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檀随意看了一眼,和大一些的那个孩子的眼神对上了,见他倒眉清目秀,瘦得两颊都凹陷,显得眼睛特别大,但是眼神十分惶惑,像受惊的小动物,视线只一触,那孩子就惊慌的低下头去,深浓的睫毛颤抖着盖住了温润的眼睛。
孙鸣玉看见了,不满的说:"怎么连正眼看人都不敢,这样怎么唱戏?"
人贩子一听急了,极力为自己的商品辩护:"也不是天生的,挨打多了才这样,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好了。"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拉过刚才那个孩子来,粗鲁的掳起他的衣袖,露出下面斑斑的伤痕。
伤痕已经有些发紫了,看来是旧伤,却还肿着,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
这孩子似乎被弄疼了,眼里含着眼泪,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孙鸣玉知道男人的这番做作是为了勾起他的怜悯之心,但他当年又何尝不是被师父打出来的?什么没见过!
便冷笑一声说:"这又是你从哪个旮旯里弄来的?"
"瞧您说的,"男人谄媚的笑,"正儿八经买来的,还有他们的娘画了押的字据,您放心吧。"
孙鸣玉极不满,"就没更好的了?"
"哎哟呀,像您的大少爷那样的,是可遇不可求,我做这行生意十来年也就见了这一个!您已经挑了两年了,是不是就......将就一下?反正您以后靠大徒弟尽够了,这两个就当作添头吧。"
最后,孙鸣玉终于还是不情愿的收下了这两个"添头"。
萧玉檀对这两个师弟的印象十分模糊,唯一记住的是那双和他有一眼之缘的眼睛,温润惶惑的,像小鹿一样温顺的眼睛......
这两个孩子姓苏,师父取名叫"静言"、"静语",手一挥,像打发什么猫儿狗儿似的,说:"带下去洗干净喂饱了,明天再带来见我。"
胡嬷嬷答应一声,却没有动,叫来两个仆妇带走了孩子。
来了两年,萧玉檀也明白了,前院和外头的事情是一个叫周贵的老家人管着,后院里,就全归胡嬷嬷管,她的身份不比一般下人。
胡嬷嬷吩咐完了,回来笑着说:"今天中午有少爷喜欢的笋,我已经叫人做上了,你练功辛苦,等会多吃一些。"又给萧玉檀整整衣服,才出去了。
见她走了,孙鸣玉才说:"你看,胡嬷嬷待你和待他们两个就是两样,因为她知道以后得靠你,就连我,以后也得靠你。"
萧玉檀习惯性的低头不语,这样的话头,他怎么能接呢?
孙鸣玉嗤的一声笑,"你就装吧!我知道你都懂,看着是个闷葫芦,其实里头的心眼比谁都多。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他叹一口气说,"多说多错,不说不错。你是聪明人,比我聪明。"
萧玉檀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师父一眼。
孙鸣玉把他瞪回去,"别以为我夸你聪明你就得意起来了,虽说我以后要靠你,但你现在还差得远,还是我说了算!吃完饭继续给我练!"
萧玉檀再见到两个师弟是在三天之后了,同样拜了祖师和师父,以后就正式是同门了。这两个孩子才终于可以和师父以及萧玉檀同桌吃饭。
他们已经里外换了新衣服,虽然还是瘦弱,但是看起来总算有点样子了,还是怯生生的,不怎么敢夹菜吃,抓住筷子不住的扒饭。
萧玉檀拣着清淡的蔬菜吃了两口,就看见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叫苏静言的,一边把米饭往嘴里扒,一边全神贯注的盯着桌子上那碗鸡肉,一双大眼睛流露出极其渴望的神情。
他看着那个孩子,觉得十分有趣,就抬起筷子来伸向菜碗,夹起一只鸡腿,只见那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神紧紧的粘在鸡腿上,便忍不住想笑,抬手把鸡腿放在他碗里。
苏静言立刻楞住了,慢慢的眼睛就湿了。
萧玉檀楞了一楞,问:"怎么了?"
