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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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个好事的,竟然认出了荣亲王的车驾,于是便沸沸扬扬的传开去--萧玉檀,是荣亲王捧的角儿!
面对扑面而来的流言,萧玉檀习惯,也是无奈的选择了沉默,不看、不问、不听。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流言的另一个主角--荣亲王绵怿,也同样的选择了沉默。
但是萧玉檀连唱三天压轴的《祭江》,绵怿天天都来,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而且都在《祭江》之前来,《祭江》之后走,摆明了只是为萧玉檀一个人来的。

红了以后,锦和的刘老板看了眼馋,萧玉檀既然还是锦和的人,当然还得过去唱,同样是唱,却今非昔比。
他不傻,不用佘良玉开口也知道,回锦和是可以,但是朱月琴给他排的新戏一定要先在联珠唱,因此回了锦和也只能唱以前孙鸣玉教的戏,刘长庆过来问上什么戏的时候,萧玉檀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库房里师父那件华美的舞盘衣,张口便说"那就《舞盘》[51]吧"。
到了那天,萧玉檀来到后台,他依照往常那样和熟人打招呼,却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了,说话举止也客客气气的,非常的别扭。正觉得难受,就看见赵燕如走了过来,哈哈笑:"哟,大红人回来了。"
他爽朗的笑声立刻冲淡了后台里尴尬的气氛。
萧玉檀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赵燕如坐下来,带笑低声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听到这句话,萧玉檀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别人还罢了,连你也来取笑我?"
赵燕如急忙摇手,"我没别的意思,别想歪了。我去看了你一场《祭江》,觉得实在不错,朱月琴是个好老师,这么短的时间就把你教出来了。"
"嗯,"萧玉檀这才觉得好受些,"多亏了朱师傅......"
"对了,"赵燕如目光闪烁,压低了声音说,"你......和荣亲王......"
萧玉檀的笑意凝结在脸上,侧过脸去。
赵燕如深深凝视他的侧脸,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自己小心一点。恭敬点、躲着点,他顾及身份,总不会用强,拖一段时间他的兴趣淡了,说不定就会丢开手了。"
萧玉檀从他的话语中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又不敢确认,只好安慰自己是多心。
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也就上场了。
萧玉檀饰演杨贵妃,凤冠霞帔,光彩照人,只是一出场,他就感觉到一道熟悉的视线,那是荣亲王。
摄人的视线一直跟随他,如影随形,令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到哪里,荣亲王就跟到哪里,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可萧玉檀还是咬着牙不主动上去招呼,明知道他在那里,也装作视而不见,绵怿也没有主动找他,两个人就这样台上台下的陷入僵持。
萧玉檀唱着,刻意侧过身去,避开那让他忐忑不安的视线。
待唱到"整顿衣裳重结束,一身飞上翠盘中",退下去更衣,仍然感觉到那咄咄逼人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换装时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刚才竟出了一身汗。
再次上场的时候,萧玉檀身上穿的正是从前师父留下的那套华美的舞盘衣,垂着璎珞的白绣袍、大红舞裙。
宫女们用孔雀羽扇遮着他送上台中。
羽扇一撤,萧玉檀在台中亮相,翩然若仙。
甫一露面,就是满场的喝彩声。
二楼垂着帘子的一间官座里,竟也传来一声沉稳的喝彩:"好--"
充沛的中气和浑厚的嗓音,在嘈杂的座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萧玉檀一怔,虽然看了很多场戏,但这还是绵怿第一次出声。

明皇击鼓,贵妃起舞。
萧玉檀合着鼓声,在台中翩翩舞蹈。
旋转起来,鲜艳的裙摆层层铺开,犹如百花绽放,将他笼罩在其中,一举手,一投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霓裳羽衣,一舞倾城。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如痴如醉。
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一人,台上其他的人都被遗忘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绵怿低头,那抹鲜红映入他眼底,嘴角慢慢勾出一丝微笑。

