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赵无咎缓缓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疼呢!书上原来是骗人的,什么与常人无异,明明疼得要命,往后再也不要看书了!
勉强抬起右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玉瓶,这是云岫的雪参丸,幸好一直带在身边,倒出两粒送进嘴里咽下。四下里瞧了瞧,全是坟头,叹了口气:这地方可不是能好好歇息之处,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吃力地站起身来,胸口的伤口扯得生疼,左手死死地捂住,随便拣了个方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乱坟堆。
或是失血过多所致,走了一段路便觉得力乏气虚,胸口的疼痛倒是缓和了几分,想来是雪参丸的功效。腹中的胎儿却开始踢腾,赵无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走下去了,必须尽快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只是这荒山野岭,却去哪里歇息?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犹记得小时候爹爹教过自己一首词:"寻草浅,拣林疏......"后头是什么来着?记不得了,从小到大仗着有些小聪明便不爱读书,爹爹叹气,师父无奈,自己却是嘻皮笑脸能混则混,想不到这诗词中居然也有认路的方法,早知道便应该好好地看书了!人哪,总要陷入危难才会想起过往许多错事!
腿下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一颗树下,这一摔倒,便觉全身的力气都散了一般,仰面躺倒在杂草上,动都不想再动一下。
腹中胎儿一阵翻滚,无咎脸色雪白,双手捂上腹部轻轻揉抚:不能再走了,得歇一歇,好累,宝宝肯定也累了!
夜深露重,草虫互鸣,山风凉凉地吹了过来,无咎微觉寒冷,靠着树干半坐起来,叹了口气,蜷了蜷身体,头脑有些发涩,忍不住又掏出玉瓶,倒了一粒雪参丸咽了进去,这时候可不能生病!
这地方空空的,极目望去,不是草便是矮矮的小树,连个遮顶的地方都没有,歇一小会儿不要紧,若想好好休息却不是什么好的所在。
自己给自己打气,慢慢扶着身边的树干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再找找,或许能找到个山洞什么的避避。
或许他今夜的运气着实不错,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赫然发现前头崖壁上有个洞口,约摸一人高,赵无咎精神陡然振奋了一些,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
第一章
灭绝山顶,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冰天冻地,苍茫一片,看不见一样活物,鸟飞不上来,树木生长不了,普通人若想攀登,甫到山腰便已承受不住逼人的寒气,便是武林中的内家高手在此山山顶也呆不了一个时辰。偏有两人静静地立在最高的两座峰头上,白衣者与天地同色,浑然一体,红衣者衣袂裂裂,袍袖翻飞。
这两人相峙而立已过了二三个时辰,白衣人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面带微笑,眉眼间竟是一派洋洋自得之色;红衣人年界不惑,面色不悦,冷冷地瞧着对面峰上的臭小子,心里翻来覆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忽地山下大乱,峰上两人耳力甚好,俱都听清楚了,红衣人脸色陡然变青,提气大喝:"臭小子,你搞什么鬼?"
白衣少年笑得眯起了眼:"没有没有,殷教主,您放心吧,我只是让人在贵教后院小小地点了把火,不会把贵教全烧光的!"
红衣人身上的衣服片片抖动,显然气得不轻,暗暗压下情绪:可不能让这个臭小子看笑话!镇定下来:"快将圣药交出来!"
白衣少年歪着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掂在手中举高,好奇地问:"殷教主,您是问这个吗?"
殷琊气得要吐血:"那是云岫派的雪参丸,死小子,把九玄神丹交出来。"
白衣少年垂首瞧了瞧雪地,忽然又抬起头来,声音诚恳:"殷教主,我用这一瓶雪参丸和您换那一枚九玄神丹,好不好?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脾气不要太火爆,对身体不好!再说,我今年才十六岁,殷教主,殷前辈,您怎么可以和我这个年轻的晚辈计较?换了吧!"
殷琊掌教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般惫懒无赖的臭小子,偷了自己教内的圣药不说,居然还倒打一耙。当下再也忍不住了,挥起一掌拍向对面山峰,"轰"地一声巨响,对面的山头蹋了一大块,厚厚的积雪夹裹着泥土与石块轰然掉落深谷。
殷琊定睛一瞧:臭小子呢?怎么不见了,莫不是被自己一掌拍落下去了?哎哟,这下可麻烦了,据传云岫山庄庄主只有这么一名爱徒,那姓蒲的......还没想好,便听到身边清脆的咂舌声:"啧啧,殷教主,您的功力真不是吹的,好好的一个山头就这么被您给毁了!"
