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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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们在家侍侯师父,我一个人去。"

第八章
花飞珠住在百顺胡同,也不甚远,萧玉檀也没要车,自己走着去了。
到了花飞珠寓处,他忍着害怕上去敲了门,怯怯的问了门房,却听说花飞珠去了丹桂园唱戏,只好又走到丹桂园来。
到了戏园子门口,只觉得周围的人都诧异的看着他,十分尴尬,更何况这里都是登春班的人,和他们锦和班一向不对付,便不敢进去,只好走到园子门口街道拐角处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时辰。
萧玉檀等得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看到花飞珠的车驾过来了,也不顾得什么就扑上去拦住。
赶车的急忙拉住了牲口,那骡子在萧玉檀身前堪堪停住了。萧玉檀只觉得牲畜腥臭的呼吸一阵一阵的扑到脸上来,苦苦的忍着恶心,还没说什么,就听见赶车的骂道:"不想活了怎的?"
车里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老王,客气点,这可是个红角儿,得罪不得的。"
萧玉檀知道他便是花飞珠了,于是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说:"晚辈玉檀给您请安。"
车帘子一撩,探出一张雪白的面容,相貌生得十分细致,眼角眉梢满是媚气,他冷笑着说:"千万别,我可担当不起。"
萧玉檀陪着笑,"晚辈此来,是有一件事要求前辈......"
花飞珠打断了他,说:"我唱了一天戏,身上疲乏得很了,而且许大人还等着呢,我耽搁不起。老王,我们走吧。"
"请等一等。"
萧玉檀见车夫一挥鞭子,忙抓住了车边,可是车子猛的冲了出去,把他的身子带得一倾,重重的跌倒在车后的尘埃中。

他跌得重了,半晌没爬起来,挣扎了两下,却看见苏静言从街角冲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来扶他。
"你怎么来了?"
静言抹着眼泪低声说:"我跟在你后头......只是你没看见。"
原来苏静言一直跟着萧玉檀,萧玉檀站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只不知道他那连路都走不稳的脚,是怎么在路边一站几个时辰的。
静言扶起了萧玉檀,含泪说:"师兄,我们回去吧。"
"你回去,我不回去,"萧玉檀黑沉沉的眼睛深处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苗,"我到他寓处去等,见不到他,我不死心。"
苏静言知道他定了主意,谁也劝不动的,只得扶着他走回花飞珠寓处,自己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萧玉檀在门角坐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痛得都木了,刚才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伤得不轻,裤子上已经透了血痕。
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见花飞珠的影子,静言又来找,苦劝他回去,只得回去了,第二天一早又过来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人,陪着小心问了门房,又递了钱,门房才不耐烦的说:"许大人可喜欢我们当家的,叫过去一住几天也是有的,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万一他今天都不回来了怎么办?"为着玉檀不肯回去,静言只得来送饭,见他神色憔悴得厉害,心疼得不行。
萧玉檀心里烦闷,只吃了两口饭就不肯吃了,赌气道:"他要不回来,我死在他门口就是了。"
"那不成!"静言吓住了,不住的劝,末了,嗫嚅着说:"今天班主又来了,让师父明天早些去呢。"
"我知道了。"萧玉檀叹了口气,十分无奈。
结果他一直等到深夜,也没等到花飞珠的影子。
虽然已经入春,晚上却还是很冷的。
萧玉檀摸了摸自己摔伤的膝盖,倒是冷得不知道痛了,只是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
晚上的八大胡同是何等的热闹,人来人往的,全都拿异样的眼神看他,令玉檀觉得自己像被放在火上煎一样,热辣辣的难受,觉得自己像个乞丐似的坐在这里等人垂怜,又是孤独又是凄凉。
这时候,一双脚停在了他面前。
这双脚走路的姿态萧玉檀怎么都不会看错,总是微微摇晃着,行走不稳。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就看见苏静言温柔安详的笑容。
静言抖开手里的一块毯子,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在萧玉檀身边坐下来,把他紧紧裹住,按在自己怀里。
萧玉檀蜷缩在静言怀里,感觉他身上的温暖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喃喃的说:"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苏静言的声音很平淡,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口气。
萧玉檀觉得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静言身上温暖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了,他安心的偎依在这个并不宽阔的怀抱里,刚才还很慌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虽然天气寒,人情冷,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互相依靠,也算是种安慰。
到了这个时候,萧玉檀才有时间好好的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明里讲,是为了师父,无论如何,自八岁入门至今,他教养他六年,算是有恩。
暗里讲,他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一个刚出道的孩子,没有师父的指导庇护,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走多少弯路,像一个刚学会行走的孩子,失去了扶持的手,肯定要摔得头破血流。他要想唱红,少不了师父的技艺、门路、人脉,孙鸣玉要靠他赚钱,他也要靠孙鸣玉捧红。萧玉檀自嘲的想,也许,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吧。
但是六年的相依相伴,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真的感情?
喧嚣的八大胡同,也许有人注意到,也许更多的人根本没看见,有两个孩子相互偎依着,在街角坐到天明。

