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眼光真好!别的不说,就是这冷热俱备的功能就一级棒了!」谁料他这样寻常一个动作,却招惹来一个陌生的家伙。那家伙笑意淫淫的,见着了林先生便殷劝地抢着话说。
「你看看,你看看,就一个按钮,夏天送爽,冬天送暖,操作要多简便便有多简便,还要是分体式设计,放在家中哪里都行!而且你听听,新款式!制冷时丁点声音都没有,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小孩念书......」
林先生把遥控托在手里翻了翻,只想着这东西禁不禁摔。
他这麽想时,销售处的狭道上又挤进了一人。那人挺高大的,不过走近了两步,便挡住了头上射来的大部份的灯光,搞得林先生的脸在一片幽暗中更是惨白发绿。
林先生本来是没注意到他的,直到那只手融到肩膀上,火烙般烫到身体里为止。「啊,来了。」他回头,力不从心地笑了一下。
麦先生倒不在意,很快便把手掌收了回去,露出了他灿烂的笑容:「等很久了吗?」
「嗯。」林先生也不至於安慰他说没有,事实他也知道,无论说些甚麽麦先生都不会早一秒到来。
「先去吃饭吗?还是想再逛逛?」大概是觉着尴尬,麦先生轻巧地把话题扯开,几乎要牵起他的手来似的把林先生引导往商场的另一边走。
林先生看看手中的遥控,随随便便的便掉回陈设的架子上,一边却道:「我想再走走。」
「那成。边走边想要吃甚麽吧?」麦先生笑了。
假日里人很多,商场里人山人海的,就差没把一面人墙推倒,践踏成地砖上的肉饼。林先生犹豫了一下,肩膀教人一撞,便越发落後了。 他在人丛中尖着腿看他,麦先生的头颅黑黑的,就在一片黑压压的人海中渐行渐远。
阳光从他身侧打来,林先生眨眨眼,彷佛是时间很快从他眼前溜过一样。在人肉的挤压中他想起些无关重要的事来,说来他们又在一起好久了,好几个月?还是半年?林先生数学不好,慢慢便不能数算出来。他们竟又在一起好久了,比离开寄生体的虫活得要久。
不过只要他愿意,他们随时都可以分开。
好不好?
去不去?
面对这种问题时,林先生其实早就知道,只要他说出任何一个「不」字,他们的关系就会结束。乐得轻松不是吗?决定权总在他手上的。
林先生踌躇了几步,未几竟是粗暴地用肩膀往人撞去,硬生生的要从人中拼出一条血路来。麦先生走远了,其实只要他不用跑的,便永远都追不上。他只有拚命动着,才能站在他身旁。
根本就是这麽一回事。
只是这时林先生还有些许力气去追。
2月27日
69
麥先生注意到他有點不對勁時,是在同一年的七月。
那天林先生打破了一隻杯子。杯子是淡藍色的,上面畫了些白雲圖案,打破的時候因為不是離地很高,只摔成了幾塊大的碎片,所幸裏面盛的飲料大半被喝掉了,濺到地上的亦只是接近乾涸的咖啡痕。麥先生看着杯子,方才突然被懸起的心又再被輕輕放下。他皺着眉,又想了一些善後的方案。這本來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直到林先生彎身要把杯子的碎片撿起為止。
「哎呀﹗危險﹗」看着他赤手就要碎到瓷片的邊沿,麥先生出於人性還是忍不住出言喝止。林先生卻是沒有理他,那根祼露的手指順着軌跡撿起了碎片,一縷淡淡的血絲便從皮膚上滲出來。
「唉,我的話你怎麼就不聽......我都喝住你了,怎麼還死要去碰?」麥先生一邊說着,一邊便要拉過他的手來看傷口。「唉,你人放機靈點好不好?這幾個月來摔碎了多少東西了?昨天在公司也是的,燈還亮着就去拔光管,你還知不知道危險?」
「......你這樣是說我做甚麼都不對了?」豈料他擺手一摔,卻是猛然甩開了麥先生。麥先生正是吃驚,抬頭卻看見林先生冷淡的的眼神。
