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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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那扇苏绣屏风,苏州买来的呢,京里有钱都买不到......"
可是萧玉檀却不关心那个。
周贵顶着一只乌青的眼圈儿,还有几个下人身上也挂了彩,幸好那两个混混意不在伤人,留了手,倒也没有弄出事来。
萧玉檀温言抚慰了受伤的下人,又赏赐了钱物。
收拾了残局,堂子里表面上总算是安定下来。
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是忐忑的,似乎有什么祸事将要临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天直到深夜,苏静语才回来。
苏静言坐在静语的房间里等他,一直强撑着没有睡,见弟弟轻手轻脚的摸进房来,不由皱眉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静语不说话,陪着笑在他旁边坐了。
苏静言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眉头皱得更紧了。
静语却似乎没有看出他的不满,喜滋滋的把左手伸到他眼睛前面。
苏静言定睛看去,见他白嫩的手腕上套了个金灿灿的镯子,便猜到必定是他今天晚上陪酒时得的,心里升起一阵担忧。
"谁给你的?"
静语不说话,只是嘿嘿的笑,不住的把玩手腕上的金钏,爱不释手。
他两颊潮红,醺醺然,笑眯眯。
"你别告诉大师兄啊。"
"你想藏私房?"
苏静言是知道弟弟私下里藏有钱,但只要他不过分,也不好说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告诉师兄,你这镯子也戴不出去。"
"我不戴就是了。"
苏静语说着,把镯子捋下来,捏在手上。
"镯子不戴要来干吗?压箱底吗?"
"说对了,"苏静语笑眯眯,"我就是要拿来压箱底的。"

按堂子里的规矩,堂中人所得的东西,先要让堂主任意选取,剩下的才可以归自己。像苏静语这样藏私,其实是对堂主的一种挑衅。
虽然萧玉檀很大度,平时并没有拿过他们的东西,但苏静言很担心有一天被萧玉檀发现,会和静语发生冲突,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牵涉到堂主的威严。
而且苏静语最近藏钱藏得越来越出格了。

苏静言担忧的问:"师父没了,我们也不用出师[32],你藏这么多钱干什么,是想自立门户么?"
"哼--"
苏静语醉醺醺的嘟着嘴,掏出条手帕将那金镯子细细抹拭,擦得闪闪发光。
"我算是知道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这钱啊,才是护身的法宝。"
"我可不记得你以前这般爱财。"
苏静语把金钏举了对着烛光照,越看越喜欢,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
"你记不记得经常在戏园子门口卖瓜子花生的那个老头儿,那天还被人踢一脚,滚到泥里的?"
"记得,提他干吗?"
"你知道他是谁?"苏静语冷笑,"十多二十年前,他可也是梨园里的名角儿,红遍了京城的人物,一提杨桂凤,有谁不知道的?"
苏静言惊讶起来,谁能想得到,那样一个衣裳褴褛的小老头,从前竟然是颠倒众生的名旦?
"你看看,落毛凤凰不如鸡,一想到我以后也有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连觉也睡不着!"
苏静语爱惜的把镯子贴在潮红的脸颊上。
"这些物儿可就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了。"
苏静言叹一口气。
"那你也不应该瞒着师兄啊,报告一声,也是你的本分,都是面子上的功夫,师兄也不会真要你的东西。"
"那可未必啊。"苏静语冷笑着说,"班子里给的分红,可就从来没落到我们俩的手上。"
"你怎么想得这么偏?"苏静言很惊讶,"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事情。我们吃的住的用的,哪样不要钱?如今堂子里的光景,也就刚够维持而已。"
"哼哼,谁说得准呢。"
苏静语冷笑着,用手帕把镯子密密的裹了起来,塞到枕头下面。
"静语......"
苏静言现在才发现静语竟然对师兄有这么大的成见,想分辨几句,却恨自己笨嘴拙舌,不但说他不听,很可能还要被他反驳几句。
"我知道,哥哥你一颗心全在师兄身上,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的啦。"
苏静语的酒意涌上来,踢开了鞋子,爬上床。
"我劝你一句,别太一相情愿了,趁年纪还轻,多存点银子傍身是正经......"
苏静言还想说话,但看到静语一爬上床立刻便睡着了,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叹息一声,替他拉上被子,吹了灯。

一对兄弟,两样心思。

[29]官中的
指公用的。公用的行头,叫官中行头。公用的伴奏琴师和鼓师叫做官中场面。身价高的演员通常自带行头和乐师,都是自己花钱置办的,可见花消之大。
[30]兔子
对男同性恋者的一种蔑视性称呼。
据说来自《木兰辞》:"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雌雄?"
[31]老斗
《清稗类钞》:"伶互相语而指其所交之客,则曰老斗。"
当时相公们称呼相好的客人叫"老斗"。不过我感觉这个称呼非常不文雅,所以没用。
[32]出师
《侧帽余谭》:"梨园子弟赚得缠头数百金,即倩人为赎身,谓之『出师』。"
当时的相公都是卖身的,所有的收入都归师父,只有拿出一笔出师钱赎身出来以后,收入才算自己的,这笔出师钱,通常只有找相好的客人出。

