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是站了一阵,千煌终於怏怏地挥了挥手:"打扰了。"转过身去,却见摇光满眼通红地看著自己,神色分明是认真了。
千煌长叹了口气,换作平时,早把摇光取笑上三次五次了,这时也只能闷声道:"我知道你宝贝你那义兄,可是我的宫里丢了东西,我总不能丝毫不计较就这样罢休吧?多少得问个明白吧?"
"你要计较,我赔你一只狐狸就是了,再不然,我这就下去帮你把那狐狸找回来总行了吧?"
听摇光还是倔强,千煌也不禁上火了:"你平时把那开阳星君说得如何了不起,什麽温润如玉,一尘不染,比神仙还神仙的人物,现在看来不也就一进别家宫里偷东西的贼麽!"
摇光一脸"你再说一句就打碎你的牙"的模样,硬著脖子道:"开阳做的事肯定有他的道理的!"
"他做的就肯定对?你都多少年的修行了,还追在别人後头仰慕,羞也不羞?"千煌冷哼一声。
"开阳做的事就是对的!"摇光眼里执著,一个字都不肯让步。
千煌一向听著摇光在耳边念叨开阳如何如何地好,从来是晓得这人对自家义兄有著非比寻常的崇拜,只是不知道会盲目到这种地步。这时被憋了一气,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斗鸡似的站在那儿,完全忘了一旁还有个南天门守将,好一阵,那守将也快要沈默不下去了,天边却飘来七色云彩:"王母有请千煌帝君到瑶池一叙。"
说到这,千煌一脸郁结,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停下了口来。
忘川本是听得入神,这时抬头看他,好一阵,才後知後觉地问:"然後你就找开阳星君讨公道了麽?"
千煌脸上的郁结更深,闷声道:"没有,王母那一请像是故意的,一去就半月,等回头,什麽事都淡了。"
"哦。"忘川也就无意识地应了一句,很久,才像想起什麽似的,"那麽你跟摇光星君呢?你们两人交情深,为了这事翻脸,不值得。"
千煌有点诡异地看他,半晌才低声一笑:"没有,我们俩性子像,都是记不得仇的,从瑶池回来那天,摇光等在竟煌宫里要跟我和好了。"说著,他像是又想起了什麽,笑骂一声,"那个人,特别崇拜开阳,那天来和解,还是开阳教他如何如何说的,转头跟我说时就像小孩子背书!还不如我俩打一架爽快。"
忘川浅浅地笑了:"和好就好。那麽,狐狸的事就这样算了?"
千煌摊手,眉间疏朗:"还能怎麽办?摇光总是偏著他的,他呢,一边叫摇光来和解,一边却死不承认有错,我跟摇光打了一场,只能作罢。"
忘川很是惊讶:"结果你们还是打了?"
千煌看他的惊讶表现得率真,不禁舒眉一笑:"打了,我跟他相识多年,也不只这一次半次,没什麽的。"
忘川点点头,不再纠缠了,安静地想了一阵,突然道:"可是,开阳星君也并没有错。"
千煌一愣,定眼向他看去。
忘川一边想著一边慢吞吞地道:"本不属於天庭,那狐狸留在你宫里,就算得道了,也总是要离开的。就像,你不属於地府的,就算在这里留得再久,也终究是要回天上去的......一切都有它的归属。"
一字一句,淡如温水,在空中飘荡开,却是字字扣人。千煌定在那儿,久久没有一动。
一切都有它的归属。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千煌看著忘川的眼,淡定无尘,恍惚便似回到了多少年前桃树下,气势汹汹追问时,那人温声细语的回答。
又是一次蟠桃宴,千煌跟摇光坐在殿间时,一不留神抬眼看到对面席上坐著中规中矩的上仙,再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蟠桃宴。
那时候还是对面席上,一人随心而坐,持一杯酒,唇边挂一抹似笑非笑的温润,舒心畅意,让人也随著他勾唇一笑。
"想什麽想得那麽入迷?"摇光凑过头来,一边往对面看去,一边好奇地问。
千煌回过神来,笑意深了几分:"我想去往届蟠桃盛宴,那时候我不是斗棋赢了麽?坐回来时,就看到对面有人,一边笑著一边直摇头。"
"哦?这倒新奇。"摇光很敢兴趣,一边笑道,"你那嚣张模样,实在不大中看,只不过大家都给你面子,不当面拆穿罢了。没想到还真有人这麽坦率......说说看,那人怎麽模样的?"
