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回首尽成非(第一卷)隐玄洞天——无射
无射  发于:2009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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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回首尽成非(第一卷)隐玄洞天BY:无射
  
  第一章
  
  “白云随步起,危径极天盘。”唐代刘昭禹曾如此题诗括苍山。
  
  浙江括苍山山势雄拔陡绝,峰峦叠障,飞瀑流注,古木森森。其中美景自是不胜数,单是“雾海”便是一绝,奔腾舒卷无际无边,林立于云海的众峰如孤岛漂浮隐现,令人称奇。
  
  括苍山自古为道教十大洞天之一的“成德隐玄天”所在,传说有神仙于此合药修炼,因而吸引了不少问道之士。求仙未果,便在山麓结庐而居。虽是俗家,却依循道家心法修炼,经年累月,竟也形成了个武林门派。
  
  正是冰雪初融的季节,春寒料峭。
  
  括苍派山门外的青石道上,一个身形苒弱的少年正清扫积雪。呵气成雾的天气,他却只穿件青灰色的粗布袍子,一双细瘦惨白的手握着大竹帚。半长的乌发凌乱无章地披在肩上,几乎将脸面全遮住了,身形看上去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却明显比同龄人瘦弱得多。
  
  远远传来一阵马嘶。
  
  顷刻之间,五六匹骏马狂飙而来,擂鼓劈雷般的马蹄声惊起雪沫飞扬。为首的马上是名红衣少女,不过二八年华,雪绒滚边的凤暖袍腰带紧束,更衬得身材玲珑有致。银玲般的笑声中,她回头娇喝道:“我又赢了!快把东西准备好,回头我要一样一样清点,谁也不许耍赖!”
  
  后面几匹马上的青年纷纷露出苦笑。
  
  “怎么,输得不服还是舍不得?”红衣少女秀眉一挑,俏丽的鹅蛋脸上浮起嗔怒之色。
  
  其中一名外貌颇为英俊的白衣青年赔笑道:“师妹骑术精湛,我们自然是输得心服口服。那些小东西师妹看得上,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红衣少女转怒为喜,笑道:“这还差不多。我就知道师兄们疼我。”
  
  白衣青年脸上笑着,想到即将拱手送出的宝贝,不由一阵心痛,心中暗道:不疼你又能怎的,反正是惹不起。
  
  原来,这红衣少女正是括苍派掌门韩峰的独女韩瑛。韩峰年近五旬才得此一女,自然爱逾千金,娇惯异常。韩瑛容貌姣好、天资聪颖,剑术上小有成就,被父母师兄弟们像众星捧月般宠着,难免养成了骄纵任性的脾气。
  
  白衣青年是括苍派的大弟子林若飞。前几日,韩瑛一时兴起要去山下城镇游玩,韩峰夫妇不忍扫了女儿兴致,却又担心她的安全,便命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陪伴同去。
  
  此时韩瑛心中欢喜,哪里留意前路上那个扫雪的瘦弱身影,待到目光触及,座下的骏马已到近前,眼见便要踩踏上去。她一惊之下急拉缰绳,白驹唏咴咴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堪堪擦着扫雪少年的衣裳停住。
  
  那少年躲避不及,被疾风一冲,摔在了雪地上。
  
  韩瑛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不已,一把抽出盘在腰间的丹霞赤潋鞭,劈头盖脸抽下去,口中骂道:“死奴才瞎眼了!也不知道让个道,成心害得本小姐坠马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
  
  她盛怒之下,鞭上灌注了内力,一鞭下去便是一道血痕,没抽几下少年已是全身血迹斑斑。少年知道若是躲了只会被打得更惨,只得双臂抱头任她鞭打,却忍着剧痛将牙关紧咬,半声也不吭。
  
  他越是不求饶,韩瑛便越是恼怒,正要再多抽几鞭,林若飞道:“师妹,算了,犯不着为了个奴仆,倒将自个儿的心情弄糟了。你不是买了礼物要送给师父师母?”
  