萧玉檀退到下场门,听到外面山呼海啸的喝彩声,忍不住低头抿唇一笑,满意了。
他到妆台前坐下,准备卸妆。
赵燕如过来,对着他身上的衣服仔细打量了一番。
萧玉檀见他的样子,就问:"怎么了?"
"你这件行头我见过的。"
赵燕如十分感慨。
"当年你师父亲手画的样子,杜爷找了一班老师傅定做的,用的是苏州最好的绣娘,京城里头一份,一穿出来,羡慕死多少人。"
萧玉檀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响。
再金贵的东西也不过是件死物,想出彩,也得人穿才行,若不是他穿了出来,也就是在库房里发霉的份。
苏静语在旁边,眼中闪过一丝艳羡--前些日子看到萧玉檀那身白蟒凤冠,也是同样的神色。
怎能让他不妒忌?
苏静语自己承认,论天赋,他的确比不上师兄,但他看不上的是萧玉檀那个心口不一的样儿,得了便宜还卖乖,端着架子装清高,实际上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乐呢。
他撇撇嘴,掩下冷笑,扭身出去了,走到茶园门口,就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守着一个小小的摊子。这个人是常见的,但是苏静语每次看到他都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
那人蜷成一团,偶尔抬起尖瘦的脸,眼中闪烁着微薄的希冀,盼着来往的行人能丢下几个钱来拿走小摊上一包瓜子或者花生之类的零嘴,那少少的几个钱,也许就是他一家子今天的饭钱了。
蓝缕的衣裳、畏缩的神情,卑微得像蝼蚁一般。
若不是听班子里的老人提起过,苏静语怎么也不可能猜出,这个人在十多二十年前竟然也是一位挑班的名旦!算起来,他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却衰老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苏静语心里堵得慌,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几钱碎银子丢在摊子上,随手拣起一包花生。
那人显然是吓到了,瑟缩着抬起头飞快的扫了他一眼,惊鸿一瞥,浑浊的眼神竟带着未褪的媚气,犹如春蚕将死,仍挣扎着呕出最后一缕似断非断的丝来,苍凉妖异。
苏静语匆匆走开,不敢去听他喃喃的道谢声,一直跑到车上,才缓过气来,把手上那包花生粗鲁的往小厮冬儿手上一塞,"给你!"
冬儿接过来,心疼的嘟囔:"三钱银子呐,好贵的花生!"
"不吃就丢掉了。"
冬儿却又舍不得,赶紧抱在怀里。
"蔡大人的条子您去么?"
"干吗不去?"苏静语突然暴怒起来,"我可没人捧着钱送上门来,不去我吃西北风啊?"
冬儿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但也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喏喏的答应了,吩咐车夫往酒楼去。

客人喝得多了,趁着酒意,动起手脚来。
苏静语不动声色的闪开一只搂向他腰身的手,提起茶壶来,娇声道:"大人,您喝多了,上火!静语给您倒杯茶杀杀火气?"
老头儿色迷迷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不如喝酒。"
"茶是好东西啊,"苏静语一边斟茶一边吟,"茶,香叶,嫩芽,慕词客,爱娼家......"
"哎,错了。"
满座都笑起来。
"是爱僧家,不是娼家。"
苏静语暧昧的笑:"我这茶与别的不同,不爱僧家,偏爱娼家。此乃‘打茶围'的茶。"
坐在他身边的老头大笑着过来抱住他,"宝贝儿,我可只爱‘僧家',不爱娼家,就算要打茶围,也只到你家去,行了吧?"
台面上笑得花儿似的,出门上了车,帘子一下,苏静语的脸就拉了下来,咬着牙骂:"呸,什么玩意儿,又脏又臭的老头子,还想吃我的豆腐,门都没有!"
他的小厮冬儿知道他的脾气,是个难侍侯的,也就默默缩在一边,不敢出声。不过苏静语也不要他出声,骂了一会,也就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钱来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添了这个数钱的毛病,心情不好的时候,数一数就高兴起来了。
一边数着,一边在心里默算自己的积蓄。
他早就想出去自立门户了。
师父没有了,正好省一笔出师钱,要出去了,也不必再看师兄的脸色,自己做了当家,还不知道如何舒心畅意呢。
苏静语想得出了神。
哥哥呢,是不想要他一起住的,省得还多个人管束,而且哥哥整颗心都在师兄身上,肯定也不肯走,只他自己搬出去吧,乐得清净。
正想着,屁股底下就传来咯嚓一声,车子猛的一震,停住了。
"怎么了?"苏静语扬声问。
车夫陪着笑答:"三爷,车坏了,恐怕走不得了。"
"怎么搞的!"苏静语怒气冲冲的跳下车来。
车夫哈腰说:"小人也不想的,没法子啊。如今怎样呢?是小的回去叫人套车来,您在这里等,还是您和冬哥儿抬抬脚走回去?反正也不远了。"
"谁耐烦在这里等,我们走回去算了。"苏静语看看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带着冬儿走回去,车夫则把车拉到路边,等冬儿回去叫人过来收拾。

苏静语只觉得今天什么都不顺心,一边走一边絮絮的骂。
冬儿只是不搭腔,闷头跟在后面走。

这条胡同平时总过的,但都是坐车,今天还是头一回好好的看看。
苏静语觉得新鲜,四处张望,不知怎么的,眼神就粘在一家窑子门口转不开了。
那门口站了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女子,斜着腰身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一把瓜子嗑着,皮儿吐得满地都是。
苏静语细看那女子,倒穿得素净,乌黑的头发松松盘了个髻子,插了一串茉莉,更显得山眉水眼,身段玲珑。他看得心中一动,着实喜爱。
那女子也发现了有人在看他,回过头来一看,也觉得眼前一亮,秋波飞来,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好俊俏的小相公,到姐姐这里来玩儿嘛。"
苏静语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脸腾的红了,低着头急急几步走过去,直到看不见那女人了才回头看去,心里却早已经暗暗把门户地方记住了。

[51]《舞盘》
《长生殿》的一出,内容是杨贵妃过生日,唐明皇叫梨园子弟排演霓裳羽衣曲,杨贵妃在翠盘中跳舞。
演到中途旦角要下去换舞衣,然后有一段独舞。
本来传统戏中,所谓的"翠盘"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实际舞台上没这个东西,旦角就直接站在台上跳。后来梅兰芳演这出的时候,亲自设计了一个大概直径一米可以转动的盘子放在台上,站在上面跳舞,才真正有了"盘"。

