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煌浑身一震,看着忘川,忘川脸上只是一片平静,过了很久,千煌终于黯然一笑:"若你愿意,我再重头说起。"
忘川一笑:"好。"
狐狸的事开阳不肯承认,千煌虽然认定了是他,也奈何不了,只能怏怏作罢。
开阳见他不说话地呆在那儿,摸摸鼻子,正要悄悄离开,却被千煌一声大喊给吓住了:"对了!"
"怎么?"
千煌盯着眼前笑得无辜的人:"狐狸的事不说,上一次蟠桃宴上,星君摇头,可是对本君有什么不满?"
开阳张着眼愣了很久,才失笑道:"啊,你说那个啊。"
千煌不满他语气里的不经心,闷声道:"什么这个那个?"
开阳看着他脸上的不甘,不禁摇头,浅笑着自语:"真是个孩子。"
"你说什么?"
开阳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见千煌脸上实在臭得不能再臭了,忍不住又是一笑,微一挑眉,"帝君可愿跟小仙下一盘棋?"
"为什么?"千煌愕然,心想,难不成你还能比我高出很多不成?
开阳一脸无所谓地道:"既然帝君怕输,就当小仙没有说过吧,如果没其他事,小仙就失陪了。"
"跟我来!"开阳话音刚落,千煌已经一手捉起他的手腕,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去。
开阳在他身后笑得很是开心。
"结果,真的输了?"忘川的话虽是问句,却没多少疑问。
千煌脸上无光,瓮声道:"输了,连下三盘,不过个把时辰,被杀得片甲不留,最丢脸的那一盘,我执黑子先行,也才仅得了十七子半。"
忘川愕然地张了张嘴,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千煌看着他笑,脸上没有变化,眼中的阴翳却渐渐散去。
"那时候不死心,只道他棋艺特别高故意欺我,结果他把那时候我跟太白的棋摆了一次,不过三子,把形势给扭转过来了。也不晓得当初太白是不是让着我才故意落败。"
忘川却道:"太白金星棋艺出众,就算是为了讨好你,这样丢了自己的名声,也不划算吧?"
千煌失笑摇头,一耸肩:"谁知道呢。"舒了口气,他才慢慢接下去,"那时候输得心服口服,只求交上这个朋友,就可无憾了。怕他不肯,他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总是去七星宫里缠他,斗诗斗棋斗酒斗法,虽然总是输,也还是觉得甘心。后来摇光都取笑我是找教训的了。"
千煌从此成了七星宫武曲殿的常客,倒是先把摇光给郁闷了。
从前自己想找开阳说话时,开阳总能空下来笑眯眯地听,现在呢,找开阳说话,开阳则大半是笑得抱歉地说跟千煌有约了。
连带着想找千煌胡闹,也找不着了。
为此摇光还耍过一次小脾气,用法术将七星宫完整地包围了起来,能进能出,惟独不放千煌一人过。
千煌站在宫外,气得牙痒,好一阵,却鼻子一仰,笑得猖狂:"小孩子抢玩具,本君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把站在门边旁观的开阳笑了个半死。
后来却是摇光自己先撤了法术,千煌心里奇怪,但也没想太多,乐颠颠地跑入武曲殿,张口就要唤人,哪知话没出口,就被一根长缨枪抵在了脖子上,不由自主地连退了三步,退出了殿门。
"开......阳?"千煌赔笑地看着拿枪的人,脸上都有点发僵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让一贯温润如玉的人拿枪来抵。
开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一抖枪头,冷声道:"滚出去,再敢踏入武曲殿半步,我叫你好看!"
忘川(十一)
十一
忘川只是张着眼盯着千煌听他说,如同蹲在路旁听说书的孩子,这时千煌说得曲折,他也禁不住凝了神色,屏气等他说下去。
千煌不留神看到他的表情,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开来,忘川极自然地伸手拉他的衣袖,问:"然后呢?"
千煌看着他眼中的急切,心中一动,挑眉笑道:"你猜?"
忘川愣了愣,才慢吞吞地收回手去,想了一阵,才生生憋出一句:"准是你得罪了他。"
千煌笑了,半晌才轻叹:"我也不知道。"
忘川错愕地抬了头。
"那时候开阳动手来赶,我只能先走,回去想了很久,却没能想到哪里得罪了他。"
实在想不通,千煌窝在竟煌宫里,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天未亮就跑到七星宫,偷偷摸摸地拐入破军殿,将摇光从床上挖了起来。
"摇光,把你书房里那副文房四宝给了我吧?"
摇光被人吵醒正恼火,这时听他这么说,呆了好一阵,吼出声来:"蓬莱岛上寒潭出来的那副?"
千煌笑得谄媚:"我宫里的物事,你喜欢的,都能拿来换你。"
摇光听得有点心动了,一边瞅着千煌:"干嘛突然打我那副宝贝的主意?"
