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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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檀没想到,师父临终还心心念念想着几个徒弟,就剩了一口气,还要想着给徒弟铺路,更是难过得心里几乎滴出血来。
孙鸣玉说到这里,气息已经急促,疲惫的闭上眼睛,说:"你去吧,让我留点力气去演这最后一场戏。"
萧玉檀只好轻手轻脚的出了门,看到杜子云满脸焦急的等在门口,不由得百感交集,叹了口气,说:"杜爷,师父念着您,请您进去......"
杜子云一喜,匆忙进去了。
过得半柱香工夫,他出了房门,脸色惨淡,面上尤带泪痕,走到萧玉檀面前,哑着声音说:"你师父他......已经去了。"
萧玉檀抬起深深低垂的头,黑沉沉的眼睛里一滴眼泪滚了出来,滑过面颊,碎在石板地上,只留下浅淡的水痕。
这是从头到尾,他所流下的唯一一滴眼泪。

孙鸣玉虽是名噪一时的名伶,但是一贯不会节俭,留下现钱并不多,幸好他的后事由杜子云一力承担,在梨园馆[23]设了灵堂,有不少的名流前来祭奠,倒也十分风光。
孙鸣玉一无子女,二无亲戚,萧玉檀带着两个师弟给来祭奠的客人答礼,哀哀切切,恭恭敬敬,闲下来,却冷笑着说:"那一帮子人,淌几滴泪,写几笔诗,好象多么伤心的样子,其实平时看到花谢了,鸟飞了,也是一般的淌泪写诗,没有什么两样。死了个把戏子,只如同少了件玩物,叹两声气,也就丢过脑后去,再过几天,又有谁记得孙鸣玉是谁呢?"
但是对于度香堂来说,没有了主人;对于玉檀师兄弟来说,没有了师父。偌大的北京城,从此就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才是真正的肝肠寸断。
伤心有谁知道。
也不晓得那位梅姨太太知道了孙鸣玉的死讯,是会得意呢,还是兔死狐悲?
在灵前,玉檀领着两个师弟,拈了香拜下去,于香烟缭绕中,虔诚的祝祷:
"师父,愿你来生投个清清白白的人家,有如花美眷、儿孙满堂......在天有灵,护佑徒弟们平安顺遂、善始善终......"

本以为失去了师父的扶持,就此要独自挣扎,在他所依然不熟悉的梨园里杀出一条血路,谁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灵堂上,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他命中的贵人。

萧玉檀跪在灵前,眼角看见春儿脚步匆匆的从灵堂外面走来,凑到他耳边说:"佘太君来了。"
"谁?"萧玉檀一阵讶异。
"佘良玉啊,"春儿急了,"就是那个联珠班的掌班[24]、内廷教习[25]、春和堂主,外号叫‘佘太君'的!"
萧玉檀这回是真的吃惊了,虽然他出台未久,平素师父又拘管严厉,但总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大名,又或者说,在京城梨园里,不知道他的人还真不多。
说话间,就见一个黑衣人快步抢进灵堂来。
一进门,正中的灵位撞进视线,那人身子承受不住似的晃了晃,跪了下去,深深俯下头,竟至呜咽:
"师兄,良玉来迟了--"
见状,灵堂里的人都感叹不已。
萧玉檀耳朵尖,听到两个人在议论。
"没想到,孙鸣玉和师门决裂多年,佘良玉还这么记挂他。"
"当年春和堂的‘三玉',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怎不难过?"
"话说回来,听说佘良玉前段时间是同了忠顺王爷到天津去了,要他在京里,孙鸣玉恐怕还不至于......"