苏静言拼命的摇头,不舍得新衣服,就只是用手抹眼泪,小心的不让眼泪沾在袖子上,小声的说:"师兄你真好。"虽然看见旁边的弟弟眼巴巴的看着,但是不舍得把鸡腿让给他,也不管自己满手的眼泪,抓起来就咬,和着眼泪咽下去。
只一个鸡腿就好了?虽然不常吃,但萧玉檀却也不觉得是什么稀罕东西,实在有些不理解苏静言的感动。不过静言足比他矮半头,也瘦小得多了,根本看不出和他一样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见静言边吃边哭,满脸的泪水,心中一阵柔软,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油渍。
苏静言抬起头,满含着泪水的眼睛直盯着萧玉檀,出奇的明亮,让萧玉檀的身影清晰的倒映在里面。
弟弟静语见哥哥有鸡腿吃,羡慕得不行,看了看师父的脸色,又看了看师兄,大着胆子伸出筷子去夹另一只鸡腿,手一抖没夹住,掉在桌子上了,他也不顾得,飞快的丢了筷子,拣起鸡腿就啃起来。
孙鸣玉看在眼里,喉咙里低低的念了一句:"各人有各命。"
[1]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主要指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的八条胡同,说法不一,大概是: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潭、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纱帽胡同这些。其实,老北京人所说的"八大胡同",并不专指这八条街巷,而是泛指前门外大栅栏一带。
八大胡同全盛时期,几乎全是相公堂子,即便有几家娼寮,也是门庭冷落,这主要是由于当时的清王朝禁止官员嫖娼的缘故,因为官老爷们不能嫖娼,就把兴趣转到相公身上来,使得当时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认为闹相公才是有身份的人做的事情,嫖妓女是下等人做的事情。
八大胡同的相公业从乾隆时成型,在嘉庆道光时达到最鼎盛,在同治时期开始由盛转衰,直到庚子之乱(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以后才宣告终结,后来的八大胡同彻底变成了妓女的地盘。
[2]韩家潭
八大胡同之一。民谚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这里是清朝戏子的主要聚居地之一,也是相公堂子最为密集的地方。
[3]堂子
就是相公堂子。
《清稗类钞》:"伶人所居曰下处,悬牌于门曰某某堂,并悬一灯。客入其门,门房之仆起而侍立,有所问,垂手低声,厥状至谨。"
堂子不仅仅是相公们的住所,而且还要在这里接待客人,教导徒弟。
[4] 相公
本文的重头,嘿嘿。
《金台残泪记》:"京师梨园旦色曰相公......群趋其艳者,曰红相公,反是者曰黑相公。"《侧帽余谭》:"雏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今讹为『相公』。"
从这里看得出,清朝管唱旦角的戏子叫相公。其实一开始是叫"像姑",就是像姑娘的意思,后来可能是因为这个称呼不文雅,改叫"相公",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戏子的身价渐高,来往的又多是达官贵人,所以才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比如清朝的梨园竹枝词有"脂柔粉腻近仙姝,两字驰名是『像姑』。不信头衔臻絶贵,声声赢得相公呼。"
[5]潭腿
"南拳北腿"中北腿的主要代表,一种以腿法见长的武术。
第一章
夜已深了,天空中一片云彩也没有,一弯新月冷冷的挂在天际,将清冷的光芒洒向人间。
此刻的京城八大胡同里,却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彩灯驱散了月华,清歌逼退了静寂,韩家潭里车马如云,那往来的都是王公大臣、豪富缙绅,一片繁荣景象。
胡同里林立的堂子,中有一家,看似门庭颇为冷落,大门也不甚宽敞,门角高悬着一盏绝精致的琉璃角灯[6],烛火通明,看似和其他的相公堂子没什么两样,但是走近了才发现,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这灯内燃的竟是昂贵的香腊。
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度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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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香堂的内堂和门口一样,也不似其他堂子那样热闹,锦幕纱橱,琼筵玉几,都透出一股冷淡的贵气来。
花厅上摆了酒席,不过三五客人,但是看衣着谈吐,非富即贵。
座中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浆,大笑道:"鸣玉,你的那三个宝贝徒弟,还不舍得叫出来让蒋大人他们品题一下么?"
