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煌犹豫了一下,才收敛了脚步慢慢走了过去,脸上强忍的心疼终於在走到树下那人身後三步时流露了出来。
"师兄不必如此看我,我不过是觉得没有防备的必要罢了。"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树下那人转过身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却正是那退位投降的青文帝元央。
"央儿!"千煌一把捉住他的肩低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麽,很久,才轻道:"你......若肯放弃他,我马上就带你走。"
元央漫不经心地拨开了千煌的手,笑了笑:"我要走的,谁都留不住。央儿没有师兄的好法力,一点小把戏,学了那麽多年,还是会的。"
"你......"千煌说不出话来了。
"师兄你总是这样看著我,你就这麽喜欢我麽?"元央有点困扰地皱了眉,"我早说过,我爱他,违背阴阳也好,他只是为了皇位接近我也好,都没有关系。他想要,我就给他,只要他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留在这里。"最後他的声音里才多了一丝脆弱,"他......总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元央那一句问话早让千煌失了方寸,听他一句句地表白对别人的爱恋,更是让千煌一丝丝地失控:"晋王不会爱上你的,他已经得到皇位,你留下来,他终会忍不住......"
"能死在他手下,又有什麽不好?"元央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用他的手,夺去我的性命,能死在他的怀里......"
"够了!"听著元央一脸沈醉地说著,千煌终於忍不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见元央目光一冷望了过来,到了唇边的话却又说不下去了。"央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元央一笑,眼中苍凉:"师兄又何尝不是?"千煌全身一震,没有说话,只听到元央缓缓地说下去,"师兄放不下央儿,央儿也放不下他,就算今日离开这里,走得多远,终究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何必呢?今生注定要负了你,负了天下,我......不愿再负自己。"
千煌苦笑摇头,下意识脱口道:"不,央儿,其实是我......"
圈内的虚象慢慢减淡,直到千煌那一句时,已渐听不见声音了,只看到人影晃动,或离或合,不知所以。
忘川反射地回头去看穹光,穹光却笑得无辜地摸摸鼻子:"这些都已经以後的事,总不能让你太多地窥见未来啊!"他指了指头上,"会遭天谴的。"
"哦......"忘川喃喃应了声,脸上倒也没什麽表情,只是掠过一丝微薄的失望,等穹光定眼去看时,已经看不见了。
目光落在忘川脸上,一时间穹光有点失神了,等忘川抬眼看来,他才猛地转醒,依旧大咧咧地一笑:"你若想看,下次再看吧。"
"下次?"忘川眼中微晃,"你要走麽?"
穹光失笑了,却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目光:"我不过是偷得一会空来看看你,留不了太久。"
"哦。"忘川还是平和地应了一句,没再说话。
倒是穹光叹了口气,喃喃道:"下次再来你怕又要忘了......"一边伸过手来,指尖停在忘川眉心,顿了一会,才隐约有光亮起,聚成一个特别的印记,慢慢融入皮肉,便消失不见了。"这样就好,三五百年,总不至於忘得太快。"
忘川安静地看著他,并不反抗,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少年不会伤害自己。
穹光看他那模样,又禁不住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见忘川依旧只是定眼看著自己,眼中清淡如水,终於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走了!"
"好。"忘川应得爽快,声音似乎还含著浅浅的笑意。
穹光垂了眼,片刻便凭空消失了。
忘川依旧定定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好一阵,才恍然大悟地道:"原来他不是地府的人啊。"好一阵,又摇头一笑,自言自语道:"都不是这里的人,自然不会留在这里了......只是我呢......我呢......"
一声一声,荒凉无尽,融入茫茫烟水之间,也就淡了。
岁月依旧日复一日地过去,仿佛不过是一日的重复,岸上依旧不见熟悉的身影一路跑过,那说会再来的人也没有再来。
忘川也似习惯了这一日日的寂寞,偶尔坐在扁舟上,过去多久都已经记不得了,那日穹光来时的情景却依旧记得清晰。
下意识地依著穹光的动作凌空划了个圈,竟也有红光凝聚,半晌慢慢地成了形,便与那日穹光所造的一般,渐渐地现出影象来了。
先是一路狂奔的晃动,忘川眯著眼往里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忘川(四)
四
千煌一路狂奔,到了门外,却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门内的光景已经可以想象,他眼中慢慢浮起一抹说不出的疲惫。
一次,又一次,以为疼痛已经麻木了,却每每痛彻心扉。
门只是虚掩著,千煌吸了口气,颤著手抚门而入,房中甚至还萦绕著一抹未散的余温,却是桌翻椅倒,一片狼藉。
元央蜷缩著身子靠在房间角落,散落的长发覆去了面目,赤裸的躯体上满是青红淤紫的伤痕,微张著弯曲的腿上,有鲜红乳白混杂的浊液黏附著,清晰地昭示著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千煌如同被钉在了门边,直到房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他才浑身一震,快步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过元央,感觉到那满布伤痕的身体在自己触及的瞬间微微一抖,他颤声唤了一句:"央儿?"