佘良玉?
电光火石间,萧玉檀想起来,仿佛堂子里每到年节的时候,总有一份不菲的礼物送上门又总被师父退回去,他有一次无意间问起,那些礼物,全都来自春和堂!而且,班主也曾提过他......
这一刹那,萧玉檀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上前,答了礼,轻轻的叫了一声:
"师叔......"
佘良玉的身体猛的一震,抬起头来。
萧玉檀偷偷的从眼角看他。
只见他长挑身材,苗条柔韧得像杨柳一般,修眉秀目,气质却十分洒落,没有丝毫旦角的媚气,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显出一派坚毅来,难怪他会因为处事果决泼辣,年纪轻轻就是一班之主,被人戏称"佘太君"。
短短的一息之间,佘良玉就收敛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搀扶萧玉檀一同站起身来,自己掏出块雪白的手帕印干了眼角的泪水,神色就立刻平静下来,除了眼皮上一抹胭脂般的红影,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才哭过。
不愧是名伶,无论台上台下,都收发由心。
佘良玉的声音低柔动听。
"你叫玉檀是吧?"
"是。"
"你师父跟你提起过我?"
"平时倒没有提过,只是交代遗言时说,以后有了难事,可以去找师叔帮忙。"
佘良玉听了,却不语。
萧玉檀觉得佘良玉一直盯着他,眼神虽然不甚凌厉,但却像可以看到心里一样,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还是太嫩了,在这位"师叔"面前,自己的这点小把戏跟孩子似的幼稚,顿时有些尴尬,却不是怕。
佘良玉既然来哭灵,就绝对不会在孙鸣玉的灵前给他难堪。
他敢赌。
而且他也赌赢了。
佘良玉静了一会,牵起他的手说:"师兄的徒弟,我也当是我的徒弟一样的,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萧玉檀如释重负。

恭敬的送了这位"师叔"出去。
在灵堂门口回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不知名的文人写给师父的挽联:
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
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

因为孙鸣玉生在初春,死在暮春。
只是春尽了,却还有夏秋冬。
萧玉檀无奈的默念:师父,请原谅徒弟撒了谎,您走了,徒弟却还得活......
只不知这位自己厚着脸皮攀扯上的师叔,是不是真肯扶持一把。

[23]梨园馆
就是京城梨园的工会组织所在地,在咸丰年间叫什么我拿不准,所以没详细写,后来同治时期搬到东草市的精忠庙,因此那时的梨园馆也叫"精忠庙",公会领袖叫"庙首"。凡是组班邀角,贫苦艺人的生养死葬之类的事情,以及其他的公益事项都归这里管。
[24]掌班
就是戏班子的管理者,也就是班主,也有叫"管班"的,但我觉得掌班比较好听。
[25]内廷教习
宫廷里特聘的教师。教习是学官名,教什么的都叫"教习",不光指唱戏。
这里指的教习,是教年轻太监唱戏给宫廷表演的。
道光时,有专门管理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叫升平署,同时兼管召选宫外的杰出艺人进宫演戏和充作教习。
不是宫廷里特聘的戏曲演员都叫"内廷供奉",根据我找到的资料,内廷供奉是光绪九年(1883年)才这样叫的。

