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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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语急了,喂喂的叫。
苏静言忍着笑,手一指,道:"将王英吊在高竿之上。"
两个小厮答声:"是。"
也不理苏静语直叫唤,紧紧挟着他,拖走了。
苏静言追在后面喊:"去换件衣服,看你一身灰。"
见他们闹完了,萧玉檀才走过来,拿块帕子给静言擦额头上的汗,说:"别净跟静语闹腾,当心又伤了脚。"
"才跑这点路,没事。"苏静言笑,不要他擦,接过来,自己擦了,把腿架在墙上,借着压腿,一边偷偷侧眼看萧玉檀练功,一双眼睛却时刻跟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在院子里跑圆场,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又快又稳,显露出他不凡的腰腿工夫。
师父死后,刚养好病,萧玉檀就发了狠似的练功。
既然是戏子,那自然就得唱戏;唱戏,就是戏子吃饭的功夫。唱不好,就要被这残酷的梨园无情的淘汰。
可是没有了师父的指教,光自己练,太难了。这戏里头的关窍,还是真得有人提点才成的。因此他无论怎么练,都觉得不是那个味道,心里越急,练得越狠,练得越狠,却好象更不知怎么练才好了。

萧玉檀一双水袖素练般抛洒开去,哀怨的歌声从喉间流水般淌出,犹如叹息。
"偶然间心似缱,
在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由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口气跟不上,竟呛咳起来。
苏静言忙过来给他拍背,夏儿也赶紧倒了水来,静言接过,递倒萧玉檀嘴边。
他用嘴唇试了一下,是温水,才开口喝了。喉咙正唱得热了,若是一杯凉水撞下去,伤得很,因此只喝温水。
静言劝:"师兄,你不要急,唱戏都是水磨功夫,急也急不来的。"
"我不急能行吗,"萧玉檀叹气,"如今师父一走,锦和的台柱子就塌了,如今没人撑得起场面来。我倒不是说我要挑班[27],自己有几分几两重我还清楚,但我怕的是班主要另请一位红人儿进来,人家眼里就未必容得下我们。"
苏静言不知道师兄竟想了这么多,这才知道,他早不知道有多么忧虑,只是藏得深,不肯说出来罢了。只是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如果萧玉檀能冒起来,顶上师父的空缺自然是最好,可是功夫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名气更不可能凭空涨起来,他虽然有这个心,却有心无力。

一出戏唱完,萧玉檀移步走向下场门,便听见楼上官座中有高声叫好的声音,知道必定是座中的豪客想勾搭他。
时下风气,旦角们都喜欢在临入下场门的时候,回眸一笑,对着附近的座客眉目传情,因此便有那"楼头飞上迷离眼,定下今宵晚饭来"的竹枝词,不过这样的事情,萧玉檀一向不屑为之,当下挑帘直直的走进去,头也不回。
帘子落下,隔断外面一片留恋的叹息声。
戏园子的后台里,静语侧耳听外面咿咿呀呀的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说:"那个薛宝珠,论身段、论唱腔,哪里及得上大师兄你,要不是有蔡大人捧着,哪里轮到他唱压轴子[28]?"
萧玉檀正在卸妆,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说:"少说两句吧,忘了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了?别逼我打你嘴巴子。"
他当家后,权威日重,静语实在有些怕他,便陪着笑过来帮忙,犹自喃喃的说:"我也就在你面前说,在外人面前绝对不说的......"
萧玉檀叹口气,打发他走开,他不帮忙还好,毛手毛脚的,越帮越乱。
觉得腹中饥饿,就叫夏儿:"拿点心来我吃。"
夏儿答应了,忙去端了点心盒子来,又给他斟了杯热茶。