  韩瑛一转念,想到爹娘收到礼物时对她免不了又是一番褒奖,心情顿时晴朗了不少,对那少年狠狠又抽了一鞭,叱道:“下次滚远点,别脏了我眼睛!”转头笑道:“大师兄,你说我挑的礼物爹爹会满意么?”
  
  林若飞还没来得及应答,四弟子余炀讨好道:“师妹这么有孝心,师父大喜之下,连那棵心爱的东海碧玉珊瑚都送给师妹也说不定……”
  
  一行人说笑着,策马而入。
  
  那个被无辜毒打了一顿的少年,这才抬起脸来,从乱发中露的面容虽然消瘦,却出乎意料的韶秀,若非眉宇间青涩未展,可算世间罕有的俊容。
  
  只见他冷冷望着远去的人马,目光中的憎恶如利箭般射出,口中喃喃道:“今时我慕容非受了多少屈辱,来日誓当加倍偿还!”
  
  声音虽童稚,可话语中那种怨恨与阴冷的意味,任谁也难以相信竟是出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之口。
  
  慕容非拖着大竹帚回到柴房,又抱了几捆柴烧了桶热水,将身上破烂沾血的粗布袍子剥下,拧了块汗巾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
  
  他身上还有些旧伤尚未痊愈,如今又添了新痕,把所剩不多的止血草药敷上,勉强够用,再用布条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动作娴熟。
  
  今日的活儿虽然还没做完,可他已全身乏力、疼痛不堪,裹了一件旧衣倒在干草堆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雕花青铜镜中,女子额上点着丹脂花钿,鲜衣丽容,丰姿绝世,眉目间却郁结着千愁万恨。
  
  她怔怔瞧着镜子,眼中坠下泪来,忽然转头望向幼小的慕容非,神色变幻不定。她伸出一双凝脂柔荑,抚摩着慕容非的脸,良久方才痛楚地道:“这张脸,日后定然会为你带来无尽劫难,不如毁去,做个村夫走贩,隐姓埋名过一生也好……”
  
  慕容非懵懵懂懂地听着,却见她从袖中滑出一柄雪亮的短匕,寒光闪过眼前,惊恐之下叫道:“娘——不要杀我!”
  
  女子全身一僵,如遇雷殛,短匕落在地上发出铿然脆响。
  
  “啊!”
  
  慕容非猛然惊醒,冷汗涔涔。他双臂抱膝,将脸深深埋进怀中,黯然神伤:娘亲,你可知孩儿在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柴房的门被人推开,冷风顿时扑入,他不由瑟缩了一下。
  
  走进来个穿着包绢面羊皮袄的五旬老人,身体发福得厉害,几乎连脖子都找不着了,留着一撮半长不短的山羊胡须。他往柴房中环扫一眼,见慕容非正忙不迭地从干草堆中爬起来,眉一皱,骂道:“小兔崽子,原来在这偷懒!还不快将伙房里的碳给各位师兄的房间送去!”
  
  慕容非低着头,垂手道:“是,朱总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朱”字咬得颇重。
  
  有道是秃子怕人说光亮,朱总管长得肥大,偏偏又摊上这么个姓氏,最恨人家拿此嘲弄,登时勃然大怒,操起根木棒便要揍人。慕容非却像条泥鳅般从他肋边滑溜出去,撒腿跑远了。
  
  直到听不见朱总管的骂声,慕容非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他天生脾气倔强、桀骜不驯,九岁便被带来,在括苍派做了三年仆役,平日里没少挨打骂欺辱,如今更是满心仇恨偏激的念头,不肯讨好任何人,这也使他在括苍派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辛。
  
  总有一天,我会直上青云,将欺辱过我的、瞧不起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他攥紧两个小拳头,再一次暗暗发誓。可一想到,自己身为奴仆,连自由都没有,谈什么青云之上!顿时心灰意冷,拖着两条灌铅似的腿,往伙房慢慢行去。
  
