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林先生是打算转身就走的,不料却被人拉住了。
「反正不用上班,陪我去吃个下午茶吧?」麦先生懒洋洋的说。
「那个......」
「你还有事情要做?」麦先生挑挑眉毛。
林先生根本无事可做,也就失去了拒絶的理由。在物色茶餐厅的途中,麦先生把一件物事塞入林先生手里。林先生瞧了一眼,是部手机来的。
他一抬头,麦先生便说了:「你没有手机,联络时挺不方便的。」
联络?林先生不知道他还想对他说甚麽话,於是便以困惑的目光打量了麦先生一眼。麦先生之後真的甚麽都不说了,只是在坐进茶餐厅的卡座後,开口向夥计要了份奶酱多。
「我要份鸡翼薯条吧?」林先生这样说,眼珠往橱窗旁边一掠。但愿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在油腻腻的窗後经过的却是顾一国。
2月19日
64
一国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林先生心下一惊,却连别过脸去都忘了,竟然跟他当下对视起来。可一国没说甚麽,在橱窗外消失了以後,也没有走进店里来。
「怎麽了?」
林先生呆了呆,彷佛所有行动都慢了半拍,这时才懂得扭头回应问他话的人。「没甚麽。」他这样说时,突然感到掌心发烫,低头一看,才知道麦先生在握住他的手。
手是放在桌面上的,这里又是公众场所,麦先生却不避忌地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又热又烫的,似乎是壶刚煮沸的水,在寒冷的冬天里让人份外难舍,然而碰触了也只是疼痛而已。
「认识的人?」麦先生的身体俯前了一点,追住他藏在下方的视线,似乎也要跟林先生互相凝望起来。
「啊,朋友的弟弟。」林先生认为这是没甚麽好隐瞒的关系,也就如实说了。
「哦?」麦先生眉头扬扬,似乎还有甚麽新闻可供他发掘。他凑近时,便连身上的热气也一拼扑过来。
林先生眉头一皱,正要後退,恰巧夥计大声一喊:「奶酱多!」
碟子摔在桌上砰砰碰碰的,他们就因为这种简单的事分开了。
後来林先生走向东南偏南,麦先生走向西北偏西。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累了,伸手便招了一辆的士。他坐在用黑色软皮铺成的後座,光顾着把玩新到手的手提电话,一时没注意到这竟是辆红色的计程车。
车费表像飙升的血压一样不断跳着,林先生的收支表上亦随之浮现赤字。到要下车时,林先生才被那鲜红色的跳字吓了一跳,就差没马上喊停,推开车门滚出去逃之夭夭。
可想归想,他还是付了车资,摔了车门,然後便回到顾家。时候不早了,顾家里面却空无一人。林先生左右转转,最後还是坐到饭厅的椅子上,剥开橙皮便一瓣瓣的吃了起来。
电视开着也没有甚麽节目,林先生百无聊赖地看着铺在果皮下的报纸,一边等着谁回来兴师问罪。
九点的时候,顾一城回来了。他脱了鞋子进门,却甚麽话都没说。林先生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暗地打量他,看来一国甚麽都没跟他说过,不过便是说了他也不怕。毕竟顾一城又不是他的谁,就算顾先生要破口大骂,也不能改变沾了一脸狗血的林先生的任何决定。
然而这时林先生不想听到任何不中听的话。
即使它们都是对的。j
十一点的时候顾先生还是没说出特别的话,只是催促林先生快点洗洗睡了,不然夜里风大容易着凉。三十分钟後喷着热气的林先生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在漆黑中溜着满眼的亮光。
再过些时候,一国便回来了。他也没走到浴室里去,回到房间後便重重的倒在自己的床上。林先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他却走避不及。
「姐夫,你睡了吗......」一国似乎连鞋子都没脱,皮鞋的油光在黑暗中仍然耀眼。
林先生把探出一半的身体缩回床上,才又期期艾艾的应着:「没睡。」
「今天下午的......那个人,你们又在一起了吗?」
又?林先生有点奇怪,一国竟然知道一点始末。想来是顾一城告诉他的吧?他突然懒得再解释,於是就说:「是啊。」
「原来是这样啊......」一国慢慢说着,渐渐便没了声响。林先生再低头一看时,才发现一国原来已经腄了。
2月20日
65
「是的,嗯......是的,我知道了。那就约在八点半吧?」麦先生的大拇指在数字盘上移动着,最後按下了透着红光的按钮。
咯、咯。
恰巧门板上传来响声,抬头一看,站在门旁的却是Lily。「哎......有打扰到你吗?」她声音细缓的说着,似乎作好了回头再来的打算。
麦先生却是一笑,摇着头便安慰道:「不会,都谈完了。」
「是这样吗?」Lily闻声嬉嬉地笑着,边走进来边顺手把房门轻轻关了。看着她喜冲冲跑来的样子,麦先生不禁觉得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所做出来的事,看起来都是十分可笑的。
想必阿国也用过这样的目光来看他了?