第十章
天色暗了,八大胡同里又喧闹起来,灯火通明,花红酒绿,可是度香堂大门紧闭,门口的琉璃灯已经换成了白灯笼。
堂子里静悄悄的,香烟袅袅升起,偶尔一阵微风,吹起许多烧剩下的细碎纸灰,夹杂着浓郁的香烛味道扑面而来,十分清凄。
苏静言拿着灯,走在走廊上,静语跟在旁边,突然一阵风吹来,两人一起打了个寒噤,静语怕了,死死抱住静言的手臂。夜风中似乎带来了胡同里其他堂子的琴声、笑声,飘飘忽忽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他们加快了脚步,匆匆来到萧玉檀门前,敲了敲门,进去了。
到了里间,看到萧玉檀还没有睡,正抱着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那个木匣子,把里面的零碎东西铺了一床,自己缩在床头,拿着一卷纸,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苏静言走过去,把灯放在桌子上,坐在床边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萧玉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反问:"你不是也没睡。"
静语早钻到了床上,缩在角落里说:"就是睡不着才来找你的。"
"这孩子,"静言说,"哭得眼睛都肿了。就他的眼泪不值钱,说来就来的。"
静语扁扁嘴,又要哭的样子。
"说他呢,你还不是。"萧玉檀伸手摸了摸苏静言的脸颊,这些天,静言的眼睛也总是红的,只有他自己,没有再掉过第二滴眼泪,似乎正和师父说的,他前辈子把眼泪都哭干了,这辈子却连哭都不会了,伤心到极处,也只得了一滴眼泪。
静言笑笑,靠在萧玉檀肩上看他手里的本子,"你在写什么呢?"
"算帐啊,"萧玉檀皱眉说,"当了家才知道,这家不是好当的。虽然师父的后事是杜爷操持了,但是车马香烛什么的零碎也着实花了一些钱。我们几个现在在孝中不去唱戏,没有入项,全是吃以前的老本,竟然觉得有点入不敷出起来。真不知道师父以前是怎么支撑起堂子里那么光鲜的场面的?"
"照师父的遗言,后院的两个小孩子遣出去了,不但省不下钱来,还要倒贴给他们家人一笔盘缠。"萧玉檀把静言搂在怀里,一同看帐本,叹气不止,"我们出来不过半年,又有什么积蓄呢,师父留下的现钱也不多。现在堂子里这个局面,却也不能如何俭省,免得面子上看不过去,平白的叫人笑话,说是师父一死我们立时就落泊起来。"
静言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便也叹气,说:"师父尸骨还未寒呢,我们做徒弟的就计算起他的家产来,当真不肖。"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日子却还是一样要过,"玉檀微笑说,"师父在天有灵,也只会帮我们,不会怪我们的。再说了,今天师父还有我们三个徒弟送终,将来我们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收尸呢。"
静言嗔道:"怎么突然就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他见萧玉檀拧着眉毛,心里十分不忍,却又帮不上忙,眼睛一转,想起一个人来。
"你不是说师父交代过,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春儿。我看春儿是个有主意的,况且师父身边的事情都是他管着,俨然就是堂子里的总管,或许他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
"过些天再说,且不去提它。"
萧玉檀从匣子里摸出几张纸,摊开来给静言两兄弟看了,却正是三个人的卖身契。
他们看了,都十分感慨,就是这三张纸奠定了三个人的命运。
萧玉檀说:"如今师父走了,要这个也没意思,今天我当你们的面把它烧了,今后做什么打算,也由你们。"
静语抹着眼泪说,"就算没了这个,又能怎样呢?我可只会唱戏,不会干别的,就算给我出去,我也活不了。"
萧玉檀叹口气,拿起那三张薄薄的纸在灯上点着了。
三个人静静的看着那三张纸烧成灰烬,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凄惶起来,面对未知的未来,心里都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只觉得未来的日子就像那空中飘飞的纸灰一样,无依无靠。

萧玉檀前段时间为了师父四处奔波,早就十分劳累,又经历了一番天人永隔,伤心过度,郁积下来,还没等到出殡,就害了病,反复的发起低热来,勉强支撑着送师父下了葬,才安心呆在家里养病。