黑发柔顺地垂落两鬓,元央闭著眼,脸是死一般的苍白,唇上尽是咬痕,唇边一丝血红让人惊心。
好一阵,他的眼才慢慢张开一线,眼中无光,似是落在千煌脸上,又倦极地合上了。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
感觉到怀里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千煌心如刀割,腾出手放在他的胸前,却感受到元央全身一僵,唇边也多了一丝颤抖。
反射地咬住了牙,千煌终是收回了手,什麽都没有做。
房间中只剩下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千煌听到元央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
千煌紧张地抬眼,看到元央眼中却是清明,心中了然,他勉强勾起一抹浅笑,柔声道:"师兄在这里,不要怕,没事的......"
元央似是一笑,别开眼去,不再看他,轻喃道:"既知今日,你後悔当初借他的阳寿续我的命麽?"
千煌只能将人搂得更紧一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兄说元央,此生是天意......难道就不知道,逆天,是要遭天谴的麽?"
"我知道,我知道......"千煌哽了声,垂了眼,手上却一丝都不肯放松。
元央靠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气息也越渐轻了下去,只是梦呓般地呢喃著,有泪沿著脸边一直划落:"我以为他总念著一丝情谊......我以为我总可以等得到......我明明那麽爱他啊......"
千煌死死地咬著牙,没有说话,河上眼,眼睫轻颤,似有什麽,微微地闪亮。
"师兄的手,很温暖......很温暖......可是,"元央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慢慢染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可是......为什麽......你不是他......"
最後一句,便如利刃,插在千煌心上,元央再没有声息了,两人就著那样的姿势,僵坐了很久,千煌才微微一动,慢慢抬头,仔细地替元央捋好鬓发,安静地看著那张仿佛只是睡去的脸。
跟记忆中那个人的面目,并不是完全相同,只是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还是会有天地崩塌的感觉。
即使能够为他续命,替他挡劫,到头来,也只是以更残酷的方式结束。
天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与痛恨这两个字。
然而,这是那个人所选择的道路。
拂手过处,烈焰如血。炽热到了极至,到他心头,也依旧是让人无法把持地颤抖的冷。
"元央,阳寿十九,逆天借命,续阳寿半年,依法判处百年狱火加身,刑满之後,再入轮回。"
"慢著!逆天借命是事是我执意为之,跟他没有关系,如果要罚,罚我就好了!"千煌跑到阎王殿前,还没站稳,便脱口叫了出来。
殿下跪著的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千煌说的话完全入不了他的耳。
站在殿上面无表情的判官在看到千煌时终於不著痕迹地叹了口气,扬声道:"施术者是你,受者却是他,何况借的是帝王之命,往後人间劫数,也一并算上,这一百年,已经便宜了他,请上仙就别再插手了。"
千煌抬头看了判官一眼,明白他是在暗示自己,再执意下去,也只会让刑罚一加再加,只能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说下去,转眼看向殿中跪著的人,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像是千煌的闯入与他毫无关系,千煌垂下头:"对不起......"
殿中那人没有回应,判官看著两人,终於挥了挥手,示意两旁将人带下去。
"对不起......"千煌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悔恨。
判官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原就嘱你莫要强求,如今......"
千煌似是听不到他的话,张了张口,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判官叹了口气,不再管他。
忘水三千,万年如旧,千煌慢慢从岸上走过,看著远处的奈何桥怔怔地失神。
早知如此,宁愿他从桥上快步走过,远远地抛来一记冷眼,也比在这阴冷之地受那百年的苦来得好。
我明明那麽爱他啊......为什麽......你不是他......
只是一晃了神,元央那呢喃低语便在脑海中响起。
千煌终於停在那儿,无力地跪倒在如海的曼珠沙华之上,捂著脸俯下身去,低回的呜咽在半空响起,回旋良久,慢慢散去。
只有绝望,萦绕心头,无法泯灭。
"你......"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千煌全身一震,猛地抬头,就看到忘川扶著船橹站在扁舟上静静地看著自己,目光一如初见的柔和,只一个字,便让他无法遏止地哭出了声来。
忘川只是安静地看著他,既不安慰,也不离开,直到千煌慢慢平复了下来,才柔声问:"你怎麽了?"
还是初见的那一句话,千煌一阵黯然,断断续续地说出元央的事,说一个少年的痴心,说自己的执意,说最後的惩罚。
末了,他也没再看忘川,只是自语道:"明明知道不过一世虚构,为什麽还会觉得难过?他在我怀里,却一直说著他爱别人,如何如何地爱......他只对我说,他爱著别人......"低低地重复著最後一句话,他凄凄煌煌地笑了起来,宛如哭泣。
"不要伤心。"忘川自然地伸过手去抚他的头,感觉到千煌全身一震,他才惊觉地收回手来,不好意思地一笑,"你应该笑。"像是想了一阵,他又补上一句,"你很好看,更适合笑。"
千煌猛地抬头,愣愣地看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忘川也只是任他看著,有点困惑地笑了笑,没有躲开。
过了不知多久,千煌终於垂眼一笑:"你......愿意听我讲我跟他的事麽?"