麦先生淡淡笑着,Lily却以为他是向着她笑,一时也露出了满心欢喜的表情:「耶,你说星期天......真的......真的要到你家吗?」
「只是吃餐便饭而已,你用不着这样紧张啊。」其实这种事情真的有必要在办公时间里说吗?麦先生一边把思绪藏在眉头,一边却放送出无害的笑容。「你不用在意我爸妈的。」
「哎呀,那怎样成?他们好歹也是长辈啊!唉,我就怕他们对我不满意。」Lily都长到三十开外了,可仍能露出一分本属於少女的情怯。她嘴巴一抿,就差没整个人都挨到麦先生身上,好寻求她一生的归属和安慰。
「怎麽会呢?」他们一定会满意你的。首先,你是个女的;其次,你能交际;其三,你屁股看来挺大的,应该能为他们诞下很多孙子。
麦先生一边在脑内为Lily的好处开个清单,一边却想起几年前阿国对他说过的话:
『你好,很久没见了。』那天是毕业礼,阿国在人群中走出来,那一幕甚为戏剧性,似乎所有人都後退让出一条路来,让阿国直直的走到自己的身边。
『你是来求我原谅你的吗?』他开口便是这麽一句。
『没有,只是听我哥说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想我也应该来来。』对着他黑沉的脸,阿国却是笑了。
『不必了。』
『喂喂......』他宽大的袍子被人抓住了,一回头,便是阿国。『你只用听我说几句话......』
他曾经多麽想一回头就看到他了,只是这种奢望却是用背叛换回来的,怎麽说他也不会原谅他。
其实他也知道阿国不需要原谅,自己对於他只是个无关重要的。
对了,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人。
『你听我说,那时候的事......我知道你一直很生气,觉得是被我留下来了。可是我并没有这种做,我是......』
『那你为甚麽不出现!』顾不得这是喜庆场合,他当下便大声呼喝起来。人们的目光就像聚光灯一样打到他身上,那种不适感促使麦先生快步逃离了这个场所。
阿国还是在後面追,像一面倒下的墙一样向他压来。
『善行!』
那面墙传出了声响,他不过停下一步回头,便残酷地被压死了。
在他们好的时候,阿国常常这种叫他的。善行,善行。那声音甜腻而温柔。
这时同一把声线却幽幽地把消息传来:『你知道那时候咱们家里都出了点事情,当时你对我好好,我也喜欢跟你一起。只是......我没想到你不惜离开家里也要和我在一起......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又......我又不忍心告诉你......』
『为甚麽不能这样做?』他问得有点惘然。
『因为我不能掉下这里的生活,而跟你在一起。』阿国的脸渐渐变模糊了。『对不起,其实我做不到,可我没告诉你。』
『原来如此?』
『那时家里很需要我,我实在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可你最後也跑到外国了。麦先生想到了反驳的论点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不能跟我走吧?不能为我付出那麽多,不能为我而受到千夫所指......
