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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跺脚,甩袖。
将水袖捏在手上,狠狠的拧,一双媚眼含怨睃向那多情的君王。

"......外人不知呵,
都只说殢 [17]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
那知道恋欢娱,
别有个雨窟云巢!"

声声幽怨,指桑骂槐。

唐皇夹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左右为难。
他的两个妻子,一个躲在夹幕,一个站在面前,却是一样的满腹埋怨。

杜子云坐在台下看得分明,用扇子掩住嘴边的一声叹息,但不是不得意的,台上的唐明皇声声都念到他心里去--"风流惹下风流苦,不是风流总不知。"

萧玉檀站在一边看着,为师父的身段唱腔着了迷,对其中汹涌的暗流却是一知半解,只直觉的觉得师父今天唱得特别的哀怨,丝丝入扣。
下了戏,玉檀走向师父休息的房间,想问问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以孙鸣玉的身份和与杜子云的关系,当然不必和戏班子的其他人一起挤在闷热的大房间,杜子云单指了一个安静的单间给他使用。
萧玉檀刚走到门口就站住了。
絮絮的说话声从房间里传来。
原来是杜子云丢下了前院的宾客,跑到这里来了。

"怎么,生气了?"
孙鸣玉的声音冷哼了一声,"我是什么身份,敢和你的姨太太生气?她巴巴的打赏我,难道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不就是为了提醒我是个戏子吗?"
"......跟个女人置什么气。"
"早叫你管好了你的女人,莫到我面前来现眼。你的那个梅姨奶奶,才做了几天良家女子就得意忘形起来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妓女出身,竟然还想踩到我头上来!"孙鸣玉的嗓音越吊越高,接着就听见嘶啦嘶啦的裂帛声,也不知道他是扯破了什么东西。
"哎哎,你呀......"
杜子云十分无奈。
"放开!怎么,舍不得你白花花银子置办的行头[18]?"
"送给你就是你的了,怎么会舍不得,我是怕你撕得手疼,喏,剪刀拿去用,剪了我们再做新的。"
孙鸣玉的怒气似乎减了几分,嗔道:"油嘴滑舌。"
"油嘴滑舌,我怎么不知道?你尝尝看滑不滑。"
孙鸣玉的声音含糊的骂,"混蛋,离我远点......"
后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暧昧不明,又昭然若揭。

似乎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萧玉檀踉跄的退了两步,扯了一把跟着自己的小厮夏儿,惊慌的逃走。师父和杜爷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但是知道归知道,第一次距离事实这么近,他还是被吓到了,毕竟,就算他再深沉,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跑到僻静处,他捂住碰碰乱跳的心,喘了两口气,猛然想起什么,转头盯住夏儿。
当初孙鸣玉买了四个伶俐的小厮,自己收了一个,取名叫春儿,一个给了玉檀,叫夏儿,静言的叫秋儿,静语的叫冬儿。
玉檀房里的夏儿人聪明,口风也紧,很得他怜爱的。
夏儿人虽小,却着实伶俐,一见萧玉檀眼神不善,立刻拼命摇手说:"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萧玉檀松了口气,怔怔的发起呆来。
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就听见孙鸣玉的小厮春儿喊他。
春儿找过来,埋怨的说:"少爷,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爷着你替他去跟太太、姨太太谢赏呢。"
萧玉檀心念一转,也明白了八九分。
恐怕是杜爷要师父去给那位梅姨太太服个软,师父不肯,只好折中,叫他去。
谁叫他是徒弟呢,有事弟子服其劳,只好去了。

