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余生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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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檀的应酬日渐稀疏,但收入不减反增。
荣亲王似乎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变着花样送礼物上门,周贵还偷偷的来和萧玉檀说,荣亲王府的管家来说了,要包下凤鸣堂这一节的花销。
如果有骨气一点,他应该断然拒绝才对,可是萧玉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竟然默认了下来。看到那些华贵的礼物,他不是不心动的,有时候他也会自嘲的想,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爱财罢了,堕落也只需要这个很简单的理由。

"啊呀,好漂亮的西洋自鸣钟,我在蔡大人家看见的都比不上这个。"
苏静语惊叹着,围着厅堂一角转来转去。
萧玉檀只是不出声,呆呆的看着那指针嚓嚓的走,这个东西总在提醒他,时间过的是这样的快。
绵怿对他算是不错,如今的凤鸣堂在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招牌,就算名声不太好听吧,至少没人敢招惹。可他却绝口不提那天萧玉檀上门来求他的事情,依然和他耗着,就差最后一步,迟迟不肯踏下,让萧玉檀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加煎熬起来,被逼得越来越焦躁。
苏静言走过来,看不顺眼了,说:"静语,看你那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就是个钟,眼馋成这样。在家里也罢了,外头再做出这个样儿来,丢死了人去。"
"丢人怕什么,"苏静语一扭身坐下了,"反正凤鸣堂的名声也没更坏的了。"
"怎么说?"苏静言是一贯不管外面那些闲话的。
苏静语翘起兰花指,点点自己的鼻尖。
"死爱钱的小剥皮儿。"
绕个花,点向兄长。
"路都走不稳的苏大小姐。"
一抖腕子,欲左还右,仿佛指点花丛,羞怯怯的不肯指实了,连声音也是细弱蚊蚋的:
"荣亲王的姨太太......"

苏静言被唬得一跳,瞪了他一眼,又急急去看萧玉檀的脸色。
萧玉檀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早练出铜墙铁壁来了,这点抓挠,连痒都不痒,恐怕要用枪棒戳,才能觉出疼来。
苏静语话出了口,才知道怕,但是看萧玉檀没有反应,又觉得无趣起来,眼珠子乱瞟,看见静言雪白的袖口透出一道绿影来,顿时眼睛一亮。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不等静言答应,就抓住他的手腕抬起来,撩开袖子,下面就是一只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
"哎呀,真好看。"
苏静语伸手就把那镯子从哥哥手腕上捋下来,套在自己手上,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
"什么好东西,也给我看看。"
静语抬头见是萧玉檀,有点怯他,只得抹下镯子送到他面前。
萧玉檀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套在自己手腕上,说:"果然不错。"
静语讪讪的,寻了个由头跑掉了。
萧玉檀见他走了,这才从自己的手腕上把那只翡翠镯子除下来,抓住苏静言的手,给他戴回去。
"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也不会防着他点。你的东西到了他手上都是个有去无回,照这个样子,连棺材本都要被他讹去。"
苏静言好脾气的笑,"无论怎样,他都是我弟弟。"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萧玉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哼一声说:"我知道,他也是我师弟,我总不难为他就是了。"
静言陪着笑,扯住他的袖子摇了一摇,"你放心,别的东西他拿去就拿去了,我都可以让给他,但是这镯子是你给我的,我绝对不给人......"
夏儿走到门口,轻声说:"少爷,荣亲王的条子。"
苏静言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萧玉檀轻轻挣开他的手,把袖子抽出来。
"你先回房去吧。"