忘川(五)
五
没想过千煌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忘川愣了一阵,才微微一笑,让过一步:"上来吧。"
千煌看了他一眼,一撩衣摆走到舟上,坐下去了见忘川还站在那儿,才禁不住掠过一阵尴尬,笑了笑,正踌躇著要开口,忘川已经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暗暗松了口气,恍惚间刚才一直萦在胸口的绝望似乎也慢慢地淡褪了。
忘川只是等他说话,既不焦急,更没开口催促,反而让千煌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好了。
如此无言相对了一阵,忘川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忘了你的名字......"
千煌先是一怔,随即爆出一阵清朗笑声,心中的紧张也一扫而空:"千煌,万千辉煌,懂麽?我是天庭上仙,千煌帝君。"
忘川没有惊讶,只是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好一阵才问:"那个人呢?"
千煌敛尽了笑意,微蹙了眉,摇头一叹:"他......本也是位列上仙,乃七星宫开阳星君,也就是武曲星君。"
忘川只是老实地点头,没有说话。千煌看著他眼中的温润,不自觉地垂眼一笑,接下去道:"没遇上他前,我是天庭宠贵,有几分才华胜得别人一筹,又仗著是王母嫡亲,只是肆意张狂,别人奉承,也觉得理所当然,从不去想里头有几分真假。"
"你有张狂的本钱,这算不得坏事。"忘川顺口搭了一句。
千煌摇头笑了:"後来王母设蟠桃宴,我在席上,跟太白口述斗棋,胜了一子半,众仙誉我天庭第一,我便沾沾自喜,领过王母的嘉奖,却看到有人躲在对面席上笑著直摇头。"
千煌帝君是什麽人?王母嫡亲,风华绝代,相貌是天庭第一流,仙术道法是天庭第一流,才华也还是天庭第一流。从来只有别人称赞奉承的份,哪里遭过这样的否认?
园子中央已经有别的仙人笑闹著比试了起来,千煌坐回位上,敛了笑容,定眼往那人看去,脸上也多少挂了一丝不服气。
太白金星的棋艺之高是天庭共知的,谁能在他手下赢得一子半子?现在自己胜了一子半,难道还受不起那些微的称赞嘉奖?
仔细再看,对面那人容颜并不出众,双眼却如夜空明星,分外夺人,蕴著似笑非笑的温润,目光过处,便让人心头一舒。这时他已经拿过一杯仙酿自顾自喝了起来,唇边那一抹浅笑便似得了世间最大的满足,再无遗憾,让人也禁不住随他微笑了起来。
好一阵,千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顿时抿了嘴,心头更是不甘。
连瞪了很久,对面那人居然目不斜视,完全没察觉这边有人看著自己似的,自顾自喝得逍遥,偶尔也抬头看一眼中央的比试,或是眯眼一笑,或是啧啧摇头,目光却从不曾久留,仿佛一切皆入不了他的眼,只有手中杯酒,盘中珍馐,才是他的所重。
一时间,千煌只觉得那众多赞许也不重要了,只有眼中这人的一个摇头分外地大,比如喉咙里的一根刺,拔不去吞不下,叫人难受。千万年来也仅此一次,整一个蟠桃宴,虽能尽兴,他也总是放不下这一根刺了。
只是蟠桃宴未散,偶尔被人拉去笑闹,再回来时装作无心地往对面看去,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好友摇光星君见他坐在那儿发怔,笑著连灌了他一壶仙酿,後面说了什麽,也就记不清了。
一去半月,摇光遣了仙童来,说是千煌随身的玉佩误挂在他身上被带回了七星宫,让他带上美酒去七星宫要,千煌才发现自己的东西丢掉了。
摇光与他年纪性格相仿,两人一起总是胡闹非常,这时听了仙童的话,也不迟疑,让仙童先去回了话,一边让人准备好仙酿,整了衣冠便一路往七星宫去了。
从千煌所在的竟煌宫,到摇光所住的七星宫破军殿,便要绕过瑶池西北的紫桃林,紫桃林中的仙桃是一百年开花,一百年结果,虽是人间难求,在天上却也不算珍稀,从紫桃林外经过时,闻到里面隐隐飘出的桃香,千煌也禁不住心中一动。
既然有美酒,何不带上几个仙桃下酒呢?
如此想著,千煌一边绕入茂密的桃林之间,唇边那一丝恶作剧的笑容还没散去,就被一声大喝给吓住了。
"真是万年朽木,不可雕也!"声音清朗,明明是气愤之词,喝出来时,却居然带了一分笑意。
千煌心中好奇,不禁隐了踪迹,小心地听了下去。
只听那声音还是一样的调子说道:"人间的凡夫俗子还有月老天天给他们张罗,怎麽到了天上便连一丝情欲都动不得了?情爱本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若是本无情根,也就罢了,若是有情根,勉强说它不存在,不就是有违道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