「我哪有這麼說?我這樣也是關心你而己。」熱臉貼了冷屁股,換着是誰也高興不起來。還好麥先生還是個涵養好的,只是把一張笑臉換了下來,語氣也是隨和。「這些小事別人或不說你,可我這樣對你不也好嗎?你傷着了自己誰受害啊?怎就不把腦筋轉轉?」
偏偏林先生卻是個軟硬不吃的,那嘴角歪起來,斜斜的也算是一副扭曲的笑容:「哦?多謝了﹗就是我沒用,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老是讓麥老闆費神操心,只怕離了你還活不成﹗」
「我幾曾這樣說過?」
「哈哈,呵,你沒有。」林先生一笑,接着又說。「你沒有﹗你說都不用說﹗你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就是不如你﹗一個小人﹗怎麼如你一個大學生,怎麼都曉?偏偏有人不知這大學生是怎樣熬過來的,還以為有多馨香,誰不知若不是我,你還不留在糞坑裏屎﹗」
「夠了﹗你說這作甚?」這樣平白無故吃了兩大板,麥先生脾氣再是紅,此時也不禁臉紅耳赤起來。「沒事找事來吵﹗不就一個杯子,你發甚麼瘋的?」
「瘋?對﹗我就是瘋了才有眼無珠﹗給撿了你這個廢柴,還不如留着錢給你拜山積褔﹗還說甚麼大學生的作威作褔﹗」林先生扯着扯着,竟把陳年舊事也放到枱面上來。「別人就不知道你臭到了底﹗甚麼技量都使得上,吃了我窩裏的還不夠,不懂報恩就算了﹗甚麼爛照片都拍得出來,腦裏不是塞滿屎的只怕還做不出﹗」
「我腦裏塞屎?我塞了屎也是從你學來的﹗你就算甚麼?不就一頭豬﹗」此時麥先生也火光了,越發是口沒遮攔。「養了一身肥肉就得意了﹗也不知道自己斤兩多少?沒的吵的,就想錢想瘋了是吧?讓老子幹夠了你不就給錢?」
「你給錢?好啊﹗我就看你有多少陰司紙可以給我﹗」說畢林先生突然發難,一手抓住身旁的書櫃,就要把這幾十公斤重的架子給拉倒下來。
麥先生不料他這樣做,撲了過去就要制止住。只是當他一挨身貼近時,促然卻發現林先生渾身發燙,有烘烘火爐一樣噴着灼熱的氣息。平常無論怎樣說這個人也是打不過自己的,偏偏此時卻是力大如牛,要拉都拉不回來。
「你滾回吃屎去﹗」林先生斥喝一聲,竟把厚重的書櫃給扳倒下去。書櫃上的裝飾品鏘鏘的碎了一地,麥先生也教掉下的書打個正着,正是額頭吃痛,林先生迎面又摔來一隻拖鞋。
「你這瘋子﹗我就報警讓人把你抓住青山﹗」麥先生正是氣怒,雙手攔在臉前擋住了掉過來的雜物,一步重於一步就要走前抓住林先生好好教訓。此時他鼻子突然嗅到一陣腥氣,再留神看時,才見到一屋子都是血﹗
林先生卻似是不知曉,摔得起勁了便連木椅子也抬起來向地上撞去,手上的破口子便順着動作濺得椅上血星點點。
「住手﹗住手﹗」麥先生一見了血,人也便清醒了幾分。他便盡力要把林先生壓在地上,只是對方卻像個不斷鼓漲的汽球一樣,把麥先生撞得要往天花板上彈去。
「快住手﹗你瘋了﹗快住手﹗」麥先生低着頭,額上的汗滾滾滴下,他卻是不敢抬手去擦。直至那雙手繃得疼痛,十根指頭抓他都抓得酸軟了,那股接連不斷的衝擊力才又消散。麥先生這才敢低頭去看,林先生的臉在地上磨得發紅,那肩膀隱隱顫動,未幾便流了滿地的水。
本來只是七月裏的一件小事。
2月28日
70
到後来他们见了面,也老是在吵,有时是因为一些小缘故,有时却是莫名其妙。麦先生就似是摸着了龙的逆鳞,不知说了甚麽话又惹得对方发疯,於是他也便不说话,连做爱时也只是沉默地看着林先生,渐渐变显得越发漫不经心。
林先生却与他不同,像是怀里藏了几千万似的,时时刻刻都充满戒备。日子久了,林先生的眼下便积压着两团沉重的黑,偶然有些声音,也足似他促然弹起,两只眼睛使劲的溜着要找到目标。
他是有些不对劲了,所以他还是少说话为妙。麦先生支着下巴,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想起林先生的种种。既然这样,他为甚麽还要去看林先生呢?麦先生有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一边却沾起笔来在小几上写字。
