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回首尽成非(第一卷)隐玄洞天——无射
无射  发于:2009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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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堂里寻欢作乐的男人们肆意的调笑声也依旧令他觉得厌烦。
  
  他冷冷推开黏在身上的姐儿,将一锭十两重的纹银丢到老鸨手中:“我要见绿绮。”
  
  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慕容非出身青楼,自然是明晰得很。且不说这老鸨是新面孔,即使是旧识,他也决计不肯表露身份的。
  
  老鸨用手绢装势抹抹脸,道:“绿绮姑娘是我们烟波阁的头牌,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知道规矩,十两,只见一面。”
  
  老鸨发福的团扇脸上堆满假笑,向堂中唤道:“兰丫头,还不快将这位公子带到绿绮姑娘房中?”
  
  慕容非跟着迎客丫头来到间绣房外,塞给她几钱碎银道:“我想跟绿绮姑娘单独说会儿话,劳烦姐姐了,这点小意思请姐姐歇歇腿、喝口茶。”
  
  兰丫头笑盈盈接过来,趁势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公子真是个知情解意的妙人……”
  
  慕容非脸色一青,火烧火燎地收回手来,推门而入。
  
  隔着堂中的垂地青色纱幔,隐约可以瞧见女子对镜梳妆的曼妙身影,甚至还能听见衣裙摩擦的细碎声响。
  
  这一幕在慕容非的梦中已出现了不知多少次,他双目微红,难抑激动,伸手褰开纱幔,一声即将冲口的“母亲”却骤然哽在了喉中。
  
  因为他猛然看清镜中女子的容颜。那不是他的母亲绿绮!
  
  女子已然转过脸来,花容月貌、秋水为神,宛如面对情人般爱娇地道:“公子,你觉得我是画落梅妆好呢,还是仙蛾妆?”
  
  慕容非此时哪顾得上她的调情手段高不高明,欺身而上,扣住她的手腕,道:“你为何会在绿绮房中?绿绮在哪?”
  
  女子一愣,疑惑道:“公子好生奇怪,妾身就是绿绮,在自己的房间有何不妥?”
  
  慕容非眉峰一挑,厉声道:“你说你是绿绮?你骗人!”
  
  女子长袖一拂,嗔怒道:“那里来的疯子,在此胡说八道!这杭州城有头脸的人物,谁不知我绿绮?光是见过我长相的,何止成百上千,说我不是绿绮,那你说谁才是绿绮?”
  
  慕容非明明知道眼前女子是假冒的绿绮,在如此微妙的关系下,他又不能光明正大地道“我母亲才是”,默然无语,心念却转了几百个弯:真是奇事,母亲不见了,却另有个女子也叫‘绿绮’。更奇的是,所有人似乎都认为她就是绿绮……他蓦地想起,从进门到此时,不论是窑姐还是丫头,从未见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七年间就算变化再大,也不可能人事全非啊!其中必然有蹊跷……他顿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张巨大而迷离的网中,却不知织网之人是谁?有何目的?
  
  “绿绮”见他眉间紧锁,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愁郁与失落,不知不觉一颗芳心柔软如棉,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公子,你大概是发了癔症了,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从此以后,你要记着我就是绿绮,可别再记错了……”
  
  慕容非灵光一闪,捉住了她话语中的破绽:为何要替他隐瞒?莫非‘有人对绿绮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这件事威胁到了某个人或某些人,或许也威胁到了她自己的安全?还有,她说‘记着’、‘记错’,假如她生来便是绿绮,又何需刻意去记?
  