有了荣亲王捧着,萧玉檀的声望自然水涨船高,加上自身功底好、嗓子妙,俨然已经是梨园里的翘楚。
一天萧玉檀正准备上台,就被佘良玉扯住了,轻声说:"别唱月琴给你改的新腔,还按老样子唱,场面那里我已经交代过了。"
见萧玉檀不解,他不屑的笑了笑:" ‘曾寡妇'领着他的徒弟宋文仙来看你的戏,别叫他们掏了底子去。"
萧玉檀这才恍然。
佘良玉口里的"曾寡妇"叫曾瑶卿,其实是个男子,从前是登春班的一个旦角,技艺一般,但好作愁眉、啼妆、折腰步、龋齿笑,一副西子捧心的哀怨扮相,搔首弄姿媚态撩人,因此也颇有点名气。佘良玉一贯最看不上他,嘴巴又天生刻薄,于是就嘲笑他"死了汉子似的,一脸苦相",取他的外号叫"曾寡妇"。曾瑶卿知道了,虽然气愤,但是也无可奈何。
曾瑶卿也有二十多岁了,前几年收了个徒弟就是宋文仙。
宋文仙却和乃师大不相同,仪态端庄,唱腔高亮凄烈,有一种化不开的悲愤,擅长饰演贞洁烈女,出台没多久就红起来。
曾瑶卿怀恨佘良玉,教出了这个徒弟,就是打算来踢他的场子的,所以佘良玉见了他,自然分外谨慎。
萧玉檀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但是佘良玉心里一清二楚,就是为了中秋的花谱来的!
选色年年论,评花定榜难。
就该是今年的花谱出榜的时候了,有实力的伶人无不憋着一口气想争个高低,每到这个时候,明争暗斗,不可开交,只有萧玉檀这个傻瓜,也没个师父指点,呆呆的什么都不知道。
佘良玉站在上场门边瞄了瞄萧玉檀的身影,叹了口气,其实也不需要太担心,听外面炸窝似的彩声就知道,萧玉檀不是吃素的,戏上有朱月琴指导,不需要太担心,下点功夫,再不济也能挤进前三,但是要争状元的位置,还要费一番力气......
这样想着,他走上了二楼到荣亲王的座上,问了安,笑吟吟的坐下。
"王爷,您可看到了,别家的探子都冲着玉檀来了,这次玉檀要想挣名声,可全靠您。"
绵怿一笑,"玉檀自己恐怕未必在乎这些吧?"
佘良玉抿唇一笑,"他那个傻孩子,是个不懂事的,您还不知道他?这梨园虽比不得朝堂,却也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既然唱戏,红了还好,要不红,不定哪天就得饿死在路边。您今天帮他一把,成全了他的前程,以后他开了窍自然会感激您的。"
"他要感激的恐怕是你吧。你这个师叔什么都给他考虑周全了。"绵怿满怀深意的笑。
"我可没指望他谢,对得起九泉下的师兄就行了。"佘良玉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笑起来,"玉檀如今最大的对手就是宋文仙。论唱工,他算是和玉檀不相上下,但是论人脉,玉檀就远远比不上他了。宋文仙一贯喜欢结交文人,肚子里又有墨水,听说还能做诗的,这点玉檀比不上他,所以我得跟您借人,让玉檀多出去应酬那些文人,套套交情,毕竟得借他们一枝笔。"
绵怿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台上,"这个你不必来问我,只要玉檀答应就行了。"
佘良玉也看向台上,萧玉檀苗条的身影在那里旁若无人的舞着,对周围的暗潮一无所知,他不禁感慨起来,这个孩子真是有福气的,无须费心,自有好风频吹,送上青云。

萧玉檀虽然有些不愿意,但还是依照佘良玉的安排,应酬一些知名的文人墨客,幸好那些人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举止倒还斯文,不至于动手动脚。
一次萧玉檀刚进门,就听到里面有个声音在吟诗,那个声音又清又亮,颇有些熟悉,走进去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宋文仙。
他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双眼明亮,一身简单的青衫,气质高华,如果不说明身份,还看不出他是唱旦角的,也只当他是个文雅书生。
萧玉檀和那些文人们熟了,也听他们提起过,宋文仙似乎是官宦人家出身,十分有才华,做得一手好诗,今天一见果然是真的,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师父也教过念书,但还是以学戏为主,认识些字,看得懂戏本子就行了,倒是一手字因为经常被罚抄戏文,还练得不错,幸亏有这点本事,才得文人们另眼相看。
想做个名伶也不容易,上台能唱戏,下台能应酬,这还不算完,还得有点才学才能登大雅之堂。萧玉檀想着,不禁又有点感激起孙鸣玉来。
一见萧玉檀进来,他们就闹起来。
"文仙做了一首诗,玉檀的字好,正好来抄出来,好诗好字,交相辉映。"
萧玉檀知道不能推辞,就提起笔写下。
看到诗中有"自从粉墨重开面,每闻笙歌总断肠"一句,心中一动,明白了宋文仙的心思。
敢情是个不愿意唱戏的。
自此,交游时两人也常碰面,虽然是竞争对手,但是面上总要和睦,宋文仙见了萧玉檀只是淡淡的点头,倒是萧玉檀有心结交,只是找不到机会。