殷琊僵住,缓缓转过头来,面前的小子嘻皮笑脸,半点没有正经样,那嫩白绝美的脸看得人想一拳将它打扁了。
这小子的轻功果然举世无双,难怪蒲歆对这个弟子视如珍宝一般,如今他年纪还小,若再长得几岁......殷琊自二十五岁起便接手灭绝魔教,性格偏激,此时念头一闪,恶念顿声,手掌别在身后,慢慢提气,竟想运足功力一掌拍死面前这个祸患。
白衣少年功夫虽高,毕竟年轻,自三岁跟随师父学艺,从未离开过师父身边,江湖中的阴诈之事不甚了解。偷偷地溜出山庄后,一路行来招惹事非无数。
这日行到灭绝山下,突然记起师父曾经提过灭绝魔教有一镇教之宝,乃是仙药,名唤九玄神丹。当时师父曾言,这九玄神丹与自己爹爹服用过的碧灵珠一般,不仅可起到大补之用,更有一样神奇的功能,能够改变男子体质,使之与另一男人行房后便可怀孕生子。少年心里自有他的小算盘,想着那种神药放在魔教内供着毫无用处,不如自己偷来把他吃了,或许以后......
他想到便做,找着了正在山下小镇云游闲晃的大师兄,那大师兄并非庄主之徒,却是蒲歆师兄的弟子,对这个年幼的小师弟十分疼爱,有求必应。两人微一合计,由轻功较高的少年去偷神药,大师兄到后院放火,将灭绝魔教搅个稀巴烂、底朝天。
两人偷偷潜入,白衣少年轻功卓绝,轻轻松松来到了收藏神药的塔内,避开机关,拿出神药,自作聪明地留了条:"云岫山庄庄主弟子赵无咎拜首!"
谁料他得了神药,太过得意,一不察觉触动了塔内机关,即刻便惊动了灭绝魔教的教主殷琊,殷琊追到塔中,瞧见那张字条,当场气得七窃生烟,追着赵无咎赶到了灭绝山顶。
赵无咎笑得天真无邪,唇红齿白,嘴里仍在唠叨:"殷教主,您就别生气了......"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这样吧,我用两瓶雪参丸与您换......"话音未落,殷琊眼神忽地阴戾,一言不发,别在身后的右掌"砰"地一声挥出,正中无咎胸口。
赵无咎万万没想到这个魔教的至尊之主竟然不顾身份,偷袭自己这么个年轻的晚辈,这一下根本来不及闪避,被打得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摔倒在地,张嘴吐了口鲜血,洒在雪面上。
赵无咎气极,自己爬了起来,骂道:"死老头,居然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殷琊阴恻恻地:"灭绝魔教并非正道,本座不屑做什么英雄好汉!小子,你中了本座的"阴杀掌",撑不了多久了,还不乖乖把神丹交出来!"
赵无咎隐隐觉得体内阵阵寒意,心里暗暗吃惊,"阴杀掌"乃是灭绝魔教教主的独门绝技,被击中之人起先遍体生寒,其后血肉渐渐冻住,最终经不住寒意,活活冻死。传说这门阴毒的武功只有灭绝魔教教主懂得修练之法,代代独传教主一人,自己一个不防,竟着了老匹夫的道。罢罢罢,今日只怕要死在这里了,哼,便是要死也不能堕了云岫的名声,丢了师父的脸!爹爹......孩儿不能去看您了......
索性昂首挺胸,秀雅绝美的脸上竟是一派镇定之相:"老匹夫,实话跟你说了,那神丹已被我吃了进去,你现下便是杀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殷琊愣了愣,蓦地大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很好......很好......既然如此,待本座杀了你,剖腹取丹!"运足功力,一掌劈出。
无咎吓了一跳:"死老头儿,你怎么这么狠啊!"刚要运功抵挡,忽觉腹部一阵尖锐的疼痛,忍不住"哎哟"一声,捂住肚子蹲下身去,真气再也提不上来了,眼睁睁地看着那魔鬼般的掌风呼啸而来,不由自主闭起双眼:师父......