千煌无奈地挠了挠首:"我只知道开阳一直很喜欢,只是不愿夺你心头之好......"
"那又怎么样?"摇光呆呆地问。
千煌有点急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惹他生气了,想来想去,还是讨一样他喜欢的东西去赔罪为妙。"
摇光愣住了,张着眼看了千煌好一阵,看得千煌都有点莫名了,才突然猛地转身走出门去,半晌走回来,手里是一个极细致的锦盒,往千煌面前一送:"喏,拿去。"
料不到摇光这么爽快,千煌有点不敢接了。
摇光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硬塞到他手里,哼笑一声:"笨蛋!我这是给开阳的,我给他他肯定不要的,但是既然他喜欢,让你去送就好了。"像是有点不甘心,白了千煌一眼,又补上一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笨蛋的啊!"
千煌接过锦盒心里喜滋滋的,也不计较摇光的话,笑得灿烂:"谢了,回头再报答你!"说罢,拍拍摇光的肩膀,快步往外走。
留下摇光在原地,伸手蹭了蹭鼻子,微微眯起了眼。
端着盒子武曲殿等了半天,才看到开阳懒洋洋地踱步出来,千煌连忙迎了上去,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开阳反而觉得奇怪了,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了?"
看似心情不错,千煌这才微微安下心来,把手里的锦盒往前送了送:"给你。"
开阳愣了愣,狐疑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这......"
"你一直很喜欢吧?所以,给你。"
开阳怔怔地站了一阵,才有点无措地笑了:"可是,这不是摇光的东西么?"
"已经是你的了。"见开阳并无异样,千煌心情也渐活跃了起来。
开阳看着他眼中的光彩,终于摇头叹气笑了出来:"虽然是喜欢,未必就要据为己有,你啊......"
听不出开阳的意思,千煌的心不禁有点吊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
开阳抬眼看他,半晌终于笑出声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嘴上这么说,可是喜欢的,自然就会想占有,何况,你都已经要过来了,生气又有何用?"
"那就是......不生气了?"
开阳见他依然小心翼翼地模样,只好敛眉一笑:"不生气。"
"怎么我觉得......这句不生气,好象有点不大对劲?"
千煌说得专注,忘川本不愿意打断他的话,只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小声问了出来。
千煌愣了愣,随即低眼笑了。
忘川愕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本来,就不对。"千煌的笑声中似有一丝异样,"只是那时听到他说不生气,心里早高兴过头了,也不曾细想过。"
忘川没有答话,好久,才突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以为的不生气,是前一天的事吧?他的不生气,却是指你从摇光那里把东西要来的事。"
"都没关系了,那时只是想着,反正他不生我的气,就足够了。"千煌笑了笑,"后来摇光跟我说,那时候,我对开阳,已经不只是敬佩和仰慕了。"
忘川偏头听着他说,这时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回话。
千煌沉默了一阵,站了起来,忘川才匆忙道:"你还要去人间?"
千煌抿了唇,垂下眼来,算是默认。
"何必呢?他不让你追,就算你追上去,也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在你面前死去......不是么?"忘川努力回想着千煌说过的话,虽然模糊,却还是脱口而出。"只是让自己更难受,何必呢?"
千煌张了张嘴,吸了口气,才轻声道:"也许......这对我来说,是应有的惩罚。"
只是一句,满是苍凉,忘川怔在了那儿,直到千煌消失在眼前,也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如果,有一个机会的话......
有这么一个念头,惦念了三百年,居然没有忘却,或者已经淡了,可是当忘川看到奈何桥上一抹熟悉的身影缓步走过时,便猛地瞪大了眼,划过扁舟,缓缓靠近了桥下。
"你......"张口唤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对,忘川顿了顿,又唤,"开阳星君。"
桥上的人脚步一顿,有点错愕地停在了那儿,从桥上慢慢地看了过来,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忘川身上。
忘川无措地站了一阵,终于扬声问:"为什么你对千煌那么残忍?"
开阳的眼微微张大,只是看着忘川,好一阵,才缓声道:"什么算是残忍?今日的果都是他造成的,他如今装可怜,就能抵过以前所有的罪过了吗?"
忘川想了很久,说不上心里的矛盾是什么,只能生硬地道:"可是......如今这样,还不能原谅他吗?原谅他,不是更轻松吗?"
开阳看着桥下的人,好久,才淡淡地笑了开来,语气中却是不可逆转的强硬:"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一字一顿,砸地有声。
忘川(十二)
十二
忘川退了一步,脚下摇晃,他却只是看著开阳。
那一句话,似是重物,砸在他心头,钝钝地痛。
"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不出话来。
开阳低眼一笑,轻道:"你又何必可怜他?"
忘川几乎下意识地摇头,要否认什麽却连自己都不明白,过了一会,他才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受苦了。"桥上的开阳目光似是微微晃了一下,他却没有发现,只是斟酌著缓慢地说下去,"可是,他追在後头,看著你受苦,什麽都做不了,不也是一种惩罚麽?这麽久了,还不够吗?"