  慕容非捧着个装碳的大铜盆穿过后院时,忽然听见一阵剑吟之声,忙猫着腰,躲到棵老梅树后偷偷窥望。
  
  原来是韩瑛正在梅林中练剑。
  
  括苍派的“浮云剑法”在武林中也算小有名气,乃是括苍派祖师于云潮雾海中修道,见云雾姿态万千、变幻莫测而悟出的四十九式连环剑法,每一式均有虚实两招相辅相成,无形中见有形;尾式即是头式,奔腾舒卷、连绵不绝。再配合上轻灵飘逸的身法,更是如虎添翼。
  
  韩瑛身形灵巧,正适合施展这套剑法,手中一柄松纹剑则是韩峰特意寻来的铁英铸成,利可断石。
  
  慕容非三年来第一次完整地看到这套“浮云剑法”,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激动,全神贯注地盯着翻飞游走的剑招,恨不得将每招每式都牢牢记在脑中,浑然忘了身在何方。
  
  冷不丁背后有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脊梁上,他往前飞扑出去,乌碳骨碌碌滚了一地。
  
  “什么人?!”
  
  韩瑛剑式一收,一招“平沙落雁”腾空而落,见慕容非正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胡乱抹着脸上的碳灰,四师兄余炀双手抱胸,一脸嘲笑之色站在他身后。
  
  “师妹,我方才看见这臭小子躲在树后偷看你呢。”
  
  韩瑛又羞又怒,粉脸涨得通红。
  
  余炀私下爱慕她已久,怎会放过这次讨好的机会,又踢了慕容非一脚,骂道:“师妹国色天香,你个狗奴才哪配瞧?没爹的野种,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慕容非原本低着头一声不吭,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猛地抬起脸怒视着他。
  
  余炀见他炭迹班驳的面上,一双眸子放射出怨毒的寒芒,霎时间竟有种刀刃扑面而来的感觉,心头一颤,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四师兄!你怎么不帮我教训他一顿?”韩瑛不满地道。
  
  余炀一时间难堪极了。他向来自恃艺高胆大,没想今日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仆吓退了半步,在师妹面前丢了脸,登时怒火中烧,口中勉强道:“打他我还嫌污了手,有失身份。叫总管来按家法严惩一番,看他还敢不敢以下犯上!”
  
  韩瑛点点头,眼珠一转,道:“师兄,你觉得他只是在偷看我么?”
  
  余炀一愣,恍然道:“对对,我看他是在偷学我们括苍派剑法!”
  
  自古以来,各门派的武功心法都只传给派内弟子,外人未经拜师授业而偷学那是犯了武林大忌,轻则废除武功,重则即使是挖眼掘舌旁人也不便干涉。韩瑛与余炀这么一说,按括苍派的门规,慕容非至少要被杖笞八十,再挑断手筋脚筋,终生无法习武。
  
  慕容非坐在地上,将牙咬得嘴里泛出了铁锈味,他知道若是真被挑断手筋脚筋,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再无翻身之日。心念闪过,陡然抓起地上混着碳灰的尘土扬手抖出去,拔腿就跑。
  
  韩瑛与余炀毫无防备之下,被尘土迷了眼,连搓带揉,又叫又骂。待到眼睛勉强能视物时,慕容非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两人如何肯善罢甘休,脚尖一点,追了出去。
  
  慕容非拼尽全力朝侧院后门狂奔。他心中都盘算好了,只要能逃出墙外,混迹在密林中,谅是两人追来也不一定能在短时找到。自己便可以寻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下山,就算一路乞讨,也要回到杭州去找娘亲。
  
  眼见后门就在面前,却一头撞上了一堵肥厚的肉墙。
  
  他抬头一看,朱总管伸出只熊掌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个小兔崽子吃豹子胆了,居然敢逃?老夫告诉你,签了卖身契,生是韩家的仆,死了也是韩家的鬼!”
  
  慕容非红着双眼拳打脚踢,拼命挣扎。朱总管掏出根粗麻绳,三下五除二将他捆个结实,掼在地上。
  
  韩瑛与余炀从后面赶到。
  
  “朱总管,逮得好!给我用最粗的杖子重重地打,死了扔到林子里喂狼去!”
  