"唔,长得很普通,只是眼睛很漂亮,眼神温润,笑得很舒畅,你盯著他看时,就会忍不住随著他的表情而喜乐......"千煌一边回想著那人的模样一边说,最後,他就看到那个人了。
九
将千煌突然停了下来,瞪著眼目光呆滞,摇光愣了一下,伸手到他面前夸张地晃了晃,没得回应,终於忍不住转头顺著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他也呆住了。
不远处的客席上,一人盘膝而坐,素绸束发,一袭杏衣,垂眉伸手用玉箸拨弄著面前小点,唇边还挂著一抹似笑非笑的温润,虽连一分颜色也说不上,却很是顺眼,尤其是看到了他,就能分明知晓千煌指的是谁了。
摇光呆了片刻,终究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正好就是那边穿杏色衣衫的人吧?"
千煌死死地盯著那人,越发觉得这身影熟悉,听摇光的话,只是点头:"就是他,後来还遇上过一次,只是不确定是否也是他。"
摇光於是就趴在矮几上长嗟短叹了起来,惹得两旁纷纷侧目,千煌终於回过眼看他,既是好笑又是莫名其妙地问:"做什麽?"
摇光拍桌大笑:"你那时候硬要看,跑七星宫三回了都没碰上,还当你们两个相识的缘分都没有,却原来是在等著结冤家!"
千煌更是莫名了:"怎麽?"话出了口,灵机一动,脸色就先变了,"喂,你的意思不会是说......"
摇光连连点头:"对,那就是咱七星宫里最妙的开阳星君是也!"
听摇光的口气像上窑子的猥琐男人似的,千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转眼又往那席间飘去一记注视,心里却先认同了摇光那句"最妙"了。
明明不是什麽出众的相貌,你看著他时,就忍不住想到了妙字上头去了。妙,很妙,妙不可言。
见千煌盯著开阳直看,摇光更见得意:"难得听你夸人,不过开阳也够得上你那一夸!"
千煌嘴硬:"谁夸他了,我还没跟他算那狐狸的帐呢!"
"喂喂,这陈年旧帐你还记在心上啊?那一架算是白干了?"
千煌挑了挑眉,不说话,目光定在开阳身上,却再也没移开了。
席间摇光硬是被人拉去了斗酒,千煌头一次觉得少了摇光在耳边唠叨,耳根清净了。
心情愉悦地捏起杯子呷了一口酒,耐不住又往开阳那边开去,却见开阳酒杯一搁,施施然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
不及多想,千煌已经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殿外是桃花林,满眼桃枝,灼灼其华,连成了一片海,看不见尽头的。一袭杏衣夹杂其中,并不十分显眼,却也能轻易认出来。
千煌追了两步,就隐约觉得有点不妥了,踌躇著停在桃林边上,却看见那边的开阳走入桃花深处,也停了下来。站在一棵桃树下磨蹭了一阵不知做什麽,然後就突然转过身来道:"帝君整日盯著小仙看,这时又追随出来,有什麽话不妨直说。"
千煌一惊,片刻才回过神来,一整容颜,敛了笑意,一挑眉:"看来武曲星君很清楚本君是谁嘛。"一边说著一边走过去,脚上居然有点虚浮了。
开阳舒眉一笑:"帝君镇日跟摇光厮混在一起,天庭皆知,小仙总不至於把帝君当成了摇光。"
被噎得一阵气闷,千煌不肯示弱,扬声道:"既然如此,星君也该知道本君所为何事吧?"