第二十二章
"堂会?"
"对,在忠顺王爷府上。"
联珠班到忠顺王爷府出堂会已经是熟门熟路了,也没什么紧张的,气氛出奇的轻松,福云见萧玉檀是第一次去,就好心的过来解释:"别担心,没什么的,说是出堂会,其实就是陪着一群老爷少爷们票戏。有时候他们自己唱得高兴了,都不叫我们唱,我们上去跑个龙套也就完了,赏钱是一样的拿。"
萧玉檀早听说过王公贵族中自有一群人不仅爱听戏,还爱票戏,忠顺王爷似乎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人物,经常在自己家里玩票的。
到了日子去了,萧玉檀是第一次到王府,被里面的华丽吓了一跳,忠顺王爷是爱戏如痴的,专门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建了戏台,看着比茶园里的还要好。
当天的客人很多,大多是些勋贵子弟,也不点戏就急匆匆自己粉墨登场唱起来,乐在其中。
最让萧玉檀意外的是荣亲王竟然也在,不是听说他不爱看戏的吗?
看到他的身影,萧玉檀知道自己一直逃避的东西是逃不掉的了,早在他接下蟒袍凤冠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师兄......"
苏静言也看出了什么,走过来欲言又止。
萧玉檀握住了他的手,正想安慰什么,佘良玉就走了过来。
他后面跟着一个王府的下人,手上捧着个条盘。
佘良玉示意那人把盘子送到萧玉檀面前,揭开上面盖的绸子,露出满满一盘的钱。
"荣亲王点了你的《断桥》,等会去谢赏吧。"
苏静言感觉到萧玉檀握住自己的手慢慢的变凉了,耳中听到他答了一声"我知道了",不知怎么的心就抽痛起来,既是为他,也是为自己。
接了赏银,自然不能不去谢的。
萧玉檀却没有立刻去,而是先坐下来上了妆,着一身白素贞的白衣素服出去了,一路行来,招惹了无数惊叹的视线,可他神态自若,上了妆换了行头,他就当自己是戏中人了。
忠顺王爷笑道:"哟,白娘娘来了。"
萧玉檀走过来行了礼,站起身来,一只手掠过鬓角,双目盈盈四下里打了个转,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场面都招呼到了。
忠顺王爷忍不住喝了声彩,"好个妙人儿,就这一副功架,京城里也是少有的了。"
荣亲王却没有笑,反而还皱了皱眉。
一帮爷们也啧啧称赞,不住的调侃萧玉檀和荣亲王,把他赶到绵怿身边去坐。
"不能坐,戏服弄皱了,上台不好看。"萧玉檀陪着笑走过去在荣亲王身边站了。
荣亲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低声说:"叫你受委屈了。"
萧玉檀一楞,只觉得他手心很热,自己的手却一贯是凉的,那热气传递过来,直烫得他的手一抖,似乎连脸都热了起来,也不敢唐突的把手抽出来,只好僵硬的别过脸去,不理会旁边人的起哄。

有一双同样上了妆,描着深浓眼线的眼睛,隐藏在下场门的帘子后面,同样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针刺似的痛。

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白蛇与法海斗法落败,满腔怒火,失魂落魄,在青蛇的扶持下逃到断桥边,却已是寸步难行。青蛇满怀怨恨,擎出双剑追杀许仙,白蛇旧情未了、处处袒护,却看不见青蛇心里的苦。
姐姐,峨眉山上伴你千年寂寞的人是我,金山寺里为你拼力死战的人是我,为什么在你心里,却还比不上前世虚无缥缈的一段孽缘?
为什么你就不知道我的心?
杜鹃啼血,一声一声:"姐姐啊......"拦不住他们夫妻团圆。

萧玉檀正唱着,却感觉到苏静言不对劲,那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不是为戏。
苏静言唱:"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
重重的拜下去。
"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萧玉檀大惊,总觉得,静言决绝的神色不像在做戏,急急追上去一把搂住他。
"我与你患难交何出此言......你忍心叫为姐单丝独线?"
哀哀切切的一声唤:"青妹--"
苏静言浑身一震,回过头来。
"小青我与姐姐血肉相连,
下山时姐妹们发下誓愿,
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捐......"
怎么可能舍得你,只是......罢了,无论如何,静言总在你身边,纵是心酸,也吞到自己肚里吧。

于是,一幕戏到了尾声,台上的三个人分分合合,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
萧玉檀一手牵着"小青",一手拉着"官人",唱:
"难得是患难中一家重见,
学燕儿衔泥土重整家园,
小青妹搀扶我青波门转,
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回眸,正好对上绵怿的视线,他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一如初见......

荣亲王绵怿终于选了一天在凤鸣堂请客。
这次萧玉檀没办法逃避了,也没有想再逃避,认命的做了主人,殷勤招待他请来的客。
在堂子里请过几次客,两人的关系就算是坐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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