"砰"地一声,赵无咎闭着眼睛奇怪地想:老匹夫这是什么功夫,打在身上没什么感觉啊?难道我已经死了,嗯,听人说人死是感觉不到疼的,咦咦,肚子为什么还疼啊......
他犹在胡思乱想,耳边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咎,还不快起来!"
赵无咎这次真是被吓到了,连肚子疼都忘记了,睁开双眼,面前是白色绣鞋,视线慢慢向上移,只见一人白衣飘飘,宽袍敞袖,身材挺拔伟岸,面貌英俊不凡,神情倨傲,此时那双清冷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赵无咎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师父......"
蒲歆冷哼一声,伸出一只手来,赵无咎忽地眉开眼笑,抓住师父的手刚要立起身,突然觉得全身一阵透骨的寒冷,腹内掀起翻天覆地地绞痛,眼前一黑,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蒲歆手上用力,搂住赵无咎绵软的身体,从怀里掏出一粒清香扑鼻的药丸小心地塞进无咎嘴里,一个巧劲,药丸下了喉。
眼瞅着无咎的面色渐渐转红,蒲歆眼中掠过一丝怜惜之色,打横将徒弟抱起,转身瞧见了被他一掌重伤,此时仍旧倒在地上的殷琊,神情忽地阴狠:"殷教主,小徒顽劣,原是不该。只不过,他已尽力与你和解,你却出手偷袭,伤我徒儿。你说,这笔帐本座该与你怎么算?"
殷琊被他一掌险些击破丹田,趴在地上全身血气翻腾,不敢回话,心里恨得牙痒痒。
正在此时,一个红衣青年攀上山来,瞧见了倒在地上的殷琊,大喊一声"爹爹!"扑了过去。
殷琊大吃一惊,强提真气站起身来,将青年护在身后急道:"杭儿,你怎么来了?不要乱动!"此人正是殷琊的独生爱子殷苏杭,因殷琊已过世的妻子乃是江南水乡佳丽,故而替儿子取了这么个怪名字。殷苏杭出外游历,今日刚刚回教,便见到教中大乱,问了教徒,方知圣药被盗,父亲追到山顶去了,连忙急急赶来。
殷苏杭早已瞧见了蒲歆,转眼又望见了他怀里的赵无咎,眼瞳忽地一缩,面色大变,脱口道:"无咎怎么了?"
殷琊微愣:"你认识这个臭小子?"
殷苏杭连忙回答:"孩儿回教前途经杭城,与无咎见过面,孩儿与他甚是投缘......"
殷琊勃然大怒:"你居然和这种小贼搅和在一起!杭儿,你听着,这小贼偷吃了我教的镇教圣药,便是我教誓不两立的敌人,你需得分清敌我!"
殷苏杭大惊:"他吃了九玄神丹?"
殷琊冷冷地正要接口,却听对面蒲歆清冷孤傲的声音传了过来:"殷教主,你休要出言不逊,无咎只不过吃了贵教一枚药而已,他亦愿以雪参丸相换,难道我派的雪参丸还比不得那枚无用的丹药吗?"
殷琊怒火往上窜:"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怪不得徒弟如此嚣张,想来是蒲庄主教的好啊!"
蒲歆眸光微闪,已有隐怒,正欲发作,忽听得怀里赵无咎低低地呻吟一声,身体有些颤抖。低头一瞧,小徒弟脸色莫名苍白,双手无意识地捂住腹部,心里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心疼地抱紧了几分,暗暗叹息:这么大了,仍是让人放心不下,这九玄神丹是能随便乱吃的吗?
他抬头瞧了瞧对面严阵以待的父子,淡淡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殷教主,不要再来惹事生非!否则,蒲歆绝不轻饶,告辞!"怀里的赵无咎疼得不停抽搐,蒲歆知道再不能耽搁,得即刻替他疏导药性,话音刚落,微一旋身,人已在百丈之外,瞬时不见。
殷苏杭目瞪口呆:"爹爹,这人的功夫......"