第十四章
过了几天,在一次堂会上,苏静言就知道静语那只金镯子是哪里来的了。
静语在台上,唱着《思凡》:
"......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
一双含春的媚眼就不住的向座中飞去。

苏静言暗中留意,见那座上的人是个须发俱白的老头儿,面皱牙松,一双眼睛像睁不开似的眯着,正色迷迷的盯着苏静语看。
苏静言不禁打了个冷战,静语是为了钱么,竟然可以忍受这样一个龌龊的老头子。
"那不是......"背后突然传来了萧玉檀的声音。
"你认识?"
"嗯,吏部的蔡大人。"
苏静言吓了一跳。
"那不是薛宝珠的相好吗,要被他知道了岂能善了?"
萧玉檀从帘子缝往外望,苏静语正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冷哼了一声道:"看他的样子,勾搭上蔡大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们却一直不知道,可见他瞒得紧。他既然今天敢做到面上来,想必是早有准备了。"
苏静言想到薛宝珠一贯的娇纵,感觉头都疼了起来,前几天有人到凤鸣堂捣乱的事情还没弄清楚,这边静语又要挑起事端,真是太不懂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果然,从这天以后,静语就和那位蔡大人来往起来,在凤鸣堂摆了几天的饭,弄得人尽皆知。也算苏静语的本事,竟然迷得蔡大人晕忽忽的,薛宝珠那里自然是冷落了。
静言说了他几句,可静语却顶回来:
"你不是说堂子里只够维持吗?我拉了人来吃酒,增加了收入,倒还是我的不是了?"
静言说不过他,只好听之任之。
萧玉檀也忙着,早出晚归,一时抽不出空来说他。

忙忙碌碌过了几日,刚下场,班主刘长庆就走过来,叫住萧玉檀,"有客人给了你赏钱,去谢一声吧。"
给赏钱是常见的事情,萧玉檀也没多想,应了一声就过去了,谁知道走到位置一看,竟然是熟人。
许世昌!旁边还坐着花飞珠。
萧玉檀刚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许世昌暧昧垂涎的视线。
他定了定神,眼睛往旁边一扫,果不其然,看到花飞珠眼底藏的怨恨。
不是冤家不聚头。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许世昌就迫不及待的走上来搂他,笑眯眯的,"叫玉檀是吧,真是个美人儿,过来坐。"
萧玉檀只觉得一阵恶心,却又不能躲,僵硬着身体眼睁睁的看着许世昌的手就要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突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他背后伸过来,一把擒住了许世昌的手腕。
萧玉檀吃惊回头,竟然是佘良玉!萧玉檀见他都是在丧事中,总是一身的黑衣,今天见他已经换了一身银灰的衫子,更衬得腰细背直,当真是衣履风流,气度不凡。
佘良玉捏住了许世昌的手腕,皮笑肉不笑的说:"原来是许大人啊,孩子小不会侍侯,不如我侍侯您?"
许世昌只觉得他的力气实在不小,捏得手腕生痛,脸上还不能显露出来丢了面子,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佘老板[33]你是忠顺王爷心上的人,我怎么敢要你侍侯。"
佘良玉手上又加了一把力,笑吟吟的说:"许大人客气了。我有点事情要找玉檀,失陪了。"
许世昌额头上已经见了冷汗,急忙说:"好说好说。"
"那么告辞。"
佘良玉手上的力量一松一送,让许世昌踉跄退了两步,便回手拉住萧玉檀退出去。
萧玉檀如释重负的跟着出去了,临出门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佘良玉看了花飞珠一眼,眼里满满的都是怨毒,不由心中一凛。

佘良玉把萧玉檀一路拉到后台。
"我有话和你说。"
萧玉檀倒十分惊讶。
本来攀扯上佘良玉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还真没指望怎么依靠他,师父的出殡的时候他倒是来了,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萧玉檀本来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他却找上门来。
萧玉檀忙请他坐了,吩咐夏儿泡了好茶来,自己捧了,用块雪白的帕子托着送倒佘良玉面前来,然后就垂手站在一边,摆出恭敬的样儿来。
佘良玉却没有马上开口,只是上下的打量他,萧玉檀猛的想起,自己脸上的胭脂还未卸,又出了汗,恐怕都晕开了,红红白白的不知道该有多难看才是,又不敢告辞去洗脸,只好硬着头皮扯出笑容来。
佘良玉看出他的尴尬,安抚的一笑说:"别这么紧张,我来就是看看你。刚才我在下面听了你的戏,唱得不错,很有你师父的神韵。"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师兄走得太早,如果能再带你半年,不,也许几个月就够了......"
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起来,急忙转过身去平静了一会才回头继续说:"你明天有没有什么事情?"
萧玉檀摸不着头脑,也就照实说:"明天倒没有事情。"
"那就好,明天我的联珠班在广德楼有戏,你来看吧。"
佘良玉的语气不容质疑,萧玉檀却没实在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恭敬的答应下来。