过一会,赵燕如也下来了,见他妆都没卸干净就急急忙忙的躲在后台吃东西,摇头道:"怎么总这样,唱戏前就该吃点垫肚子,别老饿着唱。"
萧玉檀小口咬着手上的莲子糕,一边吃着,口齿仍然很清楚:"老辈人都说了‘饱吹饿唱'么。"
"吃点垫垫不碍事的。"
"那不成,"萧玉檀把最后一口糕放进嘴里,"我就觉得我饿着唱得比较好,肚子里有东西,声音就发闷。"
"就一场戏还能熬一熬,要赶场怎么办?如果要有几包堂会,就得唱一天了。"
"饿不死的。"
赵燕如不说话了。
在某些方面上,萧玉檀偏执得跟他师父一样,对待自己到了严苛的地步。尤其在孙鸣玉死后,萧玉檀病愈回来唱戏,他就发现这个孩子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一颗璞玉被粗暴的打磨了出来,令人心痛的光芒四射。

萧玉檀边吃边听薛宝珠在外边唱。
同在一个班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的底细都是很清楚的了。孙鸣玉在的时候,仗着师父庇护,薛宝珠只有妒忌他的份,可如今孙鸣玉一走,在班子里,薛宝珠和萧玉檀之间的关系就尴尬起来,不上不下的,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熟客,偏偏两个不相伯仲,却没有一个的名气当得起台柱子的位置,班主也十分为难,连压轴都只好让两个人轮流唱。
薛宝珠虽然性情不好,十分娇纵,但是他有今天的地位也不是全靠客人捧出来的,自己也有点真材实料,他唱得不错,尤其做工细腻,萧玉檀有时也有些佩服。
今天他唱的是《背娃》,他最擅长剧目,虽然此剧重在插科打诨,但是薛宝珠的做工十分精彩,把个乡下女子的形状演得活灵活现。
萧玉檀看不见,可是也从观众的喝彩声中感觉到了,不禁说:"薛宝珠唱得不错。"
赵燕如笑,"别羡慕他了,他也就能演那些乡村女子。你可别学他,他是一身村气,你却是一身贵气,演些深闺小姐、贞节烈妇很适宜,要演起村妇来,别人也只当是哪家的大小姐假扮的。"
萧玉檀送过来一个白眼,"谢谢您的夸奖。"
赵燕如大笑。
萧玉檀吃了几块点心,觉得好些了,就准备回去。
赵燕如问:"今晚没应酬?"
萧玉檀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问:"你请吗?"
赵燕如笑,心里却暗暗叹息,如果是从前被这样取笑,萧玉檀必定勃然变色,可如今,却学会圆滑起来了,明知道是好事,应该为他高兴,却不禁觉得有些酸楚。
静语跑过来说:"师兄,我不跟你回去了,有人请我去福兴居吃饭。"
萧玉檀淡淡说:"那你去吧。"
他自己不愿陪酒,但是却也不好拘管师弟,既然他自己愿意,萧玉檀也不好说什么。
静语却没有想这么多,喜滋滋的去了。
萧玉檀暗地里叹一口气,坐下来,对着镜子除下头面首饰。
薛宝珠唱完下来了,不知有什么好事,脸上喜滋滋的,走进后台来,扫了一眼,又羡又妒,尖声道:"哟,好红相公,好大排场。"
萧玉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桌子上自己刚用过的首饰盒子还未收拾,里面陈列着全套上好的点翠头面,是师父的旧物,足有四五十件,灼灼生辉。
他牵了牵嘴角,说:"见笑了。"
伸手啪的一声把盒子合上了。
"赵三,收拾起来,回去了。"
跟他侍侯衣箱的赵三过来应了是,指挥粗使下人把萧玉檀的衣箱抬到车上。
萧玉檀道声失陪,也不看薛宝珠的脸色,走了出去。
夏儿过来抱了首饰盒子跟在后面。
上了车,车夫驾的一声,马车就轻快的驶了出去。