这时他想起了上回到诊所里去的事。
那天林先生发够了疯,也就变得无比安静。麦先生想把他拉起来看看,他却似是连撑着骨头的气力也不愿意使,才碰了一下又瘫倒下来,和之前拚命要挣扎脱身自是大相迳庭。
麦先生觉得他奇怪,一边又想他方才可能是摔着脑子,所以才会这样。伤者为大,他使做了一回好人去带他看医生。到诊所的路上林先生一直很安静,只有血哗啦啦的往掌心处涌,渗得整根手帕都是一片乌红的颜色。看得那个的士司机瞪目结舌,临走时还再三把目光扫看他们坐过的椅子,似是怕有甚麽霉气会留了下来。
林先生下了车便站住不走,也不知在想些甚麽,麦先生懒得去管他,迳自先奔上那几步台阶去把诊所的门推开。正想进门时,林先生却匆匆的从他面前挤过,一股腥气扑来刺得麦先生频频皱眉。
在诊所里林先生握着他那根手帕,还是没有说话。诊所里人很少,职员也不多,环顾四周,便只有一台老旧的小电视懂得发出点声音来。麦先生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熟悉,可已经到嘴边了却是说不出来。他正想回头去问林先生,这时老护士却喊出了沙哑的叫声来:「林川河。」
「喂,要进去了。」看着他没有动的意思,麦先生不免焦急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腿。
「!」林先生却突然受惊了似的,一边猜忌的看着麦先生,一边却慢慢从椅子上坐直身子。
麦先生没他好气,只好和颜悦色地催促着:「快去吧,都叫你了。」
「......你跟我一起进去。」林先生顿了一顿,却道。
这时麦先生真不知他在耍甚麽脾气,想了想,也只好随着他进去了。医生的看诊所小得很,他们三个大男人挤在里面,自然是局促不堪。老医生一直对他使着眼色,似乎要他这个外人快滚,麦先生却只是尴尬的笑笑,坐在一旁便看着他看诊。
「呀!」
老医生把林先生的手掌摊开,不觉却喊出了一声。林先生的伤口看很深,像是在掌心开了个窟窿,此际仍不时渗出血来。医生把他的手掌翻了翻,老花镜上反射出昏暗的光线,然後他便拿了镊子往林先生掌心一挟,未几竟夹出块指甲大的碎片来。
原来林先生把杯子的瓷片握深了,竟然陷进血肉里来。当时的情景可谓触目惊心,林先生的脸上却是微风不动,自然也没有发出惨絶的哀鸣。
那真是个奇怪的人。
麦先生一边回忆着一边笑,他弯身去捡起了信封,一边却扭腰去寻放在别处的东西。「饼卡......啊,在这里。」麦先生用手指夹起了两张印刷精美的卡纸,暗红的囍字烫在上面甚是好看。接而麦先生又把信封拿来,在封口处沾了点水,他把几张厚重的卡纸放了进去,压了压,又在封面处贴上邮票。
他用笔在浅粉色的信封上沾了几字,然後便放在一旁。林先生的名字就此陈设在小几上,就等着他寄出去。
3月1日
71
到了当日,场内果然人山人海。
男方来自有脸面的家族,女方也是个人面广的,一场酒席算下来,竟然连开了一百二十席。亲友戚友、生意夥伴都请来了自然是不在话下,难得的是便连公司里泰半的同事,也一拼发出了囍帖、饼卡,不论亲疏都送到这礼堂中来。
林先生这种閒人,自然该敬陪末席,坐在枱号118那圈子里,一边看着男女方相识经过的幻灯片,一边鼓起掌来充当音响效果。这时待应提了酒水过来,问大家要不要,来客付了礼金,自然连声应诺。林先生也藉机要了些红酒,酒液的颜色黑中带紫,流在浑圆的玻璃杯里,有点像沉积不散的淤血。
这一桌子人他都不太熟络,说是相关人仕,但有些竟然是连脸他都不认识的。「啊,你是......」围着桌子的人散散碎碎的聊了两句,有的是中学同学,有些是大学朋友,说了一轮才知道大家都是男主人的旧识。
旧识......是吗?
