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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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熹宗自个儿也没有扑腾的意思。他人生得清秀文弱,性子也是一模一样,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同冯凤作对,生平唯一的爱好便是鼓捣些木工活计,当了五年天子,正事没过问过一件,只日日醉心于刀锯斧凿之中,亲手造出小小一套三宫三殿,无一不是精巧细致,美轮美奂。
潭柘寺中冯凤曾与冯笙说笑道,"你若喜欢做木工活儿,索性送你去跟宫里那人就个伴儿,你就不吵吵着闲了",此话可是半点不假。熹宗为了建这座小明宫,真可谓是朝夕营造,每每营造得意之时,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

这日冯凤听得熹宗话音,便知他定是又省了一顿午膳,老生常谈地劝了两句保重龙体,吩咐过随侍小太监传膳,方躬礼退出殿外。
"皇上......"冯凤走了,小太监没了主心骨,眼见饭菜传了上来,熹宗却又没有要吃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放那儿吧。"熹宗随口应了一声,"你也出去吧,不用跟这儿伺候了。"

小太监按着吩咐垂手退了出去,这偌大的乾清宫里便又只剩下熹宗自己。
从十五岁坐上这皇位,终是想明他最亲最爱的乳娘其实早与冯凤多年算计时开始,他便只剩下他自己。
熹宗凝神执着漆笔,细细给那座小小的建极殿涂上金瓦。
孤家寡人。
满室木香。

陆遥被下人唤起来时,子夜的梆子都已打过了,但既听得是厂公差人唤他过去,陆遥也不敢怠慢,当下换衣整装,匆匆赶至冯府。
原本以为是公务急事,及到见了冯府管事才知道,不过是厂公叫他过来陪酒。
这倒奇了,陆遥跟在管事后面走去花厅,心说往常厂公若是有兴致浅酌两杯,都是叫冯笙陪他聊天叙话,眼下这三更半夜的,把自己叫过来又是唱的哪出。

"黄昏近也,庭院凝微霭,清宵静也,钟漏沉虚籁。"
陆遥没料到,说是唱戏便真是唱戏。花厅里只点了盏落地纱灯,冯凤独坐桌前曼声哼完一句唱词,方抬眼笑道,"小陆,坐。"
"......厂公好兴致,"陆遥走去桌边,行礼落座,提壶为冯凤斟满一杯,"属下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冯凤举起酒杯但笑不语,慢慢抿过两口酒,复换作"夜雨打梧桐"的曲牌唱道,"霜般白,雪样皑,照不到冷坟台......"
原来是曲《长生殿》,冯凤好戏陆遥是知道的,这些年也没少陪他听戏,但这九千岁亲自开口唱的次数,怕是一只手便数的过来。
"好伤怀,独向婵娟陪待,蓦地回思当日,与你偶尔离开,一时半刻也难捱,何况是今朝永隔幽冥界......"
昆曲音调婉转缠绵,唱腔更讲究的是"婉丽妩媚,一唱三叹"。冯凤平日讲话刻意自持,只比寻常男子略微轻柔两分,此时开腔清唱,却真是细而不尖,凄而不厉,流丽悠远,余韵徐歇。

陆遥听得明白,知道这出《见月》是讲唐玄宗念及爱妃杨玉环,哀叹她香散艳消如一梦,不禁深夜对月伤怀。
只是这情深意切的戏词由冯凤唱来未免有些讽刺。陆遥耳听得一曲《长生殿》,几许凄凉意,但看厂公面上神色,哪带了一丝一毫悲凉。
"虚应个景儿罢了。"冯凤似是猜到陆遥在想什么,撂下酒杯笑道,"大半夜把叫你过来,可是还没睡醒?"
"厂公说笑了。"陆遥再为他斟满酒,自己陪过一杯,垂眼望着地上月华如雪,不觉有些出神。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正月十六的月亮确是皎洁饱满,映得厅内清辉铺地,合着纱灯影影绰绰,昆腔绕梁不绝。
陆遥突地想起南唐后主那些总带了"梦"字的词词句句,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昨夜梦魂中,花月正春风",是"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今个儿进宫面圣,"冯凤亲为陆遥再满上一杯,似是无意闲聊道,"咱皇上那建极殿已是造好了,只待半座皇极殿完活儿,这大明宫里便要再添上一座小明宫,你说多有意思。"
熹宗终日沉迷于木工营造之事陆遥自是清楚,可冯凤这话说地连嘲带讽,他也不知该怎么答,只得笑着摇摇头,拿过杯子接着喝酒。
"小陆,你是个明白人,"冯凤擎着酒杯续道,"朱由校也是个明白人。你道他真喜欢鼓捣那点子木匠活儿?无非寻个寄托,也算活地有个念想。瞧他这日日不吃不喝的折腾劲儿,怕是不用我动手......"
"厂公醉了。"冯凤面上不带什么醉意,但陆遥听他开口直呼当今圣上名讳,便知道他其实已醉得不轻,赶紧先一步截过话头。
"你这孩子......"冯凤突地一笑,"事事小心,时时谨慎,我倒真没看错你。"m
"厂公谬赞了。"陆遥端正举杯敬道,"不过为了这声夸奖,属下便敬厂公一杯。"