到了后院,自有杜府的丫鬟领着他去给太太请安。
太太倒是个和顺的,温婉的问了几句闲话,又赞他的《惊梦》唱得好,赏了几件东西,就叫他出来了。
于是,又被领着去见姨太太。
进去以后没敢抬头,低头刚要请安,就见一双尖尖翘翘的高底弓鞋,直撞进视线里去,上面点缀的梅花,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有某样一直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咆哮着冲出来,玉檀挣扎着不让自己被恐惧淹没,苦苦的忍耐,咬住牙,不让它们咯咯的打颤。
萧玉檀强自镇定着,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
"师父身体不舒服,打发我来给姨太太请安。"
"我又不会吃了你,何至于就怕成这样?"
刚才才听师父说过,这个梅姨太太是妓女出身,果然一口苏州口音,软糯娇嗲,钻进耳朵,挠到心里。
萧玉檀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她的脚。
刚才去见太太,是一双平底的蝴蝶鞋,没感觉什么,可这位姨太太不一样,俏丽的高底弓鞋,一来加了木制高底更显脚小,二来走起路咯咯的响,卖弄风情。他却深深的恐惧着这样的高底弓鞋,因此平时他从来不去看女人腰部以下的部位,可是现在却无可奈何的离它这样近,即使闭上眼睛,它也要顽固的钻到脑子里面,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师父身体不舒服?怕是心里不舒服吧。"梅姨太太轻轻笑了两声,"罢了,我也不和小孩子为难,倒显得我欺负了你似的,去吧。"
萧玉檀如蒙大赦,急忙退出来。
夏儿接了他,看到他一张脸都是苍白的,满身的冷汗,不知是太太还是姨太太让他受了委屈,也不敢问,只扶了他上车回去了。

当晚,萧玉檀就做了噩梦。
梦里,他惊慌的看着自己小手小脚,这是七岁,还是八岁?
他不愿意去回想,抗拒着想要脱离这个虚假的身体。
不,我长大了,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禁锢在这个幼小的身体里,沿着空寂的回廊,向前走着......
娇嫩的童音,惊慌的喊着:"娘......你在哪里?"
不,别找了,别去找了。
玉檀想捂住自己的嘴,想停住自己的脚步,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可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像看一出戏,明明知道接下要发生什么,却无法阻止。
"娘?"
终于走到回廊的尽头,小小的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不......不要去看。
萧玉檀无力的呻吟,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想起来了,他一直想要遗忘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昏暗的室内,只有不知从那里来的一点微光打在房间中央,昏暗暧昧的。
孩子的高度,一眼望去,正好看到一对绣着鸳鸯、弯弯翘翘的高底弓鞋,高高的悬在空中,微微的摇晃着。
一道白练,将鞋子的主人悬在了房梁之上!
那双畸形的三寸金莲在空中摇曳着,像无根的花,寂寞开无主。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萧玉檀被夏儿摇醒,靠在枕头上直喘气,是再也睡不着的了,见了那位梅姨太太以后,竟做起好几年没做过的噩梦来。
他本出身小康之家,奈何父亲染上了大烟,而且烟瘾越来越大,渐渐就卖了地、卖了房,气得母亲吊了脖子,可他没有悔改,索性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卖掉了。
玉檀的家、童年、母亲,都在香甜的鸦片烟雾中烧成了灰烬。
所以他怕女人的高底弓鞋,怕到骨子里。
他恨大烟,同样的也恨到骨子里。
抹掉额头上的汗,他坐起来,忍不住又从衣领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白玉观音像来捏在手里把玩。
这个观音像从哪里来的萧玉檀并不清楚,只知道仿佛是舅舅给了母亲,母亲又给了他,如今,也就是做一点飘渺的念想罢了。
翻过背面来,刻着一个"怿"字。
萧玉檀伸出手指,顺着笔画慢慢的描绘,似乎是在无意识的寻求一种安慰,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把这个"怿"字描了多少次。
"怿"是欢喜的意思,是求个吉利吗?可为什么要刻这个字,为什么不是传统的福、禄、寿、喜或者别的?
总觉得里头有什么隐情,他问过母亲,也问过舅舅,但都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后来也就不问了,现在,两位亲人都在九泉之下,想问也无人可问了。