「那麽林生......你是以往就认识他,後来又一间公司是吗?你们真有缘份啊。」同桌的妇人张嘴问他,富泰的的脸上都是幸褔的笑容。林先生记得她是麦先生的念大学时的朋友,拍毕业照时还见过她的,只是看来她却是不认识他了。
「是的。」林先生含蓄地微笑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平静祥和。他们是有缘份的,昨天才刚打交了,现在他嘴角上还留有伤。
此时镜头从林先生耳则略过,林先生正静默地想着事情,猝然便被惊动了。他抬头往会场的前方看去,主家席上被打上了耀眼的灯光,新郎从座席上站了起来,新娘穿着白纱站在他身边,一脸幸褔的样子。
新郎看看他的父母,整理了心情以後,接过主持人手上的咪高峰便开始说起话来:「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的婚礼......」
场内众人立时都摆出一副留心的样子,便只有林先生一个人显得心不在焉。毕竟他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就算是有些许牵扯,过了今晚己後亦合该一刀两断。林先生伸手拿起了他的酒,装模作样的放在鼻下嗅嗅,然後便咕噜咕噜的吞咽起来。
「......过往我不懂事,做了许多让父母伤心、难过的事。今日我有这样的成就,全都是我父母不离不弃的功劳,就此我还很感激一个人......」
哈,搞笑,真不知他是在搞婚礼,还是在写悔过书?
不过林先生的嘴角才翘了一下,不知怎的,瞳孔却突然瞪得极大。他惊惶地回头向场中心看去,此时耀眼的聚光灯也向他打来。林先生缓缓地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个伴娘笑着把绑满了花饰的咪高峰递到他手上。他再转头去看麦先生,那红通通的脸上无疑是一个笑容。
「在我最頽废、最无助的日子中,林川河先生帮了我很多忙,他鼓励我,甚至协助我完成大学的课程。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但林先生可以为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做出这种无私的奉献,我很是感激!在此,我希望他可以夫妇说一些话......」
Lily粉嫩的脸颊上裂出了惊讶的神情,尊贵的父母亲辈亦一同把目光投射到他这个方向。林先生转动着手上的咪高峰,单手把开关给剔开了,举起来贴在嘴边缓缓的说:「恭喜你们,新婚快乐,祝你们永远幸福。」
3月3日
72
在那以後还发生了甚麽事呢?
对林先生而言,是些毫无意义的事。
麦善行的父亲在祝酒的空档靠了过来,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说了:「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不过既然我儿子说你是他的大恩人,我很感激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不过我想,你们的关系再不会比这多了。」
说话的老人一脸睿智,似乎天下间的虫子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只要一瞧见了就会被他的拖鞋飕飕打死。
他的夫人在旁边的礼貎地笑笑,那抹口红跟一脖子粉上得极好,贴服得让人看不见後面肃然的脸色。她朝这桌面上的人打量了几眼,松卷的毛发逐一把各人的身家、体态缩入脑子里绕过,一边祝酒一边又把无用的资讯反刍进酒杯里去。
像她这样的一个贵妇人能向林先生多打量两眼,实属是难得的事:「林先生,这些年来谢谢你照顾善行了。」
然後是Lily说:「林生,你真不够朋友。早知道你和善行这麽熟,咱们平常就多吃饭聚聚哦。唉呀,都怪我想的不周道,把你亏待了。」
「哪里,哪里。」这一折子下来,唱打念做全教他们占了。林先生挑无可挑,亦只有这句白可诺。他後来又自把自为的添了点戏,脸露轻漫的微笑,一边满不在乎的摇动酒杯,一边说着许多恭贺新人的贺词。
可怜麦老伉俪却是心不在焉,边点着头听他说,边悄悄把脸扭向儿子的方向。此际麦先生脸色如常、谈笑自若,偶然把眼睛往林先生一放,却是中规中矩,分寸都合乎成规。
然後新郎新娘新郎走远了,另一桌的人又举杯站了起来。林先生刚坐下,也没甚麽可做的,就多喝了两口酒,马上便觉得尿急起来。他连忙往场内张望,见着那个醒目的标志便急急的站起直往前走。旁人要是不知,还以为他有甚麽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谁料到他只是去放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