绵怿来约玉檀去看戏,问看什么班子,萧玉檀心念一转,说:"就登春吧。"绵怿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同车往园子里去了。
来到二楼,自有跟着绵怿的下人抢上前在座位上铺了自带的锦褥,坐下来,又有人泡上了自带的好茶叶,有身份的客人,都不屑喝园子里供应的茶。萧玉檀翻看戏单,见有宋文仙的一出《三堂会审》,就安心喝茶看戏。
唱了两出,就上了冲场的小戏,扮好了妆的相公们姗姗出来站在戏台两边[47],就有不安分的和座子上的客人们打情骂俏起来。宋文仙也出来了,他今天这场戏本来就不是华丽装扮,在周围的莺莺燕燕衬托下,他身上苏三的罪衣罪裙更显得黯淡,萧玉檀眼睛尖,看出他一身戏衣半新不旧的,看来佘良玉说宋文仙的师父拮据,果然是真的,在争榜的节骨眼上却还是连新行头都不能添置,心里未免有些可怜他。
人靠衣装马靠鞍,唱得再好,没有华美的行头相衬,红得也有限。
宋文仙虽然出来站台,但是十分的不情愿,勉勉强强的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偏有官座上一个客人看上了他,就打发伙计下去叫他上来,宋文仙无奈,只好来了。
荣亲王和萧玉檀的位子正好在旁边,见到宋文仙进去没一会就跑了出来,喘着气,脸上敷着脂粉看不清脸色,但是脖子却已经涨得通红。
座位里一个粗莽的外地口音大喊:"什么玩意,大爷摸两下都不行么?"
宋文仙气得不得了,顶了一句:"这里是戏园不是妓院,要摸到窑子里摸去!"
官座里出来个黑须汉子,满脸怒容,骂骂咧咧的抬手就要打宋文仙,萧玉檀看见了,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叫了一声"住手"。
那汉子应声回头,见又是个相公,而且比宋文仙更秀丽,一身黑衣更衬得肤白如雪,顿时眼前一亮,色迷迷的笑起来,"好个美貌相公,是哪个班子里的?改天大爷一定来捧你的场。"
绵怿跟在萧玉檀身后,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
小德子伶俐,马上凑到他耳边说:"是个捐班的候选官儿,有几个钱的土财主。"
绵怿冷哼了一声,"叫人叉了出去。"
小德子应了,呼喝几声,立刻有健壮的奴才扑上来把那大汉往外拖,他的跟班过来拦,可亲王府的长随都习过拳脚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三下两下一并拖了出去,茶园的老板跑过来,一见是荣亲王府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宋文仙逃过了一劫,过来犹犹豫豫的要给荣亲王磕头,被萧玉檀拦住了。
"别,这位王爷不是讲这些虚礼的。"萧玉檀一边说,一边带笑看了绵怿一眼,"六爷您说是吧。"
宋文仙谢了又谢,脸皮又薄,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腼腆的说:"叫我怎么谢才好。"
萧玉檀笑着说:"那等会你好好唱一场好戏给我们看,就算谢礼了。"
宋文仙感激非常,又向萧玉檀道谢而去。