  他越想越觉得这女子话中疑点颇多,打定主意要从她嘴里套出话来,面上瞬时恢复了潇洒自如的神色,微笑道:“绿绮姑娘,你我也算是多年旧识了。你是什么时候搬来杭州城的?我想想……大约也有十年了吧?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相信即使岁月迁流、人事变换,也应该有人对十年前、不,七年前姑娘的容貌深有印象吧?比如说,当年丹青圣手延平之为姑娘所作的‘月下抚琴图’,听闻颇有盛名呢……”
  
  他每说一句,“绿绮”面上的血色便退去一分,唇边依旧挂着浅笑:“公子你也真是的,妾身有意放你条生路,可你偏偏不领情,这叫妾身如何是好,也只得忍痛割爱了。”
  
  慕容非见她谈笑中杀机暗藏,旋及全身警戒,鳞铁星镡也蓄势待发,面上却温情脉脉,幽然叹道:“唉,即使并非旧识,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姑娘何必如此磨刀霍霍,不怕煞了风景?焚琴煮鹤我倒不担心,只怕我半个时辰内出若不得烟波阁,届时将有不知多少人手持‘月下抚琴图’的副本,争欲一睹姑娘芳容。只是倒那时,姑娘该如何向‘上面’交代?我平生最不愿意见的,就是玉陨香残;最改不掉的毛病,也不过是凡事非要究根究底弄个明白罢了,绝无恶意。姑娘用一句真话,换得你我二人平安无事,不好么?”
  
  “绿绮”唇边的浅笑消失了,她微垂螓首,似乎在考虑慕容非话中真假与今后的处境。想到此事若真弄得人尽皆知,自己的下场……不禁不寒而栗。
  
  慕容非察言观色,见她心有所动,暗暗一笑,愈发柔声道:“其实,除了好奇,我还是有私心的。”
  
  “绿绮”凛然一惊,道:“是什么?”
  
  慕容非似笑非笑:“我只是想知道姑娘真实的芳名,将来吟诗作词、丹青画彩之时,心中也好有个念想。”
  
  “绿绮”被他一个“念想”弄得粉面飞红、心乱如麻,暗道自己一生阅人无数,从未动心,今日却一头栽进个弱冠少年的情网之中,莫不是佛经中所说的前世孽缘、今生情债?咬了咬下唇,毅然道:“姬摇红,妾身名唤姬摇红。公子可要牢牢记住这名字!”
  
  慕容非扬起一抹邪笑,道:“定然终生不忘。”
  
  姬摇红羞赧地一笑,正欲开口,门外似乎一声轻响。她瞬间面色大变:“糟了,怕是叫兰丫头偷听去了!”
  
  慕容非来不及接话,姬摇红衣袖一拂,壁架滑向旁边,墙上赫然露出一条密道。
  
  “公子,你快走!迟了怕性命难保!”
  
  慕容非心里还念着未打听到的消息,被她推入密道时,捉住了她的手,以眼示意到:“跟我一起走”。姬摇红含泪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一起走只怕谁也走不成。或许只是我多心,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今夜子时,你在西门外的金明池畔等我,若是一个更次后还等不到,就赶紧离开,千万别再踏入杭州城!”
  
  慕容非有些不忍,正欲开口,姬摇红猛扑过来,在他面上狠狠亲了一口:“俏冤家!可千万莫要忘了我!”双手一攘,密道的暗门悄声阖闭。
  
  慕容非吃了一惊,只觉面上被她触碰的地方阵阵发热,忍不住伸手一抹,忖道:眼见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真是可惜了。只得等今夜见面时问个明白,只恐她万一真出了事,打草惊蛇就不妙了,今后再寻母亲行踪更是难上加难!他一面心中盘算着,一面沿着密道往前,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便到了出口,竟是一处酒楼的地窖。
  
  慕容非从层层相叠的酒坛中狼狈不堪地爬出来,头发衣袖上满是蛛网,边掸边嘟哝道:“唉唉,此番真是风度全无了,幸好没被人瞧见。”
  
  忽然旁边隔着硕大的酒坛,有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道:“只要有酒就行,要风度作什么?看来阁下也是同道中人,不妨来对饮几杯?”
  
  慕容非暗中一摸鳞铁星镡,缓缓转出身形相蔽的酒坛,对那出声的男人四目而对,两人惊异地齐声道:“是你?”
  