麦先生知道他那时家里困窘,女儿流产了,也离婚了,儿子又闹出同性恋丑闻来,当中会有多辛苦,这些麦先生都知道的。只是那时他以为能面对,他们会走过这一段路。
不过原来并非如此。
『你现也有和别人一起吧?』阿国的声音在问。
麦先生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哥都告诉我了,那个人我也认识的。』於是阿国便一直自说自话。『那个人以前是我的姐夫......你就......请你记着对他好一点吧。』
怎麽可能呢?
事实上今天过後他便要走了。
麦先生头脑清晰,他不可能再傻乎乎的去对待任何人了。怎会再露出那种大献殷勤的样子,去让别人耻笑他的所作所为呢?
麦先生背身便离开了回忆。
「Tom?」Lily声音传来,他便回到了窗明几净的办公室。
看到Lily一副要怪责他的样子,麦先生连忙一笑,为了安抚她又想出一个好主意来:「对不起,我说星期天晚上你就穿黑的好了,看来端庄又大方的。我爹妈看到你时,一定会觉得你是个好媳妇的。」
「真的?」Lily马上露出了傻嬉嬉的笑容,变脸的功夫比川剧大师还要厉害。
麦先生无所谓的敷衍着,也不介意再逗弄她一下。反正这是个好玩的游戏,他只需作些反应,对方便手舞足蹈的连表情也被他控制起来。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根本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2月23日
66
「啊,放这边好了。」
镜头从黑暗中慢慢找住焦点,运转的影带上又录下一句独白作为开场。林先生就站在镜头的右边,指挥着工人把包满防撞泡泡胶的物件一件件的往里头搬。
站在镜头左边的是麦先生,大概是因为无聊,他一直把手上那块泡泡胶按得啪啪作响的,不知又挤破了几多空虚的时间。他是房子的客人,站在旁边甚麽都不干,自然是理所当然。
可怜林先生这个房子的主,指手划脚的还不够,面对这些头脑呆笨、不晓变通的工人,偶然还要下场使劲的搬起东西来,才能把一切拨乱反正。於是林先生气呼呼的,麦先生笑嬉嬉的,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因此当林先生瘫倒在那张新净洁白的沙发上时,他第一句话便说:「都说过了,买这麽多家私干吗的?单是要挤进大门口来也够费劲了。」
「房子里没东西会多冷清的,又不是只用来睡觉就可以,当然要弄点布置啊。」麦先生微笑着,老实不客气地便从沙发上坐下来。
他坐下时扇动了一阵风,直扑到林先生的脸上,满鼻子里都是新漆的气味。林先生趴在沙发上,一时看看身边的人,一时打量着他的房子。
装修过後,房子自然是好多了。那些多馀的墙全被打掉,只剩下分布在一头一尾的厨房和厕所是有道门的,中间的地方全都打通了,便成了一片开阔的空间。他和麦先生过往的房间,以及曾经有过的生活,经过这一轮整修後,便连存在过的痕迹也没留下。
本来林先生的意思是,这房子从此不分厅房,他的床就阁在房子左边,醒来就能看到窗外一片山景,往右边一扭便能躺在床上看电视。若真是这样办,不知会有多舒服多悠閒,看来空间感也足,根本就是一第一的好设计。
只是麦先生却摇摇头,硬是把他拉到家具店去弄来好几个大格子,上面放些无聊装饰,硬生生的把客厅和睡房划开了。这种加插进来的意见,对林先生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可麦先生却说:「一进门便看到床,我觉得不舒服。」
於是事情定下了,他的房子就变成这样了。
林先生的目光在房子的四周溜过,到回到原处时,本来坐在他身边的人却走开了。林先生吃了一惊,马上便从沙发椅上爬了起来,期间不为意撞到了椅子上的木扶手,「唉呀!」一声後腰侧还是隐隐作痛。
麦先生也被他的声音惊动了,他本来工用手摸着墙的,此时却转过头来看他:「没甚麽吧?」
「没有。」林先生呆了呆,一时间觉得不能动弹,却没有向麦先生求救。
麦先生也没有察觉,他一边细细的摸着墙,一边便发表起感想来:「果然专业的就是不同啊,你看看这边,跟我以前漆的完全不一样呢?又白又美,嗯,他们是怎样做到的?明明是这样难推开的......」
他一边说一边向林先生走过来,嘴里念着念着却又有几分遗憾:「可是这样一来,我漆的那层却消失了......」