[16]《絮阁》
《长生殿》里的一出。主要是讲杨贵妃听说唐明皇瞒着她偷偷召幸梅妃,于是一大早就闯进唐明皇的房间去"捉奸",唐明皇只好叫梅妃躲起来,却被杨贵妃发现了梅妃的鞋子和发饰,醋劲大发,哭闹起来,太监高力士劝她:别说皇帝,就连普通人都有三妻四妾,叫她不要计较了,杨贵妃不甘心,拿出手段来撒了一轮娇,唐明皇心疼了就来安慰她,认了错,把她哄得破涕为笑,两人依旧和好。
看了这出戏,感觉杨贵妃醋劲真大、手段真高,把梅妃吓得光脚跑;把高力士唬得满地爬;把唐明皇哄得团团转,难怪三千宠爱在一身。
文中孙鸣玉选这出戏,是讽刺梅姨太太,梅姨太太针锋相对,打赏他银子,以示自己的高姿态,是两个人的明争暗斗。
[17]殢
这个字很难打,写做(歹带),左边是"歹",右边是"带",这个字读"地",字典里是困倦的意思。这段戏文的意思就是: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迷惑君王的人是我,其实我这副平凡的容貌哪里迷得住你,迷住你的明明是另外一个人。
[18]行头
戏曲演员演出时用的服装道具的统称,有时候也专指戏曲服装。

第四章
从此一连几天,他都是心神不定的。
唯有上了台,恐怕出丑,只得强自打点精神,下了戏,又恍惚起来。
萧玉檀自己唱完了,却不走,坐在后台等苏静言一同回去。
不多一时,苏静言也下来了。
静言今天唱的是武戏,一身英姿飒爽的女将装扮,那台上的功夫十分利落,可是一走进了下场门,脚步却是瘸的。
萧玉檀赶上去搀住他,皱了眉轻声问:"脚疼么?"
苏静言不出声,只是轻轻点头。
他脚有些毛病,平时走起路来像那小脚的女人,有些不稳便的样子,但是也不至于瘸,除非是痛得狠了,否则决不肯走成现在这副模样。
萧玉檀帮他把妆卸了,才看见他脸色苍白得很,不免心痛起来,埋怨道:"既然知道疼,还那么拼命干吗?"
苏静言只是笑,说:"哪里有软绵绵的武旦呢?"
萧玉檀白了他一眼,知道他因为自己脚有毛病,又不得不吃这行戏饭,一贯练功就十分拼命,现在这一身扎实的跷功,真是血汗泡出来的。
静言的小厮秋儿早蹲在地上替他解了脚上的布带子,卸下了跷,在他脚上轻轻按摩。
苏静言这才松了口气,又喝了口热茶,脸上才回过些血色来。
萧玉檀见他脚尖有血,更是心痛。本来想背他出去,可是苏静言死活不答应,只好让他穿了鞋,秋儿和萧玉檀两边扶了,出门上车,回到韩家潭度香堂来。

萧玉檀扶着苏静言送他回到房间,在床上坐了,便打发人去端了热水来给他泡脚。
热水中,一丝红色的血线慢慢晕染开去,渐渐的消失在热气蒸腾中。
苏静言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一双脚,右脚比左脚短半寸,脚背鼓起一块,扭曲的,像一只缠得半途而废的三寸金莲,还未绽放就夭折了。
他并不是天生的残废,生来时脚本是好的,但是幼时练跷功,有一次跷板竟断了,苏静言耳中只听见清脆的啪一声,也不知是跷板断裂的声音还是脚掌折断的声音,便摔在地上,呆住了,撕心裂肺的痛,却不知道哭,直到师父过来抱起他,才喊了出来。
自那次治好了以后,脚也再回不到以前了。
萧玉檀和苏静言并排坐在床上,陪他说话,头一低,视线也落在盆中那畸形的脚上......
"你在跷功上本来很有天分,只是......可惜了。"
至今萧玉檀都记得当时师父叹气的样子。
见他的脚要落下残疾,恐怕唱不了戏,孙鸣玉本来想叫他家人来领回去,可是小小的苏静言不顾脚上伤势还未好,从床上滚下来,抱着师父的脚哭得几乎断气,一面哭一面说:"......娘亲本来是因为我和弟弟都大了,堂子里养不住才卖了出来,现在师父打发我走,我到哪里去呢?师父要真赶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后来萧玉檀才知道,原来静言和静语的母亲是个暗门子,生下两个孩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恨两个孩子拖累她的生意,十分厌弃,时常打骂,静言从小就吃尽了苦头,被师父买了,虽然练功辛苦,可是和以前的日子一比,也当作脱离了苦海,于是甘之如饴,没有半句怨言。
他哭得狠了,不住的抽搐,小身子扑簇簇的抖,师父看得心酸,终于松了口,"以前倒没听说过脚残了还能唱戏的,既然你定心要唱,也只好让你试试,只是以后你恐怕要比师兄弟们多吃十倍、百倍的苦。"
苏静言抬起沾满眼泪的小脸,眼中满是坚定,"师父放心,我不怕苦。"
孙鸣玉撇过脸去,说:"记得你今天的话,要是你以后畏苦偷懒,可别怪我心狠。我不养吃闲饭的。"
苏静言恭恭敬敬的磕了响头,"若是我有一日偷懒,师父便打死了我,到了阎罗殿上,我也念师父的恩德。"
那日幼小的静言眼中超乎年龄的决绝利箭一样扎透了萧玉檀的心,化做满心的怜爱,从此之后便处处关照维护他,苏静言也和他十分亲近依恋,无话不说,相比起来对自己的亲弟弟静语倒冷淡了好些。