这天春儿端了药过来,见萧玉檀不好好睡着,却抱了帐本靠在床头看,就说:"少爷,你还病着,别费神了,当心又发起热来。"
因为春儿贴身侍侯了孙鸣玉好几年,十分勤谨,而且孙鸣玉临终也吩咐过玉檀好好待他,因此萧玉檀对他很有些敬重,忙丢下帐本子接过药碗来,一边说:"我也就是没事随便看看,不认真的。"
春儿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撇在桌子上的帐本,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少爷如此忧心,想必是爷的后事花费多了,堂子里缺钱使用?"
这时萧玉檀想起几天前静言说过叫他问春儿的事情,不过不好开口,只慢慢吃着药,轻描淡写的说:"也没有什么,等过几日我好了回去唱戏了,也就应付得来了。"
谁知春儿听了却笑起来,"少爷刚当家,怕是有些事情不明白的。"
"什么事情?"
"如果靠唱戏尽够了,那相公们也不必四处陪酒了,到处巴结了。"
萧玉檀没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春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仔细看了他几眼。春儿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看似一味的温柔乖巧,谁知也是个有心计的,难怪孙鸣玉特别喜欢他。
萧玉檀感叹着,便问:"那你说怎么好?"
春儿笑笑,待萧玉檀吃完了药,才说:"如果少爷只想要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那光靠唱戏是绰绰有余了,但是要购置房产、安排车马,也就要靠苦心积攒,刚够敷衍,要论起置办光鲜华美的行头、绫罗锦绣的时新衣裳,就力有不逮了。若是更进一步,要有粗细仆役殷勤侍侯、衣食住行称心合意,各色希奇玩物儿随时解闷,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萧玉檀听了他一番说话,心里一动,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精细的丝绸衣服,自从进了度香堂的的门,衣食住行上,师父真从没吝啬过一点,和那些同辈的相公们比起来,自己的用度都是顶尖的,得了多少艳羡,只是他一直以为理所当然,不曾留意过。
他不由得抚摩自己的衣袖,感受着衣料的细致凉滑,轻轻问:"那从前堂子里的场面......师父是怎么维持的?"
春儿拿手一指桌上的白玉镇纸,说:"您看爷留给您的东西就知道了,满院子的奢侈物儿,现银倒没有几个。
爷幼时是好人家出身,大手大脚惯了的,做了相公也从来不知道俭省,尤其是最近几年,年年亏空,他也没有别的法子,短缺了就只管向杜爷伸手,也幸亏杜爷大方,有求必应,要换一个主儿,早闹翻了。"
萧玉檀听的得怔住了,他一直以为是杜子云亏欠师父的多,没想到还有这等隐情。
春儿端过一杯茶来递给萧玉檀,低着头说:"少爷您心里别骂我,说爷刚过去我就忘本了,尽说旧主子的坏话。可是我是您的人了,自然要替您着想,有些话我要是憋在心里不说,才是真对不起您。
况且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坏话,我早就当着爷的面说过了,他也全都知道,只是不听我的。
爷在世的时候,我劝过很多次,唱戏能唱得了多少年?相公们的好年岁就这么几年,不多积攒些钱,下半辈子怎么过呢?可爷很有些红相公的习气,有多少就花多少,反正来得容易,从来不心疼的。多亏那时银钱来得快,所以日子还过得下去。
如今爷去了,杜爷自然不肯像原来那样照顾,但是堂子里的场面一向铺张惯了,不能立时吝啬起来叫人耻笑,只苦了少爷您,这个当家人难做啊。"

萧玉檀听了春儿一番话,心里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况且,还有一个难处......"
春儿说了半句,却有不说了,只是低着头看脚尖。
萧玉檀看他的样子,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叹气道:"今天是我请教你,你只管说,我不但不生气,还要谢你的。"
"少爷言重了,"春儿说,"话我不是不敢说,只怕少爷听不进。"
"事已至此,不听恐怕也是不行的了。"萧玉檀苦笑。
"少爷是玲珑心肠的人,只怕早就猜到我要说什么的了。"
"还是要请教。"
"不敢当。要吃这行饭,只有钱还不够,要想不受外面那些龌龊小人的闲气,更要紧的一点是要有势。" 春儿一边看着萧玉檀的脸色一边说,"相公自然是当不了官儿的,要有势,只能靠‘借'来!"
听到这里,萧玉檀不由得想起师父所说"戏子就像菟丝子"的话,感叹道:"难道这世道,不依附贵人就不能活了吗?"
"也就是如此了,"春儿说,"哪个红相公不是达官贵人捧起来的。"见萧玉檀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不愿意,就又说:"唐明皇是杨贵妃的贵人,杜爷是爷的贵人,有了贵人照应,财与势两样自然就来了。少爷您也必定有命中的贵人,只是以后着意寻访个脾气相投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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