[26]喊嗓
就是吊嗓子,戏曲演员练声,锻炼发声部位。
北平梨园竹枝词有:"袅袅莺娇响更高,梨园子弟不辞劳。若非日出东方亮,隔巷分明是鬼嚎。"
可见吊嗓子是多么的鬼哭狼嚎。
[27]挑班
就是台柱子,戏班子里挑大梁的主要演员,在文中那个年代,就是大约清朝咸丰年,挑班的大多是旦角(也有少数是老生)。挑班的旦角不但要有技艺,还得有名气,才能招揽观众,文中孙鸣玉本来是锦和班的台柱子(他死的时候大概二十二三岁,对于挑班的台柱来说,其实太大了,但是文中需要么,而且真的十分优秀的相公,也有唱到二十以上的,那年代的相公红的时候大概十三四到十七八,很残酷啊),他一死,班里又没有可以代替的人,班主可能就会另请一位红相公搭到班子里来,玉檀就是担心到时候人家容不下他,因为过一年半载,他也会有能力争夺台柱子的位置,人家就很可能趁他还没冒起来就先下黑手把他掐下去,那时代梨园的斗争很残酷的。
[28]压轴子
例如,一场戏如果有五出的话,第一出叫作"开锣戏",第二出名曰"早轴",第三出称为"中轴",第四出则为"压轴",第五出称作"大轴"。当然,也不是绝对就是指一出,例如中轴子也有包括三四出戏的。
压轴子,就是指整场演出的倒数第二出戏,现在有种误解,认为"压轴"是指最后一个,其实不是的,最后一出是"大轴",但是大轴的时候客人通常就已经开始退场了,所以压轴是最重要的一出戏,通常由挂头牌的演员也就是台柱子唱。

第十三章
萧玉檀觉得很无奈。
他本来一心想要俭省的,谁知道真当了家,才发现根本俭省不了。
如今他出来唱戏,都是自己带衣箱、场面[14],一堆人跟着侍侯。
无论到哪里唱,唱什么,他都得用自己的行头,不用官中的[29]。
官中的行头人人都穿,从来不洗,一股子酸臭味,他实在忍不得。
况且自从他开始唱戏,师父也从来没教他忍过,自他出台之前就已经花费重金给他置办周全了。
难怪要遭人妒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从来没拿过比茶壶更重的东西。
有时候自己都会怀疑,师父是不是故意把他惯的,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为了学戏,已经脱了一层皮,才有今天;如果有一天要不唱戏另谋营生,恐怕要再脱掉一层皮才行。

萧玉檀回到凤鸣堂。
苏静言今天没有出去,到门口接了萧玉檀,摸他的手有点凉,就拉他到房间里,亲手斟了一钟茶给他捧着暖一暖手,又急忙叫人去准备饭,虽然这个时候吃晚饭太早,但是他知道萧玉檀只要下午有戏,中午饭是不吃的,散戏回来肯定饿得很了。
说了一会话,饭还没弄好,就有一个家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前头有人来闹事。
萧玉檀皱着眉,和苏静言一起走到花厅的窗口外面,从雕花窗格子里偷偷看进去。
只见厅里坐着两个膀粗腰圆的汉子,都是一个式样的青绸子短打扮。
其中一个瞪着一双环眼,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手臂上半寸长的黑毛,拍着桌子喊叫:
"兔子[30]罢了,装什么大小姐,躲着不见人。既然开着堂子,进来的爷就是你的老斗[31],难道怕爷没钱,玩不起你么?"
听他骂得难听,萧玉檀和苏静言心里都不禁有了火气。
几个堂子里的下人低声下气的陪不是,周贵上去陪着笑脸作揖道:"不是不见,只是不巧,相公们都出去了,不在家,实在对不住了......"
一个壮汉过来揪住周贵的脖领子呸了他一脸唾沫,骂道:"想骗你家老子?我们看着你们相公的马车进来的,怎么又会出去?"
苏静言见那汉子横眉怒眼的,生怕他要打人,周贵年纪不小了,哪里挨得住他钵盂大的拳头,当下闪身就想进去。
萧玉檀一把拉住他,把头摇了一摇。
这时候,那汉子的声音又在喊:"既然你横了心要骗老子,我们可要闯进去找了,真不在家便罢,要让我们找到人,定要把你们这破堂子砸个精光!"
接着就听见下人们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声和淅沥哗啦打坏东西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