其实花飞珠傍晚的时候就回来了,只是早得了下人报信,说萧玉檀等在门口不肯走,就吩咐悄悄的从后门进去,没有让他看见。
到了临睡的时候,花飞珠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打发人去看了,回说萧玉檀还在门口,就发狠道:"爱等就让他等去,反正天气热,冻不死他。"
这一夜,花飞珠睡得十分不安稳,半夜里几次惊醒,叫人来问了,知道萧玉檀还在等,心里不由得有些佩服起来。因为睡不好,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一想到多年的耻辱今天可以一并还给孙鸣玉,又高兴起来。等到了时辰,便吩咐人备车,要到许府里去。
他刚到门口,就被萧玉檀看见了。
萧玉檀在门口坐了一夜,脚有点不听使唤,慢慢的站了起来,盯着花飞珠一字一字的说:"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花飞珠看他的眼神十分凌厉,心下畏怯起来,退了一步,说:"回来了又怎的?"
萧玉檀见花飞珠这样刻意避着他,也猜到求他是无望的了,只是盼着仍有万一,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哀求道:"前辈,我师父病得厉害,委实是不能唱的了,求您抬抬手饶过他,就当积点阴德吧。您如果要出气,我唱,您要我唱什么我都唱。"
"我饶过他,这话说得好笑。"花飞珠冷笑,"就你,一个刚出道的小孩子算得什么,要是你像你师父一样,也得了花谱状元,我还可以考虑一下。"说罢,高傲的一扬头,"别浪费我的时间,我还要到许大人府上看堂会呢。"