那被唤做鸣玉的男子,二十来岁,脸上有烟容[7],容光略显黯淡,但是一双眼睛流波溢彩,妙丽非常。他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是我舍不得,几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怕几位大人看不上。"
首座上被称为蒋大人的男子笑眯眯的捋了一下颔下的短须,说:"鸣玉的三位高徒我已有耳闻,但是未曾一见,甚是可惜。"
鸣玉已听出蒋大人的言下之意,挥手招过侍酒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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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厅门上悬的湘妃竹帘子轻声响动,进来三个身段出众的少年,规规矩矩的在厅中站了。
鸣玉抬手一指,说:"前面这个,我的大徒弟,本家姓萧,名玉檀,十四岁,擅昆腔[8],尚可一听。"
席中数人的视线一起落在第一个少年身上。
他在三人中身量最高,仪态落落大方,容颜端丽,肤色真白得如上好的白瓷一般。一双深长秀丽的眼睛黑沉沉的不见底,眼波流转,轻灵非凡。乌发如墨,肤光胜雪,除了唇上一点朱红,竟是一丝杂色没有,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素洁得如冰雪抟成的一般,美则美矣,却是冷的。
"......我的二徒弟,姓苏,名静言,十四岁,工武旦[9]。"
这少年应声请了安,容貌只是中上,站在萧玉檀身边真如皓月旁的星子,显不出一点光华来,但胜在眉目安详,性情温顺。
蒋大人很感兴趣的看了看苏静言的脚,说:"刚才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孩子的脚不太灵便吧,这样也唱得武旦?"
苏静言闻言瑟缩了一下,努力的将脚往后缩了缩,那一双小乌靴怯生生的想藏到裤腿里。
鸣玉妙曼的眸子扫过苏静言,轻描淡写的道:"他的脚是有点毛病,不过上了跷[10]倒是看不出,要是没点功夫,我也不让他上台丢我的脸了。不过武旦我唱不来,他是我另请师傅教的,到底唱得地不地道,还要蒋大人指点。"
"唱得怎样且不说,不过这孩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模样,加上神情怯生生的,哪里是个相公,竟像个闺阁小姐!"蒋大人话音刚落,座上数人都凑趣的大笑起来。
一直垂首静立,不言不语的萧玉檀抬头看了站在身边的苏静言一眼,只见他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低着头,咬住了嘴唇,微微的发抖。
坐在一边的鸣玉也看到了苏静言那要哭出来的样子,扭过头不去理会,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客人,被调笑两句算得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他这样想着,暗暗的叹了口气,终是打断了客人们的玩笑,又说道:"最小这个是静言的弟弟,叫静语,十三岁。"
苏静语却和乃兄完全不同,一双大眼睛灵动活泼,十分出挑,未语先笑,上前几步甜甜的说:"静语给各位老爷请安了。"
他那几步花旦步走得十分圆稳,兼之身段利落,一个安请下去,连衣角都没有掀动半点,惹得几个客人轰然叫好。
座中一个老者赞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好,实在好。"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苏静语有些得意,但还是偷眼看了看师父,见他点头,方才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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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吩咐几个徒弟给客人斟酒。
坐在鸣玉身边那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过来斟酒的萧玉檀,转头对鸣玉道:"这个孩子的眉眼长得好,尤其一双眼睛,和你实在像,看到他我就想起你。你刚出道的时候,也是这般大吧。"
"子云说的是,"鸣玉抬眼淡淡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萧玉檀,"当初我就是看上了他的眼睛,才起了买他的念头。"
"哦?"那叫子云的男子兴味昂然,又仔细把萧玉檀打量了一番,只觉得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如那广寒的嫦娥一般,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远在天边,又像瑶台玉莲,点尘不染,令人难生亵玩之心,不由又叫了一声好。