  原来对面的男子,正是午时在“天然居”萍水相逢的那个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大大地一愣,笑道:“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啊!看来是红粉地的酒不够香、不够烈,才令阁下舍华居美人,而就陋室网泥。”
  
  慕容非眉一剔,愠道:“你跟踪我?”
  
  白衣青年笑得三分狡赖,颊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坑,“你身上的脂粉味儿三里外都闻得到,还用得着跟踪?”
  
  慕容非一气之下正要甩袖而去,冷不防白衣青年凌空抛来一个小酒坛。他下意识地接住,酒坛封泥未启,酒液与水流完全不同的声响汩汩传出,清醇无比。慕容非跟随厉决明习武,酒量也锻炼了不少,当即判断出这是一坛成年花雕,四品皆全。
  
  “我请你喝酒,不过有个条件。”
  
  慕容非撇嘴,心道:谁稀罕你的酒!
  
  白衣青年自顾自地道:“这条件就是,你须得听听我的名字。”
  
  慕容非白了他一眼,拎着酒坛就走。白衣青年腾地跳起来,追上去:“这位兄台,在下的名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不堪入耳啊,何必避如蛇蝎?难道阁下就没有常人的好奇心?”
  
  慕容非停下脚步,冷冷道:“对你,一星、半点、丝毫也没有!”
  
  白衣青年怔在当场,似乎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忽然扬声道:“嘴长在我脸上,说不说由我,我叫东风,莫东风!”
  
  慕容非苔青色的衣袂已经消失在酒窖入口的楼梯上了。
  
  夜幕初降,正是酒楼生意最热闹的时候。杭州城自古繁华,十里荷花未谢,三秋桂子将开,端的是游人如织。
  
  瘦西湖畔的“天下第一楼”中,慕容非正杯箸不停,一并解决着午夕两食,同时不动声色地听着四周食客们的闲聊。
  
  到目前,他至少收集了三个有点意思的江湖消息。
  
  其中之一,便是括苍派的灭门血案。据传括苍派祖师曾在山中遇修道真人,传了他一柄长萧,名曰“碧篱”,传说原是鸿蒙初分之时,太初神针的针心,后来落到鸿均老祖手里,化为一根青竹棒,被炼化为长箫,内蕴有天罗灵光,是人人皆欲得之的绝世宝器。所谓怀璧其罪,括苍派只怕就是因为这件宝器落得满门惨死,只剩一个掌门独女行踪不明。
  
  慕容非听他们口沫横飞地争辩着一夜之间灭了括苍派的,究竟是修罗余党还是四大凶徒,不由一声冷笑。
  
  正在此时,楼梯间一阵喧哗声传来,上来了五六个插着腰刀、手持铁索的衙门捕快。江湖人士向来不愿与官府有什么瓜葛,纷纷住嘴,诺大的堂中声浪顿时消了不少。
  
  那些捕快大摇大摆地吆喝了几声“官府办案,闲人毋扰”之后,左右扫视了一番,忽然眼中一亮,抢身几步,只见数条黑黝黝的铁索凌空飞下,竟是向坐于角落的慕容非头上套来。
  
  有道是油贩的杓子捕快的锁,说的便是一个“手熟”。那锁链抛了不知成百上千抛,锁了不知成百上千人,哪里有套不准的?慕容非只觉眼前一花,沉甸甸的精铁锁链便盘在了颈间。
  
  他瞳孔狠狠一缩,忽然想起厉决明的叮嘱:与官府正面冲突乃武林大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为!权衡利弊后,才缓缓吐了口长气,换上一副惶不安的神色。
  
  捕快中一个鹰鼻利眼、面色暗淡的中年男子喝道:“好你个书生,却原来是个斯文败类!有人告你奸杀青楼女子绿绮,证据凿凿,还不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慕容非一惊:姬摇红死了?!
  
  旁的食客听到是奸杀案,多数义愤填膺,面上露出忿色,私语不已。
  
  几个捕快上来,七手八脚地扯掇慕容非。
  
  慕容非心计飞转之间,已有决策,涨红了脸叫屈道:“圣人有云:万恶淫为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小生虽不才,却也知书达理,如何肯作这等淫行?再说,小生今日才进的杭州城,一路奔波水米未进,哪里来的时间犯下案来?屈杀我也!屈杀我也!”
  
