了别,依旧是垂丝君带常留瑟上了悬崖。此时天色向晚,回到
宅子门口,正看见节叟拿着个包袱,说是要告假下山去看他足岁的小孙子。
「我还以为刺客的周围只会出现孤家寡人,却没想见刺客之王倒留了个三
个同堂的老爷子在身边。」晚饭之后,常留瑟嘴里塞根签子,就拿这件事磨起了
牙。
「那些只留孤家寡人的,非是害怕惹祸上身。」垂丝君难得回应道。「而是担
心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过多的人。」
常留瑟有些意外他会耐心回答,相处久了他就看出垂丝君的冷情。越是
朝夕相处的人就越不亲热,从散功时的无微不至到现下的冷淡言语,若不是常
留瑟是个实皮实骨的角色,恐怕早就以为男人是多么不待见自己了。
「原来刺客不仅要懂得杀人,还要保护别人,真正不容易。」常留瑟稀奇道,
「恐怕也只有垂丝君这样的高手吃得消吧?」
「我也以为我可以......」垂丝君的声音沉了下去。在昏黄烛火下甚至有些
阴森。「所以才落到这替人报仇的田地。
常留瑟心头一涩,明白是指「陆公子」的事。自从那天独自揣摩出了个端倪
之后,他便极讨厌从垂丝君口中听到任何关于那人的点滴。于是当下就嘻嘻笑
起来,改了口道:「书叟孙子生辰,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阿姐说过我的生辰也
就是在春天。」
垂丝君回过头来望着常留瑟的脸,问道:「可是你十六岁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