泡了一阵,水也差不多要凉了,秋儿过来拿干布给苏静言擦干了脚,端了盆子出去了。
苏静言抬脚放在床上,萧玉檀抖开被子替他把脚盖住,说:"在床上睡一会吧,歇歇脚,先别下来了。"
苏静言说:"你也上来吧,和我说说话。"
萧玉檀答应了,脱了鞋上床来。苏静言往床里头挪了挪,拉过被子来给萧玉檀盖了一半,两个人靠在床头说话。
两人从小要好,小时候倒经常作一床睡的,长大后师父拘管严厉,久不同床了,现在又睡在一起,更觉得十分亲热。
其实孙鸣玉之所以管束他们,就是防着他们年纪渐长,每天唱着那些旖旎香艳的戏文,情窦已开,再睡在一张床上,保不定弄出什么事来。
两个人谈了一会,萧玉檀因为穿着外出的衣服,又盖了被子,觉得有些热了,撑起身体,动了一动,感觉到脚上一暖,是碰到了苏静言的脚了。
萧玉檀心中一动,伸了脚刻意在苏静言脚上慢慢摩挲,将他的裤管挑起来,把脚贴在他小腿上。
苏静言觉得痒,笑出声来,心上慢慢觉着有些异样,脸上竟然红了。
萧玉檀看着苏静言晕红的面颊,心神动荡,想起今天《惊梦》里的戏文,便模仿着赵燕如的神情调子唱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一边唱,一边把苏静言搂了,伸手就去解他的衣纽。
苏静言不住的笑,按住了萧玉檀不规矩的手,心中不知怎的,却是又羞又喜,热气直往脸上涌,烧得双颊滚烫。
萧玉檀见他推挡,就把他按在床上,硬要解他的衣纽。
拉拉扯扯之间,苏静言的衣襟已是松开了,露出白皙的皮肤来,萧玉檀只觉得一股香暖的气息扑在面上,不由自主把脸贴过去,轻轻吻在他细白的脖子上。
苏静言浑身一抖,只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萧玉檀碰触的地方蔓延到全身,身上已经软了,又酥又麻,一句话说不出,只是喘气。
萧玉檀低头,看见静言的眼睛已经湿润了,水汪汪的,带着迷茫,要哭不哭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住他的眼睛,感觉他的睫毛在嘴唇下颤抖,带来细微的痒意。
苏静言口中呜咽一声,已经带着哭音。
萧玉檀听了,感觉似乎是自己在欺负他,有些不忍,含糊的轻声哄劝,见他淡红的嘴唇微微颤抖,模样诱人,不由得又吻了下去。
双唇交接,两人都觉得一股平生从未尝过的香甜从对方的唇中透过来,更是犹如闻到蜜香的蝴蝶,不由自主的贴上去,细细吸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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