鸣玉侧头看了子云,他们相交多年,怎么会看不出他对自己这个徒弟起了心思,暗里皱了眉,抬手搭在子云肩上,腰身一软,靠在他肩头上笑道:"你不知道吧,真正让我下了买他的决心,还是在听了他的声音以后。"
软玉在怀,子云不由得把心思从萧玉檀身上收了回来,搂住了鸣玉的腰身,说:"他的嗓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鸣玉任他搂住,只是盯着萧玉檀,直盯得他深深的垂下头去,方慢慢说道:"好不好,我说了不算,爷们说了才算。去,把琵琶拿来,给爷们唱支曲子。"
萧玉檀恭声应了是,便有小厮去拿了琵琶,捧了上来,萧玉檀接过抱在怀中,试了几个音,侧过身去,半背着脸唱了一曲《雨霖铃》。
那声音当真又娇又脆、婉转悠长,竟有绕梁之意。
到"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句,他的声音直如一根细丝在风中摇曳,飘飘袅袅,却一丝不断、一点不乱,那词中的愁苦凄凉,让人感同身受,几乎能让人潸然泪下。
一曲唱毕,彩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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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云叫完了好,意犹未尽,对鸣玉说:"你算是拣着宝贝了,他日此子必定名动梨园。"
"那是,"鸣玉似笑非笑的抿了抿嘴唇,"我是老了,这个度香堂以后就得靠他们撑场面了。"
"什么老了?"已有几分酒意的子云瞪起眼睛,"你若老了,那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席上的人听了,也嚷嚷起来,闹着要罚酒。
鸣玉扶着桌子笑个不住,柔声道:"是我错,爷们尽管罚我罢。"
见他认罚,几人立刻叫拿大杯来,满满斟了三杯酒摆在他面前。
鸣玉端起第一杯慢慢喝下,温过的黄酒,香甜醇厚,入口顺滑,落入腹中却化作一盘碳火,烤得全身发热。
第二杯,已经觉得入口有些艰难,勉强喝下,却尝不出味道来,只觉得热辣辣的炙烤着喉咙,越喝越觉得口渴难耐。
他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的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上涌的酒意压下去。
萧玉檀在旁边递过筷子来,轻声说:"师父,吃点菜过一过再喝吧。"
鸣玉推开了他的手,淡淡的说:"不用。"端起最后一杯倒进嘴里。
谁知一口气咽了一半,却又呛上来,剩下的一半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他急忙扭过头去把嘴里的半杯酒吐在手帕上,猛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才住了,只觉得满口的苦涩。
他没等喘匀气,挥开给他拍背的萧玉檀,抬手抹去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眼泪,添上笑容,回过身来又是一派妩媚笑颜。
"鸣玉失礼了,给爷陪个不是。刚才那杯不算,我重新喝过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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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深夜,好不容易等客人兴尽而去,鸣玉已经是喝多了,吐得昏天黑地,完了让小厮春儿端了茶来漱过口,仍觉得十分晕眩,坐不住,只是躺在榻上,吩咐春儿:"去,把玉檀他们三个叫来。"
春儿说:"这么晚了,您身上又不好,有什么话不如明天说吧。"
可是鸣玉酒意上来,执意要玉檀三个过来。
春儿无奈,只得去叫了。
少顷,萧玉檀师兄弟三人到了鸣玉房中,恭敬的叫了师父。
鸣玉扶了头,强忍头晕慢慢说道:"过两日你们就要出台[11]了,戏上我平日已经教得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就是这人情世故,我实在是对你们放心不下,教是教不了许多的,只得看你们各人的悟性了。"
他说了一阵,觉得口干,就着春儿的手喝了口茶,觉得实在倦得撑不住,本来有很多话要嘱咐的,到得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大了,我管不了你们许多,只要你们记得我的两条规矩,一是不许唱粉戏[12],二是不许姘妓女,就算是对得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