  众人见他言语之间虽然酸不可耐,容貌却清俊儒雅,神色恂恂如温良君子,实在不像大奸大恶之人,心下也不由打起小鼓来:莫不是捕快屈枉了好人?
  
  为首的捕快面沉如锅底,驱喝道:“什么屈不屈的,到了衙门便见分晓!快走!快走!”
  
  慕容非被他们推攘着行了几步,忽然哀声道:“差大哥,小生实在是付不出五十两白银,倾家荡产也只剩三十余两了,您就高抬贵手吧!”
  
  声量虽小,可在座的多是练家子,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心道:原来是这般捕快拿案子勒索敲诈良民,真是可恶之极!有些江湖侠士难掩怒容,将手按在了剑鞘之上,若不是碍着官府的声威,恐怕已经一剑刺过去了。
  
  为首的捕快冷不防被他阴了一招,大怒,擎出水火棍劈头抽下,“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食客中早有人忍不住暗中援手,一把花生米骤然洒出,只听得“哎哎”的连声惨叫中,捕快们纷纷抱着打疼的腿脚跳了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书生,还不快走?迟了只怕连三十两也保不住了。”堂中登时爆出一场大笑。
  
  慕容非从地上蹲着的捕快之间踩跳出去,一溜烟不见了。
  
  “是哪个王八蛋发的暗器?!”
  
  捕快们破口大骂,将手中铁索抖得哗哗作响,又怕众怒难犯,只得悻悻然出了酒楼,追赶慕容非去了。
  
  “这些官府的狗腿子!真他奶奶的出了口恶气!哈哈……”酒楼中众人笑声雷动。
  
  第七章
  
  慕容非拔腿狂奔,一路朝西门外而去,听见身后迫近的嘈杂声,鳞铁星镡已悄然攥在手中。他早看出,这些捕快武功都不弱,只能将他们引到个偏僻之处,暗下杀手,逐一击破。
  
  眼见就要追上,慕容非忽然身形一矮,一身青衣融入夜色的湖岸杨柳中,浑然一色,哪里找得到人影?捕快们犹豫了一下,为首的做了个“分头搜索”的手势,四散开来。
  
  慕容非就等着这一刻,瞅准时机,鳞铁星镡出手。
  
  只见半空中一道幽光映着月华斜飞出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回旋着飞回来。慕容非弹指接住,寒刃上暗红的血滴落。
  
  一个高长个的捕快捂着咽喉,发出一串模糊的咕噜声,栽进岸边荷花丛中。
  
  慕容非盯着一滴一滴落下的鲜血,感觉身上寒毛尽竖,每一个精窍似乎都绽开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却说不清心中的感受,究竟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有点好奇地抹了点鲜血在指尖一碾,一股温热稠滑的触感,就像刚蒸出笼不久的红豆膏一般,唇边竟然浮起了一丝奇异的微笑。
  
  分神之际,两道人影悄悄向他的藏身之处摸来,待到慕容非惊觉时,两片寒光分别向他上下盘撩来。他体内真气闭塞,空有心法却无法施展,只得下腰,旋及一个后翻身,凭着柔韧的身体躲开来,胸前衣襟却被刀气割破了个大口子。
  
  脚尖刚沾地,又一道寒光挟着劲风从身后而至,前方一个五短身材的捕快拳风如虎,直掏他心窝,前后夹击,慕容非眼见是避无可避。
  
  危急之时,忽闻一声剑啸破空而来。
  
  慕容非身后的捕快只觉手上一轻,低头看去,刀身竟被人齐齐削去,只余两寸长的残铁。前方出拳的捕快忽然觉得打到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掌力还来不及吐出,棉花陡然变成了弹簧,将他的掌力尽数顶回,直冲心脉。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出三四丈远,鲜血喷出。
  
  这一切变故,只发生在那电光石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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