第二十六章
台上台下的斗争并不会因为萧玉檀与宋文仙之间友谊的萌芽而停止,佘良玉费尽心机,先是要朱月琴给萧玉檀排新戏、编新腔,又看准了曾瑶卿比较拮据,宋文仙的行头不华美,便大手笔的给萧玉檀添置新行头,打的主意就是:拼唱腔、拼行头,总有一样要压过宋文仙去。
一身身精美华丽的行头,自然又是荣亲王在后头撑着。
佘良玉见萧玉檀弹得一手好琵琶,就叫朱月琴给他排了一出《昭君出塞》[52],果然一唱出来就是满堂彩。
萧玉檀悲声吟唱:"道甚君王,想甚风光。单则为名下阏氏,耽误了纸上王嫱......将琵琶上来!"
苏静言饰宫女,捧上凤尾琵琶。
萧玉檀抱在手中,五指一划,哀伤的乐曲从指间流出,且弹且歌。
弦声萦回绕宫廷,伤情并入琵琶唱。
座中的人都陶醉在琵琶声声中,一直关注萧玉檀的绵怿却瞧出不对来,萧玉檀纤长的手指在丝弦上起舞,右手食指的指尖慢慢透出一点红影。
红影渐渐深了,凝结成水珠,在琴弦上一绷,四下飞溅,丝弦也染成了红色。
绵怿的心一抽,沉声道:"玉檀的手怎么了?"
佘良玉淡淡的扫了一眼,"哦,这段时间练得太狠,可能是指甲受不住,裂了吧。"
绵怿心底涌上一股微弱的怒气,"怎么就要折腾到这个份上,身体都不顾了吗?"
佘良玉不紧不慢的说:"您消消气,我可没逼他,都是他自己练的。"
绵怿一怔,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可怜一曲琵琶上,写尽关山九转肠。
待他弹完,苏静言上去接过琵琶,看见琵琶上斑斑的血痕,手上一抖,差点没拿住。
萧玉檀舞翎子唱:"俺自料西施北方,料西施北方,百不学东风笑倚玉栏床。"
昭君的悲凉、昭君的无奈,动人心魄。
惟有捏着翎子的那双手,露出一点点腕子,掩映在衣袖下,被点点斑斑的血印子衬托得玉一样白,偷偷的撩拨人心。
绵怿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他的身影,渐渐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苦笑起来。
看来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本来以为可以等到萧玉檀心甘情愿的一天,可是现在还没等有任何表示,他自己就先忍不住了。
想要他。
这个欲望越来越强烈......

下了场萧玉檀就再也忍不住,抖着手把食指放到嘴里用牙齿咬住。
指甲顺着边缘撕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肉分离。
疼!
十指连心,揪心的疼。
苏静言急急忙忙找药,撕了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起来。
手指给细密的裹在雪白的布里,仍然是疼,但是还可以忍耐。
萧玉檀喘过一口气来,看到苏静语在后台化妆,有点惊讶的说:"怎么,《小上坟》不是应该莲官唱的么?"
苏静语连忙说:"我不知道,是师叔叫我唱的。"
萧玉檀刚想再说什么,苏静言端过来茶水,面有愁容,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莲官倒呛了,唱不了。"
萧玉檀吃了一惊,这可是唱戏的最怕的事情,忙问:"怎么样?"
"不行,"苏静言很难过,"恐怕以后都唱不了了。"
李莲官本来就不是红角儿,一旦不能唱,真不知道要靠什么生活,苏静言和他交情不错,不免替他担心。
萧玉檀沉默了,情不自禁伸手摸向自己的喉咙,这可真是吃饭的本钱,要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手上的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被这个不好的消息影响,后台里一片愁云惨雾,所有人都没了笑脸。
只有佘良玉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好呀,宋文仙别想跟你争了。"
萧玉檀忙问:"怎么了?"
"他倒大方,有个羁留在京的穷书生病死了,宋文仙和他要好,竟然把自己的头面典当了给他办丧事。曾寡妇知道了气得不行,差点把他打死。"
佘良玉说起来,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的。
可萧玉檀想的却不是这些,在听到消息的短短一瞬间他就毅然做下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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