  朱总管犹豫了一下,道:“小姐,老爷曾经吩咐过,这个慕容非怎么教训都成,只是要留他一条小命……”
  
  韩瑛怒道:“这死奴才偷学我括苍派剑法,还对我下毒手,留着还不是养虎为患?你怕什么,给我往死里打,爹说什么由我担着,难道爹还会为一个奴才责骂我不成?!”
  
  朱总管见她怒不可遏,知道小姐的脾气一上来,是任谁也拦不住的,就连掌门也要让着她三分,只得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役来行刑。
  
  两三杖下去,慕容非身上的鞭伤尽数迸裂,血流如注,哪里还禁得起八十杖笞。又打了七八下,连口中塞的布团都被血染红了,人早就昏死过去。
  
  朱总管在他口鼻一探,只觉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也活不成了,只得道:“小姐,看这样子他也活不过今日了,要是真死在这时,老爷怪罪下来小的也不好交代,不如就把他扔在柴房自生自灭吧。”
  
  韩瑛看这光景,气也消了不少,再看他满身鲜血淋漓,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后怕,摆摆手道:“管家你处理吧。”
  
  回头走了几步,想想不对,若他真死在杖下,爹爹追问起来,自己难免要受盘诘,秀眉一拢,发起愁来。余炀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忽生一计,悄悄对她道:“师妹放心,这事就交由我处理,保证收拾得滴水不漏,决不会牵连到师妹。”
  
  韩瑛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道:“四师兄,你真好。”
  
  余炀听了,如同喝了整坛陈年花雕般,晕忽忽地飘上天去了。
  
  片刻之后,余炀折回柴房,挟起昏死过去的慕容非,连同一些他的碎物都打包好,身影一晃出了柴房。他四下留意,避开众人,运起轻功疾行到后山一处陡峭的崖上壁间。
  
  崖壁间飞瀑流泻,如九天挂银,甚是壮观。
  
  余炀探头往崖下一看,只见两丈以下便已云雾缭绕,一片白茫茫的水气悬浮。他听了听水声,估计这瀑布至少有十来丈高,满意地笑了笑:“算你有福气,死了还有块风水宝地葬身,死也瞑目啦。”
  
  手上一松,竟将慕容非从山崖上扔了下去。
  
  余炀回头收拾了柴房的血迹,去找朱总管,道:“麻烦总管去禀报师父一声,就说慕容非偷了你几两银子,私逃下山了。”
  
  韩峰听闻后很是震怒,派了几个弟子在附近山径树林中搜索了一翻,没有任何结果,模糊地叹了声“愧对……”,再无下文。
  
  第二章
  
  也是慕容非命不该绝。
  
  本来从这百仞悬崖摔下,即使落入水中也难免折筋断骨。初春时节,瀑布下的深潭水寒如冰,那种万针刺骨之痛,足以埋葬一个泅水高手,更何况慕容非只是个受了伤的孩童。
  
  可他却在三丈高处被一棵斜升出来的老松挂了一下,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又接连撞上了几株矮树丛,身体在离水面还有几尺的地方堪堪停住了。
  
  慕容非费力地撑开眼皮,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一块肌肉听从自己的指挥。他细细地抽着气,觉得四肢发寒,头脑逐渐昏乱,周身却如同飘浮在云雾间,慵软而舒泰。他从未有过如此奇异的体验,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闪过心头:生命的最后一刻即将来临了!
  
  他满心不甘,翕动着唇,对着上方亘古不变的苍茫青溟,发出细如蚊蚋的呼声:“娘……我不想死……”
  
  就在此时,他忽然闻见一股奇妙的香气,非兰非麝,淡薄飘渺却又无处不在。那香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沁入他的心脾,原本涣散的意志竟渐渐凝聚起来了。
  
  这……是什么香气?一种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产生了力量,慕容非觉得手脚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抓住了手边的藤蔓,向香气飘来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挪去。
  
  溅珠漱玉的涧水边,居然有一株长茎翠绿的植物扎根在岩石之上,如同能在青褐色的石头中汲取养分般,伸出九枝纤细的茎。茎上光秃秃的,却在顶端托出一片贝形的绿叶,更奇特的是,每片绿叶上都生有一颗玛瑙似的朱果,那香气便是这些朱果散发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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