萧玉檀眼睁睁的看着花飞珠华美的车驾离去,只觉得自己像被放在那车轮下下,生生的碾得粉碎......
他只觉得满腔的失望、伤心和委屈都化成了火焰,把他的一贯理智和隐忍烧成了滚烫的铁水,烫得全身发热,连手都抖了起来。
苏静言含着眼泪,默默的收拾起刚才抖在地上的毯子,拉着萧玉檀轻轻的说:"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我们走吧......"
萧玉檀一阵冲动,突然甩开苏静言的手拔腿冲了出去。
"师兄--"
苏静言大惊失色,伸手拉了一把没拉住,眼睁睁的看着萧玉檀几下兔起鹘落追上了花飞珠的骡车,抬腿一个狠狠的侧踹,在骡子翻飞的四蹄中准确的踢中它一条前腿的关节处。
关节的骨头在他的鞋底下发出令人心惊的咯嚓声,折成不正常的角度。骡子发出悲惨的长嘶摔倒在地上,带得华美的车驾轰然侧翻,一团混乱里,花飞珠的尖叫声特别的高亢刺耳。
萧玉檀发泄完了,三步两步跑回目瞪口呆的苏静言身边,拉了他就跑。
不跑更待何时?
苏静言跑了一段就渐渐跟不上萧玉檀的脚步了,最后干脆是萧玉檀搂着他的腰带着他走,而且还越跑越快,带着一个和自己同龄、身材也差不多的男孩子,丝毫不见吃力的样子。苏静言十分惊讶,他从小就经常看到萧玉檀偷偷的练武,却没想到有这样的功力。
一时冲动,出气是出气了,可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他们跑回度香堂的时候,孙鸣玉已经往许府去了。
堂会还是一样要唱。
萧玉檀不后悔踢翻了花飞珠的车,只恨自己力量的微薄,空有功夫又怎么样,一样要任人摆布。
这许府的园子是许世昌发迹以后,从一家富户手上强买来的,那亭台楼阁十分的精致,但是萧玉檀无心看景致,到了后台,见了孙鸣玉就跪了下来,低着头说:"师父,徒弟无能。"
"我都知道了,"孙鸣玉的声音却很平静,"起来吧,你辛苦了,快去歇一歇。静言过来帮我贴片子,静语笨手笨脚的弄不好。"
萧玉檀抬起头来,见孙鸣玉的面容已经被掩盖在了娇媚的妆容下,看不清脸色,只一双眼睛是黯淡的,不复从前。
孙鸣玉接过春儿端过来的参汤,一气喝了,转过头对着镜子继续梳妆,一面扮一面轻轻的哼:"陛下呀,事出非常堪惊诧......是前生事已定,薄命应折罚......"
萧玉檀怔怔的站在师父身后,忆起那是《长生殿》中《埋玉》一出里面贵妃的唱段,眼前似乎就看到,唐皇携着贵妃,张皇奔逃,奈何军士们高喊"不杀贵妃,誓不护驾",唐皇虽然唱"现放着一朵娇花,怎忍见风雨摧残,断送天涯",但还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万里江山,赐下了白绫。
四面楚歌,将个风华绝代的佳人,硬生生逼上了绝路......

乐声起,孙鸣玉挑开了上场门的帘子,身姿轻盈,眼波流动,又是一个媚态横生的妖娆女子,即使到了绝路,也半分不肯欺场。
萧玉檀不敢看,捂着耳朵蜷缩在苏静言的怀里,但是那靡靡之声还是直往耳朵里面钻,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清楚得跟亲眼看见的一样:师父的身段、师父的唱腔,娇滴滴的掀了床帐子,卖弄风情,宽衣解带,裸裎肌肤,活脱脱便是个荡妇淫娃。
许世昌并那些请来的达官贵人们,轰然叫好,人人都只见了那淫靡的色相,却没有人看见,一副冰晶傲骨正在片片粉碎......

后台里,静言一边哭,一边紧紧搂住哭得抽搐的弟弟和沉默得让人心惊的萧玉檀,三个孩子互相偎依着,蜷曲成一团,汲取彼此身上微薄的温暖。

正唱着,萧玉檀突然听见外头一个下人的声气高声喊道:"许大人有赏。"然后便听见哗啦的一声,只听到无数银钱叮当落地,洒满戏台。
无数金灿灿明晃晃的铜钱从天而降,下雨一样落在台上,对于台上的孙鸣玉,却无疑于万箭穿心!
本来孙鸣玉的声音正唱着,突然停住了,没有了声息,直到乐师们掩饰的将这段曲子又拉了一遍,才哑着嗓子继续唱了下去,可是完全是机械的,神魂尽去。
萧玉檀死死的捂着自己的耳朵,颤抖着嘴唇,低低的从心底叫了一声:"师父啊......"
微弱的声音立刻消失在靡靡的丝竹声中,无人听见。

恍惚里,仿佛看到,将军陈元礼持剑在手虎视眈眈,带领军士逼上前来,他进一步,贵妃退一步,直至退无可退,泪如雨下,绝望的唱:"断肠痛煞,说不尽恨如麻......陈元礼,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杀!"
......