开阳依旧笑得一脸太平:"愿闻其详。"
"本君宫里的狐狸,天上还没有谁敢吱声,怎麽就星君与别人不同呢?"
开阳笑得很是无辜:"小仙也并没有吱声啊。"
"你!"千煌咬了牙,他确实是没吱声,只是他那是连声都不吱就把狐狸给丢回凡间去了!
开阳呵呵笑了起来,千煌这才晓得自己被耍了,一脸是灰。这才见开阳正了神色,道:"虽然小仙也觉得那狐狸该放回凡间去,只是帝君说小仙把狐狸放回了人间去,却实在是冤枉了。"
千煌愣住了,连摇光都没再否认,这开阳却睁著眼说他没做过?心里有气,千煌的口气也冲了:"那麽星君倒说说看,为什麽要把狐狸放回去?"
开阳却只是摇头,并不说话。
千煌被撩拨起了,执拗地道:"摇光说你总是有道理的,我偏不信,你说说看。"
"说了你要生气的。"开阳说得诚恳,反而让千煌心里更是郁闷。
"让你说就说。"
开阳又是摇头一笑,像是看著顽童的无奈:"帝君就没发现那狐狸心不在此麽?当初受伤,听了摇光的话,动了贪念,央你留它下来,以为是个福气。等後来休养好了,才发现天上反而比不过凡间那花花世界,兴致就减了几分。再看天上一样是贪怨痴嗔没个消停,被人白眼了一阵,就更没留的心了。摇光难道没说过麽,本来欺负起来很是有趣的狐狸现在见了他就怏怏地躲开,那就是因为厌腻了。"
千煌听他说得确凿,却分明都是从未留意得到的事,心里未免有点不信了。
开阳看得明白,笑了笑:"帝君可以不信,只是这麽想想,南天门的守将不是说直接放回去了麽?若是不愿,那狐狸又岂肯轻易地走?"
被开阳这一说,千煌一时无可反驳了。心里却隐约有几分不甘,想了一阵,突然眯起眼笑了:"星君不是说没做过麽,怎麽又对那狐狸如此清楚了?"
开阳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失笑出来,明白千煌还是认定了自己是放狐狸的人:"你知道,摇光对那狐狸很感兴趣......而他又爱把身边有趣的事同我讲,自然,就知道得清楚了。只不过,虽然不是小仙放的,小仙也确实有放的心,帝君要还是认为是小仙做的,也无妨。"
千煌心里自是认定了是他放的,偏偏又有那麽几分希望不是他放的,矛盾了一阵,闷闷地道:"就算像你说的,也不必把它放回去,本君待它还不够好麽,现在不喜欢,待久了,自然也会习惯的。"
开阳轻叹了口气,浅笑道:"帝君还不明白麽?一切都有它的归属,即使如今为难它留下来,终究,还是要走的。与其到时候形神俱灭,还不如现在走得爽快。"
"你在伤心麽?"听著千煌低声复述,忘川突然插了一句。
千煌怔怔地抬头看他,半晌才苦涩一笑:"我是......真的不明白。那时候他说得清楚,我却从来没有记在心上。所以才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忘川张了张口,似是要安慰他,千煌慌乱间猛地站了起来,把忘川的话生生堵在了唇边。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了眉,笑笑:"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到人间去找他。下回再继续说罢。"
十
千煌走得爽快,忘川也并不在意,只是隐约地觉得有些可惜了。
并不是指望他能长留,只是等上三百年,才换得半天相聚,扁舟之上,一些往事,也就过去了,往往还说不到一个休止处,时辰到了,随口敷衍,便是别离。之后又是百年寂静。
总有多少不甘。
幸好这次的三百年间,穹光常常出现,一头半月的便凭空出现,直到判官遣人来赶,才怏怏而去。
说了什么话都记不清了,忘川却还是觉得满意。
这日穹光窝在船上看着他不说话,忘川习惯了,便任他看着,眼中很有几分欣喜。
穹光见他那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他的嘴角,来来回回地蹂躏,只是不说话。
忘川还是笑得怡然,直到脸上已经见到清晰的指痕了,才悠然地拍掉穹光的手,正要说话,却见穹光看着自己的身后,脸色微微变了。"怎么?"