这时外头的阳光很好,房子里洒满了耀眼的金色。林先生靠在沙发上,想起了阿国说过的话:『你已经忘记姐姐了吗?』
而麦先生越走越近。
『你们又在一起了吗?』
林先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嗨,我说......」
「嗯?」麦先生点点头。
「你要在这里住下来吗?」林先生匆匆地把话说开了,他低头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又添加了一句。「我喜欢你。」
2月24日
67
麦先生一听,脸上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他仍是笑,只是不再往前走了,就停住在原地看林先生。过了一会,他既没有欢喜地连声称道,同时亦未置可否。
林先生等得久了,也便心急。渐渐他坐不住了,走前几步便靠向麦先生的身旁。然而麦先生却像所有的无机体一样屹立在他面前,那张脸以致身上的穿着,彷佛都是用油彩画出来的,只要一抹开便会变得不成人形。
林先生觉得自己是要疯了,才会看到许多从妄想中诞生的幻象。他伸出了手摸向麦先生的脸,渐渐便用怀抱把麦先生包围起来。过程中麦先生仍然是一句话都不说,他的呼吸轻轻的喷上林先生的耳廓,回盪的风声传来了嘻嘻的笑意。
「你这是怎麽了?」麦先生轻慢的说着,一边擦着林先生颈後的白发。
林先生默默靠在他身上,等着他说话。
麦先生却甚麽都不说,只是回抱着他,轻轻的摇晃起林先生来。他们在原地来回的踏着步,像是在跳一场永无休止的舞蹈,顺着林先生的心跳声奏起的乐章,一拍一拍的跟随节奏舞动。
然而镜头前耀眼的阳光却渐渐变得昏沈起来,投射到墙上的人影消失了,只剩林先生一个蜷缩在黑暗之中。林先生有气无力的趴在床上,两眼却如火炬般发出尖锐的光芒,也就在黯淡的世界中显得份外分明。
是答允了还是生气,他对自己的举动所带来的後果仍是一无所知。林先生经过多年的思考,再也不能假设麦先生所期待的是些甚麽。他似乎对他是毫无价值的,但麦先生却总追着他生活的轨迹而来:那麽说他也是喜欢他的吗?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他有点後悔了,说开了的一刻那种清明的心境已经不再复再,他又像溺水的人一样被水草拉回墨水般幽暗的海底。到底是不该说那种话的,他能有甚麽指望?希望他也爱他吗?麦先生根本末曾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作出忏悔!林先生猛然从床上爬起来,正想把甚麽东西从身上摔开,渐渐却又乏力的躺了下来。林先生就像只被猫玩弄透了的老鼠,渐渐无力地瘫倒在自己的窝里,就等着敌人前来把自己分尸。
根本就不能以合理的理由解释一切,林先生不想再问了,也不想再知道。在他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同时,一阵愉悦而清亮的声音亦从室内扩散开来。林先生慌忙的从床上掉了下来,在冰冻的地板上爬行了一会,终於从自己的口袋里把电话给翻了出来。
「喂?」他把手提贴在耳朵上正想答话,不料对头只是传来刺耳的「咇!」一声。
「哗!」
林先生掩住了发痛的耳朵,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提电话重新检起来。手机上有个讯息,他点开来一看,传来的人正是麦先生,约他下星期二一起做爱。
看来他还是愿意保持双方的关系的......
在这麽想的同时,林先生突然露出了狰狞的表情。「砰啪!」一声过後,一部手机便在光滑的地板上快速地旋转着。
2月26日
68
天气渐渐热了。
蝉鸣、艳阳、漫长的日间,属於夏天的事物像空调、电风扇这些商品一样,纷纷陈设於四周。透心凉的刨冰、甜死人的雪糕,人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对当期时不可能得的东西总是甘之如饴。冬天的暖气、夏天的冷气,林先生目无表情地按着遥控上花花绿绿的按钮,机器马上静悄悄的动作扇出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