这一出戏,如同酷刑,台上的、台下的,都在苦苦忍受,直忍得几乎肠穿肚烂。
一结束,萧玉檀第一个跳起来冲到下场门边。
孙鸣玉踉跄的走进来,跌在萧玉檀怀里,扑的一口鲜血喷了他满身,接着就呕血不止。
随行的大夫急忙扎了几针护住他的心脉,叫人抬上车,匆匆回到度香堂。

第九章
杜子云也赶来了,焦急的守在孙鸣玉房门口。
大夫出来了,只是摇头,"不成了,已经油枯灯尽,把剩下的老参熬了汤给他喂下去,吊一口气,让他交代遗言吧。"
度香堂里一片哭声,连杜子云也泪流不止,只有萧玉檀沉默着,心如刀割,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参汤灌下去,孙鸣玉终于睁开了眼睛。
杜子云急忙凑过去,轻声问:"鸣玉,你觉得好些吗?"
他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看到杜子云,突然尖叫起来:"出去,出去!"
"好好,我出去,你别费神。"
杜子云见他喘咳起来,嘴角又有血溢出,慌忙退开。
孙鸣玉咳了一阵,又轻轻的叫:"玉檀,玉檀......"
众人知道玉檀是他最心爱的徒弟,到了临终,他必定有遗言要交代,便都退了出去,只留萧玉檀一个人在房中。
萧玉檀到床前跪下,握住孙鸣玉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两个人的手都一样是凉的,没有一丝热气。孙鸣玉脸上的胭脂已经擦去了,只见他的一张素净的面孔,白得跟纸一样,眼睛里幽幽沉沉的,没有一点光泽。
孙鸣玉看了看萧玉檀的脸,突然笑起来,"你这个孩子,怕不是上辈子把眼泪都哭干了,这辈子连哭都不会了。"
萧玉檀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干的,心里这样难受,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恐怕师父多心,想要辩解,叫了一声师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眼泪都是假的,你的心,我都知道,"孙鸣玉温柔的笑,"师父从前常常打你们,看在师父要死了,别生我的气。"
玉檀摇头,"师父那是为我们好,我以前不懂,后来就都懂了。"
孙鸣玉十分欣慰,吃力的喘了口气,接着说:"我死以后,这个院子就是你的了,虽然不甚好,但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以后你做了主,要好好照护两个师弟。"又叫玉檀在他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个木匣子,"这里面是房契,你们的卖身契,还有我的一点积蓄--我被大烟拖累了,没能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们,别怪师父......"
萧玉檀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他见孙鸣玉说话顺畅起来,脸上也似乎有了一点血色,却知道是老参汤起作用了,他已经是回光返照,顿时心痛如绞。
"后院里我今年刚买的两个孩子,我死以后,你把他们的卖身契交还他们,让他们回家去另谋营生,做牛做马也好过唱戏。"孙鸣玉惨然一笑,"我从前也是清白人家、书香门第出身,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竟落到这步田地!"说罢,眼中流下泪来。
萧玉檀拿袖子仔细替他把眼泪擦了。
孙鸣玉很快平静下来,推推玉檀的手,说:"我交代完了,要还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春儿。他也侍侯我四五年,以后就跟着你了,好生待他。你去吧,把杜子云叫进来。"
玉檀忍不住说:"师父,他弃你不顾,你还惦记他?"
"我本没有真心待他,又怎能指望他真心待我。其实他为人尚有良心,只是,他不懂我!"孙鸣玉轻轻的笑,说:"你以前不是问,我跟他算什么吗?我告诉你,我们戏子就像菟丝子,没有依靠是活不了的。我千挑万选挑中了杜子云,靠他替我出师,也着实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不住。只是我争了几年,到头来还没争过那个‘梅精'。什么戏子啊、相公啊,说来好听,其实还不如一个妓女。"
他无力的笑了笑,看向萧玉檀,说:"杜子云早看上你了,只是给我拦着。有我在一天,他不会动你,我一死,那可未必了。现在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与他做个诀别,把他哄住了,让他对你死了这条心。况且,我在他怀里咽了气,他感念我的好,又觉得愧对我,以后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他说不定还可以帮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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