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檀和苏静言相视一笑--真不愧是师兄弟,这句话说得和孙鸣玉一模一样。
聊了一阵,苏静言又说:"师兄你可瘦多了,最近练得辛苦吧?"
"还好。"萧玉檀是累得很了,早出晚归,除了偶尔还在锦和唱一两出以外,全部的时间精力都用来学戏了,跟小时侯打基础一样累,回来一沾床就睡着了。佘良玉也有心,怕他苦练伤了嗓子,每天都叫人熬了那种又酸又涩难吃之极的药给他吃,吃得他一闻到那味道就反胃。
"师兄你什么时候能出关啊?"
苏静言十分期盼能和师兄同台。
让他退下来专门给萧玉檀配戏的事情佘良玉已经跟他提过了,他也答应了。做下这个决定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说他心甘情愿那是假的,但是形势如何他还懂衡量--苏静语进来了倒还能帮衬一下文戏的场面,可是他不一样,人才济济的联珠班根本不需要一个二流武旦,而锦和有了庆云,同样不会再需要他。
有时候想起来,未免黯然,看来自己是成不了红角儿的了,永远只能是个陪衬。
他的神伤隐藏得很好,萧玉檀是累极了的,也没有留意,就这样错过去了。而他的《祭江》里,完全不需要苏静言的参与,只有孙尚香一个人去哭祭远方的"刘皇叔",最后义无返顾的投身江中,以身殉情。
出台的日子近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某种意义上仍然是第一次,萧玉檀总觉得心慌。
唱段他早练得熟了,朱月琴也说了没问题,可他还是忐忑不安,想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那"白全堂"上,他不放心,特意问过佘良玉自己要准备什么,比如说白蟒,可佘良玉一口咬定他只要来个空身,带条嗓子就行了,其他的完全不必管。
既然佘良玉都这样说了,萧玉檀只得刻意忽略自己心里的忐忑,暗地里也乐得省下一笔钱,依照他的吩咐,真的就什么行头都没带。
可那天一到后台,萧玉檀就呆住了。
四大铠、四宫女、一车夫、四小太监、两大太监的全套服装,还有桌帷椅披,一水儿的全白!
那柔腻的质感、那鲜明的颜色、那精细的刺绣,不可能是借的,也不可能是租的,分明是全新的!
佘良玉把他拉到隔间里,桌子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套白蟒[48]、一顶凤冠[49]。
白色缎子的蟒袍上面,以蓝黑二色为主,细密的绣着凤凰展翅、瑞云呈祥、山河日月海水纹,素雅中透出矜持的高贵。
凤冠是银色点翠的,华贵非常,上面无数的凤翼彼此簇拥,珠翠缤纷,点翠立凤嘴里衔着长长的珍珠穗子,垂在桌沿一晃一晃的勾人眼。
萧玉檀呆呆的看着这两件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佘良玉的声音淡得像水一样:"喏,都是你的了。"
可我不想要--
萧玉檀咬住嘴唇,差点想大叫起来。
当他是三岁孩子吗?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到了这个地步,他难道还猜不出,分明是有人一掷千金为他置下的这满堂的白!
居心为何,呼之欲出。
这是在捧角儿呢,这样大的手笔,只要他唱得不是太差,是必红的,但是红了又如何呢?
萧玉檀只觉得往日运转自如的喉咙里像卡着一口痰,喉头咯咯作响就是出不了声,挣扎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声音,艰涩的喃喃:"师叔......你把我坑了。"
佘良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随便你怎么想吧。穿,还是不穿,随你。"回头就走,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丢下一句:"我还忘了告诉你,你打架那天,保下了你们几个的就是这位主儿。"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去了,留下萧玉檀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隔间里,面对那套华丽的行头。
突然觉得那一片白刺眼得很,萧玉檀觉得眼睛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要涌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
门嘎吱一声开了。
萧玉檀以为是佘良玉又回来了,赶紧用手按了按鼻梁,把酸涩的感觉逼回去,收拾好情绪转头一看,来的却是苏静言。
他的眼里带着泪光,走过来拉住萧玉檀的手说:"师兄,不唱了好不好,我们回去吧?"