"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黫。"冯凤喝过陆遥敬的酒,啪地一顿酒盅,借戏喻景,唱的是《长生殿》中一出《惊变》,"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
陆遥轻喝了声好,但看冯凤噙着丝冷笑,掌拍桌沿,长身直立,复一字一句沉声念道:
"跃马挥戈,精兵百万多;靴尖略动,踏残山与河!"

话音落定,一时静夜风寒,两厢无言。
冯凤压了压心中鼓噪,负手走去厅口,举目望向霜天冷月,忽地轻叹一句,"小陆......你是明白人,我是明白人,连咱这不顶用的皇上都是个明白人......"话音再低下去,便连陆遥也听不清了,"怎么偏就有个傻孩子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
那管亲手制得的凤笙,冯笙终是没有送出去,冯凤也就再不提这个话茬。
冯笙怎会不明白,那人眼中只有这大好河山,而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遮遮掩掩地,迷迷糊糊地,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夜冯凤醉了,冯笙却还醒着。
后花园中残雪未消,冯笙立在园子里,一曲《回雪》过后,手底用上内劲,十三簧紫竹凤笙寸寸崩裂。
自己做的,自己毁了,最是圆满。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剐心剐肺又如何?肝肠寸断又如何?
事成又如何?事败又如何?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残雪兀自不化,笙曲余音袅袅,似是一句"只闻风竹里,犹有凤笙音",似是一句"愿待春风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

"小陆,厂公便跟你说句实在话......"冯凤再坐回桌边,已是惯常地面带三分浅笑。
陆遥望着他醉酒执杯,慢声感慨道,"这人活一辈子,总归得有个念想。"
手腕一翻,慢慢合拢五指,似是攥死了整个大明江山,"皇上有他的念想,我有我的念想......"
冯凤打住话音,静静望了陆遥半晌,方挑眉轻笑道,"小陆......你可是也存了什么念想?"

拾叁

大明朝旧都应天,十里秦淮艳名远播,后迁都京师,虽是少了春水荡漾、灯龙画舫,却也多了八大胡同、夜夜笙歌。
京中烟花之地,最出名的莫过于一座秀满楼,而说到秀满楼里最出名的姑娘,自是那色艺双绝,一曲霓裳舞得宛如谪仙的月娘。
当年那朵八面玲珑,风头无两的"解语花"红袖,似是已经没人记得。
又或许还有人记得吧,当初红袖姑娘为了情之一字闭门谢客也算佳话一桩。
然后两年匆匆过了,那些尚记得的人也不过感慨一句,这红袖姑娘到底是跟天底下许许多多聪明人一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经此一别,山高水远,后会无期,"红袖添香,仍是良宵花解语,静夜酒盈樽,"陆大人,各自珍重吧。"
"你......若是往后......"陆遥本想说,若是往后他们对你不好,若是你过得不舒心,就捎封信给我。但话到嘴边再咽回去,红袖远嫁蜀郡是她自己选的,他们待她好不好都是她的夫家人,陆遥一个外人身份尴尬,难不成要仗势欺人杀上门要人?那也忒地荒唐。
况且他若有心许给她一生一世,又何必现下放她离开。
"莫要再说了。"红袖到底是心思玲珑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是糊涂一时聪明一世,痴痴迷迷等了两年是她自己愿意,了却前尘寻个归宿也是她自己愿意。
"只是......"红袖叫陆遥不要说,自个儿却忍不住,突地一笑,似真似假曼声低吟,"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两年你其实待我不薄。红袖知足了。"
"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陆大人......喜欢一个人,是乐意跟他一起生一起死的。"
"夜深了,陆大人请回吧。"