春儿急匆匆跑过来找到了萧玉檀。
"爷,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萧玉檀心里明镜似的,摇头道:"没用,他们是有人指使,特意来捣乱的,肯定有后台。我和静言避一避,你去告诉周贵,宁可贴些钱,想办法把这两个人打发走。"
见春儿答应了,萧玉檀就拉了苏静言往后院奔去。
门口是走不了了,只后院的墙外面就是条死胡同,平时没有人烟的,只好到那里躲一下,只盼那两个恶人找不到他们就走了。
到了后院墙边,萧玉檀托了苏静言一把,先让他攀上墙头,然后再让他把自己拉上去,两人一起翻过墙去,落在胡同里。
脚一着地,萧玉檀背靠在墙上喘了两口气,怒极而笑。
"看那两个人的样子,分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马夫下人。我们凤鸣堂竟卑下到这个地步,连这等下贱人都可以踩到头上来。"
苏静言也觉得伤心,问:"师兄,我们最近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萧玉檀冷笑,"只怕我们不得罪人,别人倒赶着要来招惹我们。"

两人相顾黯然,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萧玉檀苦笑着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师父在的时候,怎么会受这样的肮脏气......"
"师兄......"
苏静言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欲言又止,到了嘴边的话,只化为一声叹息。
萧玉檀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师父把你们交给我照顾,我却不能护你们周全,师父刚一走,我们就弄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怨恨我吗?"
苏静言摇头,又摇头,只恨自己没有静语的如簧巧舌,说不出好听的话来。
萧玉檀捧住了他的头,不叫他摇。
苏静言感觉到萧玉檀的气息覆盖过来,嘴唇上一片温热,已经是被吻住了。
他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是师父去后,师兄第一次吻他。
他全心全意的等着,等了好久,久得就像一辈子,但是终于还是等到了。
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他是他的巢穴。
他累了、痛了、受了伤的时候会回来休养。
这也就够了。
因为这样,他绝对不会忘记他。
苏静言已经觉得很满足。

在昏暗狭窄的胡同里,两人静静的拥吻。
太阳将要落了,金黄的夕阳温柔的抚慰着两人的影子,让它们紧密贴合着,合二为一。
萧玉檀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紧紧抱住苏静言,恨恨的说:"明天我就去买两条恶犬养在堂子里,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来捣乱。"
苏静言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相互偎依着,安静的站在寂寥的死胡同里,看夕阳落下。
那金黄的光辉逐渐消失,周遭的阴影重重笼罩过来,两边的石墙都黑沉沉的渗着寒气,仿佛有无数魑魅魍魉藏在暗处择人而噬。
两个人无声的站着,任黑暗将他们团团包围。
萧玉檀挺直了腰身站着,这是从小练功练出来的,但是现在却觉得很累,是不是把腰略弯一弯儿,会舒服一些呢?
四周都是寂静的,只有黑暗,和一点暧昧不明的微光。
萧玉檀幽幽的念:"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苏静言不假思索的接下去:"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在阴影里,萧玉檀轻笑了一声,说:"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总是相信你的。"
苏静言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
他是真的信赖他,全心全意。

天黑了好一会,院墙那头才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萧玉檀拉住苏静言,两个人又用同样的方法从墙头上爬了回去。
那两个人已经被打发走了,还讹走了几两银子。
损失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花厅是被打毁了,但是房间的损坏不算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尽管如此,那些打坏的器物陈设、古董书画,计算起来却也值几百两银子。
春儿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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