"不唱?"萧玉檀本想笑,可是嘴角动了动,无论如何做不出个笑模样,"报条[50]都贴出去了,园子里都坐满了,佘良玉把所有认识的老爷们都请来了......我今天敢不唱,明天就得到街上要饭去!"
"我养你,我养你还不行吗?"
苏静言捧起他的手贴在脸颊上,难过的呜咽。
两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清楚,萧玉檀今天把这套行头上了身,从此就要和那位出钱的主儿纠缠不清。
只怕明天全北京城就都知道,他,萧玉檀,有贵人在捧着。
"戏子就是菟丝子......"
萧玉檀苦涩的笑,他只想挺直了腰杆活下去,连这样都不行吗?难道做了戏子,就非得攀着缠着,做那寄生的菟丝?
外头的锣鼓喧天,"锵锵锵锵......" 延绵不断的急急风催得人心头发慌,憋在胸膛里的一口气被逼着向上提、向上提,几乎窒息......
最终,"呛"的一声锣响,斩断了连成一线的鼓点,角儿上来了。
胸口的那口浊气终于呼了出来,心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沉到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我不能叫你养,"萧玉檀微笑着推开苏静言的手,"我还得养你呢。"
苏静言含泪摇头,指甲勾在萧玉檀的衣袖上被扯得生疼,可是手终于还是慢慢的被推开了。
[46]《祭江》
内容是身在东吴的孙尚香听说刘备死在白帝城(其实没死),于是告别了母亲(前面有一出叫《别宫》,有时候也连在一起演,叫《别宫祭江》),到江边去祭祀刘备,哭完唱完就投江自尽了。
《祭江》和《白蛇传》里的《祭塔》都有大段反二黄唱段,相当于歌剧里的咏叹调,这两"祭"几乎是青衣必学的唱段,很考验唱工的。
我看过两个版本的《祭江》,都是大妈级的角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度太大年轻演员不敢唱,大妈们唱工是好了,但身体都发福,扮相身段就未免差了点。
现在演《祭江》基本都是精简版了,就是不用那么多龙套。比如老戏本子上是有四大太监、四小太监的,现在两个太监就可以了,省了好多。
[47]站台
又叫站条子,算是清朝梨园的一种恶习吧,在开戏前或者冲场戏的时候,上了妆的旦角们会站在戏台上或者戏台两边卖笑,勾搭客人,供人评头论足,这种行为跟妓女也没什么两样了。如果看到要好的客人,相公们还会到座位去应酬,红相公一般很少站台,但是有时候还是会到座位去应酬客人。
[48]白蟒
白色的女用蟒袍,戴孝用。
蟒,是戏曲服装的一个种类,最华丽的一种行头,到处都是刺绣,有龙、凤、牡丹等图样。穿男蟒的就是帝王将相之类的,穿女蟒的就是太后、皇后、公主、贵妃、贵夫人之类。
就算不认得,只要看演员出来腰上挂一条松垮垮的环型腰带(那叫玉带)的,八九不离十身上那件行头就是蟒了。比如《贵妃醉酒》里杨贵妃刚出来唱"海岛冰轮初转腾"那身是蟒,喝了一轮酒下去换衣服以后,换出来的就是宫衣了。
[49]凤冠
古代后妃的冠饰。戏曲中是贵夫人戴,就是一顶装饰着凤凰、珠子,垂有很多穗子的头冠,杨贵妃戴的就是。
这是戏曲中女性角色最华丽贵重的头饰,我没亲眼见过,但是听说有十几斤重。据说当年张国荣拍《霸王别姬》的时候有一场唱《贵妃醉酒》,穿着全套行头做一个卧鱼躺在地上,因为凤冠实在太重,头抬不起来,只好叫工作人员推他......