正说话间,就看见秋儿急匆匆跑过来,满脸慌乱,"爷,三爷和薛宝珠在门口吵开了,二爷也卷进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萧玉檀闻言大惊,急急向佘良玉告了声罪,也不顾得自己还一身戏装,提起裙子就往门外冲去,谁知冲到门口,看热闹的人早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了,根本走不出去。他听到人群中闹得不可开交,更加着急,抬腿就跑上了戏园子的二楼,推开一扇窗户,才看见了下面的情况。

人群里,苏静语的声音拔得很高。
"说我抢你的客人?相公不只有一个客人,客人也不只爱一个相公,凭什么你就有脸说客人是你的?不要叫人笑话死。既然你说客人是你的,那你干吗不看好了,却又让人跑到我们堂子里来。而且客人自己要走到我们堂子里来,难道我不是好好的迎进来,反而要把人赶出去吗?你在这八大胡同里问问,有没有这个道理?"
"你......"
薛宝珠比不上苏静语的伶牙俐齿,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苏静语见他那样子,十分得意,又说:"要我是你,就赶紧回家躲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贱人......死不要脸。"
薛宝珠气得手都发抖了,只见他挥了挥手,人群立刻钻出五六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把苏静语团团围在中间。
苏静语不提防他竟然还有埋伏,吓得脸都白了。
他逞口舌之利还可以,要动起手来,肯定吃亏。
一个男人狞笑着伸出手来,一把抓向苏静语的手腕。
苏静语吓得差点哭出来,刚要叫,就见旁边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在那男人的手上一格。
那男人只觉得一股力道从手腕上传过来,手一震,不由自主松开了苏静语的手,倒退了两步。
苏静语定睛一看,是苏静言来了,欢喜的叫了一声"哥哥",心里立刻安定了许多。
苏静言得到消息,赶了过来,见弟弟要吃亏,便出了手。
他看到这个架势,知道今天恐怕不能善了,幸好他出来的时候留了个心眼,顺手从后台抄了一根短棍,闪身挡在静语面前,将棍子往地上一顿,冷冷的看着面前几个高大的男子。
哪个唱武旦的没有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他虽然脚不好,但手上的功夫也不是吃素的,敌众我寡,尽管没有必胜的把握,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自己的弟弟被人欺负。

萧玉檀在二楼,看见那几个男子分明是一伙泼皮无赖,想是薛宝珠许了他们钱叫他们来为难静语的。虽然这些人都是被酒色大烟淘空了身体,脚步虚浮,但毕竟是成年男子,静言恐怕不是对手。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主意来,场中已经乱成一团,当下便只好一咬牙撩起裙子翻上窗台,一跃而下......
苏静言将弟弟挡在身后,持棍招架住几个混混,虽然身手敏捷,奈何对方人数众多,左支右绌,有些敷衍不来。
突然有一个泼皮劈手向他面门抓来,躲闪不及,正在困境中,却见眼前一花,那泼皮就朝后倒飞出去。
苏静言定睛看去,竟然是萧玉檀从天而降,在空中就是一脚把那泼皮踹飞。纵然身处险境,但一股喜悦从静言心中升起,按捺不住,对萧玉檀粲然一笑,萧玉檀也回头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四目交汇,尽在不言中。
幼时的功底毕竟还在,萧玉檀从楼上跳下来,顺便还踢翻了一个人,稳稳的落下,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身体连晃都没晃一下。
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一个大男人平白的飞了出去,场中倒是多了一个美人儿。
一身彩蝶斑斓的粉色花帔,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只是一双妩媚的杏眼透出满腔的怒气来。
有才从园子里看了戏出来的人惊讶的发现,竟是刚才台上的杜丽娘跑出来了。
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杜丽娘打人了",人群立刻哄笑起来。
那些混混刚被吓了一跳,但是看见萧玉檀一副大家闺秀的装束,模样娇滴滴的,柔弱可怜,不禁又起了淫心,猥亵的笑着围了上来。
苏静言一见,顿时紧张起来,伸手就要把萧玉檀扯到后面,想自己迎上去,可萧玉檀不动,坚定的把他挡在身后,裙摆一撩,雪白的裙边抖出一道波浪,腾身而起,两脚闪电一般交替踢出,快得在空中划出两道残影。
还没等旁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是两个混混倒飞了出去,在空中带出两声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萧玉檀唱昆曲,按老例不踩跷,正好一身功夫有用武之地,手上的功夫师父不准练,丢荒了,可是腿上的功夫他没有断过,对付几个街头混混还绰绰有余。
腾身、踢击、落地,一气呵成。还没等人看清,他已经把手一松,雪白的裙边落下去,又把一双脚盖得严严实实的了--只要没卸妆,他就还是杜丽娘,就得依着闺门旦[34]的规矩,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连提着裙摆的手也不自觉的翘起小指来,如在戏中。

[33]老板
这里指的是戏班子的主人。
似乎人人都知道戏子叫"老板",但是我还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而且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好听,所以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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