穹光回过眼,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先走一步,过会再来陪你。"说罢,也不等忘川回答,扣指挥手,瞬间消失。
忘川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暗暗叹了口气。
穹光不曾说过他的事,只是种种迹象可见,他分明是天庭上仙。人间一月,冥界一年,这一年,天上却不过一天,穹光说的一会,怕又要等上十天半月了吧?
一边叹气坐着,好久,忘川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茫然地回头往身后望去。
奈何桥上还是无意识地前行着的魂灵,只有边上一个,随着队伍慢慢向前,脸上冷若冰霜,目光却分明是清澄的。
忘川突然发现,他也能认出这个人是谁了。
人间,地府,那是千煌一直苦苦追赶的人。那个曾经的天庭上仙,开阳星君。
忘川甚至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在想什么,便看到不远处人影一晃,有人一路往奈何桥上狂奔而去。
是千煌。
忘川一下子站了起来,扁舟猛烈地晃了两下,他站稳了再抬眼看去时,已经见到两个鬼差挡在了千煌面前。
千煌只是挣扎着要追上去,一边大喊:"开阳,开阳!你听我说......"
忘川心中一颤,转眼看向桥上,桥上的人走出两步,慢慢停了下来,侧过身远远地望了过来。
千煌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挤出一声:"开阳......"
桥上的开阳似是哼笑一声,慢慢抬手,桥下的人便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所指看去,只是他所指的不过是桥下的忘川河,什么都看不出来。
千煌还是只能唤那一声:"开阳......"
开阳冷眼看着他:"普通亡灵跳下去,会化作河中怨灵,你知道我跳下去,会怎么样么?"
忘川茫然地回头看千煌,却见千煌脸上死白,只是张大了眼,唇边还带着一丝颤抖,缓缓地摇头:"不要......"
"若你再纠缠,我宁愿魂飞魄散!"开阳缓声冷道,片刻却又一笑,"帝君,还是回天庭安分过日子罢。"说完,再不看千煌一眼,挥袖而去。
留下千煌站在桥下,慢慢地跪倒,无力再起。
忘川在那儿等了很久,见两个鬼差无声地离开,千煌却始终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才慢慢划过了船,停在离他最近的岸边。
"喂。"叫了一声,千煌没有回应,忘川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千煌。"
又一阵,千煌才微微动了动,慢慢抬头看了过来,双眼已是通红,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忘川,忘川也无声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忘川才柔声问:"既然伤心,为什么不肯放弃?"
只那一句,千煌便猛地咬住了牙,眼中更红了。
忘川转身坐了下去,只是指了指对面座位,没有说话,甚至不再看千煌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扁舟微微地晃了晃,忘川感觉有人在对面坐了下来,抬起头,便看到千煌低眉坐在了那儿。
感觉到忘川的视线,千煌终于苦涩一笑,干巴巴地道:"是我欠了他的,如今,放不下手。"
"即使逼得他魂飞魄散?"忘川直视着他。
千煌猛地抬头,半晌才又低下眼去,伸手覆面,声音中已经有了哽咽:"我该......怎么办?那些罪,本都该我来承受,本都该我来......如果他不曾认识我,就不会......"
忘川慢慢拉下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就是你现在所想?"
"何如当初莫相识......"千煌喃喃重复,"难道,不对么?"
忘川缓声道:"如果连你也这么想,那些年的经历记忆,还有谁会在意?你跟我说的那些,我都快要不记得了,除了你,还有谁会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