卧鱼,又叫"卧云",是旦角的表演身段,要蹲下、拧身、背着地半躺在地上然后再站起来,当然,没这么简单,还有手上脚上的动作。
[50]报条
《燕兰小谱》:"以红纸书所演之戏贴于门牌,名曰『报条』。"
在戏园子门口用红纸贴出某月某日演什么戏,相当于原始的广告。
第二十章
匀开了粉抹在脸上,也是一水儿的白,模糊了面目,然后再用色勾出黑的眼、红的唇,五官这才一一显现出来。
松烟描出细长的眉毛--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朱笔点绛唇......
萧玉檀刚填完嘴唇上最后一笔胭脂,就看到镜子里映出苏静言晶亮的眼睛,大滴的泪水连成一串从里面滚落下来。他心中一痛,丢下笔,伸手勾住静言的脖子,深深吻住了他的嘴唇,鲜艳的胭脂混合着泪水在双唇的辗转斯磨中被揉碎成片片残红。
胭脂的香、眼泪的涩;胭脂的甜、眼泪的咸,在交触的唇瓣中彼此分享。
苏静言抬起头,带泪微笑,嘴唇上晕开一片血样的鲜红。
"你的胭脂糊了。"
伸出粉色的舌头轻轻顺着嘴瓣的形状舔去萧玉檀嘴上已经模糊的胭脂,提起笔来仔细描绘他的嘴唇,一点一点将美丽的唇型勾勒出来。
化好了妆,佘良玉又叫人拿来了全新的云肩、衬裙、彩鞋。虱子多了不怕咬,萧玉檀没说什么,一一穿在身上。
包头师傅被叫进来替萧玉檀勒头贴片子。
最后是苏静言亲手捧着那顶沉甸甸的凤冠给他戴在了头上,担忧的说:"好重,撑得住吗?"
包头师傅是有眼力的,开口就说:"是银底子,怎么能不重呢?"
纯银的和纸扎的,在萧玉檀眼里,唯一的差别就是重量而已,真是重,压得他差点抬不起头来,只能僵硬的挺直了脖子。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得把这场戏唱完。
萧玉檀站在上场门边候场,听到外面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明明已经下了决心,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升起一丝恐惧......
忍不住回头,看到苏静言正站在身后,嘴角还带着一抹胭脂的残红,温润的眼睛含着泪,柔软哀伤,像受了伤的小鹿,正在苦苦的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安全巢穴,虽然他以往都习惯了用坚强的外表装饰自己,可是迷茫的眼睛出卖了他,他实际上仍然是五年前迈进度香堂的那个怯生生的孩子,惶惑无助。
萧玉檀从缀满云纹的袖子里伸出手来擦过静言的嘴角,残败的胭脂在他擦了粉显得特别苍白的指尖留下一抹异样的殷红。
"别哭啊,我一定会照顾你,照顾静语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他决然回头,扶了扶头上沉重的凤冠,手搭在腰间的玉带上,提一口丹田气,拖出悠长的念白:
"摆--驾--"
二楼下场门边的头等官座垂下半截竹帘子,只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贵人。
按律,官员及旗人皆不准出入戏园,但阳奉阴违者又何曾少过,除了顶戴、换了便服的老爷们照样听戏,那挂了半截的竹帘子就是为了朝廷的"体面"。
台上的"孙尚香"一出场,忠顺王爷广承就情不自禁的倾身向前细细打量,啧啧赞道:"还真是‘想要俏,一身孝',这白全堂置得真是值。"
只是隔着帘子,任他伸长了脖子也看得模模糊糊,不由骂道:"挂这个劳什子,看都看不清楚!"
佘良玉笑着说:"不挂成吗?看明天就有人被御史参一本。"
广承大笑:"我倒是不怕,最多是罚俸,这一位就更不怕了,谁借了胆子敢参他啊。"
他手指的,正是那天萧玉檀见过的"荣六爷",也就是荣亲王绵怿。
绵怿微微一笑,还没说什么,台上的萧玉檀已经开腔唱了,座中的三个人都闭了嘴,侧耳细听。
萧玉檀唱:"曾记当年来此境,棒打鸳鸯痛伤情......"