开阳带著一抹嘲弄地低笑:"不是什麽东西都能补偿的。"顿了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他吸了口气,看著忘川,目光里多了一分温柔:"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那种惯受奉承的白目小子,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有什麽果,也是他自找的,不必可怜他。"
忘川只是不死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没有任何例外?"
开阳看著他脸上的迫切,脸上渐渐浮起一抹苍凉:"有,"他的声音里是死一般的冰冷,"除非岁月回转,我们从不相识。"
并不是绝不可能,只是,回过去了,便什麽都不是了。
忘川站在那里,眼中尽是茫然。
开阳突然抬眼一笑:"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忘川心中一惊,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就见到千煌僵立在岸上,似乎已经失了神。
开阳冷冷地地扫了千煌一眼,哼笑一声,转身离去。
奈何桥下,两人静立,久久,谁都没动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忘川才慢慢往千煌那边靠了过去,千煌就在岸上,伸手可触,忘川迟疑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去,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
只是下一刻,千煌便猛地反手拍了开来,看向忘川时,双眼已经通红。
"千煌......"忘川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
千煌吼道:"谁让你多管闲事?谁要你去问他?"话音落下,他低低地喘著气,声音也渐哑了下来,"是我的罪,我甘愿承受後果,谁要你......可怜......"他紧紧地攥著拳头,牙关咬死,一字一句地挤出来,"谁要你去向他求情,谁要你多管闲事!"
忘川无措地看著他,心里满是惊惶。
"对不起......"忘川甚至还来不及想起该说什麽,千煌却先开了口,仓皇地低下眼去,声音里终是透出一丝脆弱的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忘川茫然地站在那儿,很久,才低低地问出声来:"为......什麽?"
千煌只是道歉,到最後成了无法分辨的呢喃:"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错......"
忘川就站在那儿,看著眼前的人慢慢地跪倒下去,濒死般慢慢地抓紧了他的衣服。
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最终化作了连绵不断的哭泣。
似乎已经不只一次看到他在面前哭出声来了,只是这一次,哭声中的绝望透骨的深。
并不是无望地追逐,也曾经奢望过有朝一日这一劫可以结束。只是如今,便连半点臆想都留不住了。
忘川瞪大了眼,任千煌扯著他的衣服,渐渐的,他的目光慢慢地柔和了下来,原本微僵的手终於带著一丝掩饰不了的颤抖抚上了千煌的头。
一下,一下,生硬,却温柔。
千煌全身先是一僵,随後便慢慢地软化了下来,手也一点一点地放松了开来,最後深吸了口气,勉强一下,抬头看向忘川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忘川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手,笑了笑,见千煌依旧直直地看著自己,不禁有点困惑地低了头,却见千煌突然伸过了手来。
指尖微凉,轻颤著掠过眉心,最後落在眉上,挡去了一眼的光景。
忘川始终张著眼,只是一只眼,只是一眼,便已迷茫。
千煌只是痴痴地望著他,抿著唇,有泪一滴接一滴地自眼中滑落,他却始终没有吭声。
忘川便那麽任他看著,却渐渐地觉得累了,那轻点眉上的指尖似有千金重,叫人再无法承受。
千煌不是在看他。那双眼,明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他的眼,很像......"
久久,忘川听到千煌很轻很轻地道。
忘川(十三)
十三
他的眼,很像......
忘川下意识地侧了侧身,离开了千煌的手,千煌便马上反应了过来,满脸羞愧的退了一步,眼中尽是无措,只是低头躲闪,不敢看忘川。"对,对不起......我......"踟躇了一阵,他竟直直地站在那儿,什么都说不出来。
忘川看着他,眼中迷茫更深了。
相对无言。
也不知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扑通的落水声,像是找到了逃避的借口一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奈何桥下的河面上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却什么都看不见。
忘川定了一阵,突然弯腰去执船橹,千煌几乎是反射性地拉住了他的衣袖,指尖用力时,两人都愣住了。
忘川只是静静地看着千煌的手,半晌,千煌终于一点点地松开了手去。
忘川一声不吭地撑起船撸,往水里轻拨,扁舟便夹杂着水声离了岸,往那涟漪中心摇晃而去。
等到靠得近了,那水中才有什么扑腾了几下,忘川扬手抛出一物,那东西在半空中诡异地转了一圈,似是绸带,柔软地落了下来,轻巧地钻入水中。
过了一会,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一个红色身影被抛入扁舟之中,那东西依旧凌空转了一圈,卷入到忘川手里,片刻消失了。
忘川定了神,回头转眼,船上伏着一个红衣女子,黑发覆面,浑身湿透,微微地打着抖,好一阵,才慢慢地爬起来,往船舷上一点点地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