殷琊气急攻心,"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殷苏杭急忙扶住父亲,方待询问,便听得父亲阴戾的声音:"蒲歆,赵无咎,本座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第二章
赵无咎晕晕糊糊,渐渐觉得身体的疼痛减了下去,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揉着自己腹部,忍不住微微一笑。耳边似有轻微的叹息声,渺若轻烟般随即散去,那手也似将要离去般轻柔了几分,忍不住一把拉住,神智也清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眼底是白纱般的丝帐,房中烛火微晃,天已黑了。转头瞧了瞧,师父正坐在床沿边,面无表情地瞧着自己,一只手仍被自己牢牢抓着。无咎讪讪地笑,急忙松开自己的手,离开了那手掌的温度,心中莫名十分失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蒲歆的声音冷冰冰:"可好点了?"无咎点点头,长长的羽睫悄悄抬起,偷偷瞧了瞧师傅看不出喜怒的脸,不敢吱声。
蒲歆眼中宠溺的神色一闪而过,语气丝毫不变:"为什么偷偷下山?"
无咎认认真真地瞧着锦被面上绣着的修竹图样,嗯,这里是师父的房间呢!偷偷地一笑,压根没听见蒲歆的问话。
蒲歆瞅着小家伙心不在焉,脸上忽地闪过一丝啼笑皆非的神情:又在乱想什么了?提高了声音:"为什么偷偷下山?"
赵无咎顿时回过神来,欺欺艾艾:"徒儿......徒儿想爹爹了,回家......嗯......探望爹爹......"
蒲歆缓缓点头,声音平淡:"不错,我已有大半年不带你回京探亲了,想念你爹爹也是应当。不过......"忽然顿了顿,无咎暗暗叫苦,只听师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若是从出云山到京城,似是不需要绕到杭城吧?难道为师不曾教过你认路?"
赵无咎的头更不敢抬了,瞧着那修竹图案,青脆挺拔啊,有多少年没和师傅一起睡了,犹记得自己年幼时,一个人睡觉吓得哇哇大哭,师父无奈之下只得将自己抱进房中同睡,师傅的怀抱......嗯......真是好温暖......
蒲歆忍不住想要苦笑,小家伙这副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模样,显然又走神了。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收了这么个徒弟,虽然天资聪颖,根骨清奇,学艺事半功倍,可是调皮活泼,酷爱惹事生非,云岫山庄原是清静之地,被他搅得鸡飞狗跳,热热闹闹。如今,竟然闹到江湖上去了!更不解的是,每次惹了祸,自己训斥时,他总是垂着头闷声不吭,起先以为他在反省,岂料有一次自己问了句话,却见他满脸茫然地瞧着自己,方才知道自己训了半天,小徒弟人是站在一边,魂却不知道飘到哪个云天海外去了。
赵无咎兀自想得心飞飞、眼花花,没有时间抬头瞧一瞧师父此时的神色,那神色夹杂着疼宠与怜惜,眼眸温柔似水,俊挺的脸庞一瞬间和暖下来,优美的线条不再是棱角分明,流泄出爱怜之意。
隔了半晌,蒲歆似是意识到了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宠神态,脸上蓦然转回严厉,瞧见赵无咎仍然低着头神思不属,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无咎!"
赵无咎吓了一跳,恍然抬起头来:"师......师父......"
蒲歆清清冷冷:"为师问你话呢,怎么会绕到杭城去?"
赵无咎呆住:师父是神仙啊?怎么会知道自己跑到杭州去了?嗯,莫不是再逛我?不承认,抵死不承认!脸上渐渐浮出讨好的笑容:"徒儿没去杭州啊!徒儿回京探望爹爹了!"
蒲歆沈下脸来:"无咎,你若是因了孝心,师父怪不得你;若是嫌山中寂寞,你这年纪本应好玩,师父也不会怪你;怎可拿你爹爹说事,随意撒谎!若再胡言欺瞒,为师今日便送你下山,永不许再回!"说着立起身来。
赵无咎这下真是吓坏了,顾不得掀开被子,纵身跳下床,一把抓住蒲歆的衣袖,双腿被锦被缠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撒谎了,师父,你别送我走!呜呜呜......"他毕竟年幼,乍听一向疼爱自己的师父说了这么重的话,当下便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