刚才在上场门边的慌乱,一上台就丢开了,全神贯注的去唱这场可能关系他一生的戏。
如果没唱好,对不起他的这段时间的苦练。
朱月琴坐在场边,手上拉着胡琴,竖起耳朵听着,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
一段情真意切的二黄慢板唱得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余音犹在,园子里已经是满堂的喝彩。
广承听完这段,只觉得如饮醇酒,满怀畅快,击节赞叹道:"响遏行云,余音绕梁,好呀好呀......"说到最后忍不住拖起腔来,摇头晃脑,沉醉不已。
绵怿知道广承本是个戏痴,也不去理会他,有些不舍的把视线从台上收回来,低声问佘良玉:"我给你的药,给他吃了?"
广承却听见了,用扇子遮住嘴,暧昧的笑:"什么药?"
佘良玉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就你想得不干不净的!你以为玉檀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练成这样?那孩子能吃苦啊,练唱练得痰中带血也不吭声,还是月琴发现了就偷偷来和我说。六爷知道了,送了药来叫我给他吃--宫里的秘方,外头根本配不齐--这才护住了他这条金嗓子。"
广承笑道:"哎哟,破天荒头一遭,原来我们六爷除了喜爱刀枪拳棒以外还懂得怜香惜玉啊。"
绵怿是不喜欢多话的,只淡淡一笑,不说什么。
确实,他对于自己的行为也很疑惑。虽然是龙子龙孙,但他从小喜爱弓马,是皇子里少有的打过仗、立过功的。他的血,只在战场上沸腾,对于自己的两个福晋,只是冷淡的尽着丈夫的责任,从没有一句温言软语,更不知道什么叫"体贴"。可是当他听说萧玉檀伤了嗓子的时候,一贯冷硬刚强的心会痛起来,急急忙忙的从宫里找了药送去。从前他对那些沉迷声色的人不屑一顾,但是现在自己竟然也心甘情愿的做起捧戏子的事情来。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萧玉檀。
绵怿看着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坚毅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温柔。
挂在萧玉檀脖子上那个玉观音,是绵怿少年时送了给一个救过自己性命的镖师,因为当时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好将坠子做个信物,以图后报。
谁知道,十多年后,这坠子竟然会在萧玉檀身上看到。
这不正是缘分吗?
一开始只想报答从前的恩情,后来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变了味道......
萧玉檀在台上,举袖拭泪,哀伤的念:"设祭长江岸,举目望西川。梦魂何日见,空叫泪不干。"
抬起袖子来,上面华丽的刺绣就映入眼中,引得胸口一阵烦闷,也不知道这身华服,究竟是谁人所赠,能买通佘良玉,还不知是怎样的权势滔天。
正在唱,却依稀听见佘良玉的声音,萧玉檀不动声色的侧头朝二楼看去,见一间官座垂着半截竹帘子,只能看见座中人的一截腿,看服色其中一个人似乎就是佘良玉,另有两个不知道是什么人,能让佘良玉亲自相陪,必定非富即贵--等等,两个人,难道就是那天见过的忠顺王爷,还有"荣六爷"?
萧玉檀心里闪过疑惑,身上却丝毫不敢怠慢,一丝不苟的演着。
"孙尚香"哀伤的唤:"皇叔,我夫--"
这句一出口,一点灵光在脑海中炸裂开来,他终于明白那个"荣六爷"是谁了!
荣......
荣亲王!
白玉观音上的"怿"字......
荣亲王绵怿!
原来,所谓的"荣六爷"就是荣亲王绵怿,仁宗皇帝的六皇子,当今皇上的亲叔叔!
正正经经的皇叔。
萧玉檀侧过身去手抚灵位,抬袖遮脸挡住自己的惊讶,再唱时,他的声音有点抖,幸亏遮掩得好,没有被人发现。
"好夫妻恶姻缘前生造定,又谁知半途中两下离分......"
他边唱边做身段,抖袖时猛的看到指尖上从苏静言嘴角抹下的一点胭脂残红,心酸酸楚楚的痛起来。
殷红的指尖颤巍巍的抚过脸颊,扣指轻轻一弹,无形的眼泪湮没在空气中......
难道,一切都是命?
前生造定。
第二十一章
一出《祭江》动京师,满堂白却捧出了红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