临了临了,她还是亦嗔亦怨地同他说了一句真心话。红袖为陆遥披好大氅,忍回眼底些许泪意。
可是还有句话她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总想着如若不说还能骗骗自己,若是说了,就真骗不成了。

"陆遥,你只是不够喜欢我。"

陆遥确是负了她。他又何尝不知道,若真是喜欢一个人,无论风云莫测,无论乱世浮生,无论是死是活,能在一起一刹那,一须臾,一日夜都是好的。
于是他那看似为着她好,不愿牵连辜负她的心意,反正是负了她。
陆遥这辈子做过不少违心之事,却在这"情"字上头再不愿拂了自己的心思。红袖不是不好,两年拖拖挨挨也确非全是逢场作戏,只是"喜欢"二字太过玄妙,而两厢情愿又太过难得。
只是她终究没能做成他的"心上人"。

"陆遥......"红袖把人送到门口,终是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把自己的手贴在他的心口,指尖死死抠住衣裳,似是要在他心上掐出个印子,让它一辈子消不掉,他便一辈子忘不了。
"我真想知道......你可也会心甘情愿念着什么人,等着什么人......把她装进这里面,收着藏着......护上一辈子。"

有一夜陆遥梦见西湖。
应是西湖吧,裴剑文家在杭州,杭州最有名的可不就是西湖。
他是梦见与他游湖。
阳春三月,西子湖畔,肩并肩慢慢走。
他侧眼望向他,便见仍是少年华美,白衣胜雪,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也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仿似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一直没个尽头。
后来突地下起一小场春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细雨中不知是谁先停下来,只知道是他先凑近他,贴在他耳边轻唤了一声,"......陆遥。"
他像是伸手揽住了他,便如那夜一样,昏天暗地中那人紧紧挨着自己,呼吸带着酒气芬芳,带着融融热意拂过自己耳畔。
一样措手不及地......心猿意马。
但是在梦里,陆遥凝神细看,怀中却分明空无一人。
他有些茫然地举目四望,终见湖岸边隐隐约约立着一抹白影,而自己却是忽地站到了湖中断桥上。
似是在梦中重温了哪一日的隔水而慕。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而后望着望着便醒过来,仍是正月年下的冬夜,房外寒风瑟瑟,屋里却因地龙烧得太旺,昏昏沉沉地燥热。
陆遥推了推被子,背后亵衣已被汗沁湿地七七八八。c
倘若梦见落雨是因这周身汗意......那身下未曾消退的情欲却又是为了哪般。
陆遥听着窗外冷风呼啸,不知自己究竟是梦错了季节,还是梦错了人。

自打做了那一场不可说的迷梦,陆遥就没一天安生过。
他自己心下不安生,便连旁人都不容得他安生。
红袖凄凄切切地问他,"你可念着谁?等着谁?心里又会装下谁?"
冯凤挑眉轻笑地问他,"小陆......你可是也存了什么念想?"

陆遥不是不知道厂公话中试探之意。自己与冯笙不同,与冯凤真算起来,无非是五分养育之恩,五分师徒之义。
他跟了他这些年,为着权势也好,为着名利也罢,总归是得图点什么才能让厂公放心。

可若说到念想......
陆遥沉默半晌,饮尽杯中残酒,抬眼望定冯凤笑道,"......那属下便斗胆向厂公要一样东西。"
"你这孩子倒精乖,顺竿儿爬的本事比谁都好,"冯凤听全陆遥的话,撂下酒盅大笑,"罢了,打小到大我还真不记得你主动跟我要过什么,别说是把破剑,这府里头的库房就敞开了随你挑吧!"

自古名剑辈出,史载无数,其中自是有真有假,那真的几把中,便有三把落在冯凤手上。
冯凤自己的佩剑名唤"赤霄",初现于秦朝,传说中持有赤宵宝剑的青年出身乡野,却生来身附七十二天相图,自曰是真龙降世,后凭一己之力斩妖蛇于丰西泽,身周云气笼罩,云中可见赤龙游弋。
那青年便是斩蛇起义的汉高祖刘邦,而赤宵剑正是一把帝道之剑。
除却"赤宵",剩下的两把剑名唤"干将"、"莫邪"。《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曾记:"干将者,吴人也;莫邪,干将之妻也。干将作剑,金铁之精不流,莫邪投身于炉,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
干将造剑本就是吴王逼迫,不成则死,才有莫邪殉情铸剑一说。后世传奇又道,干将念及爱妻,私藏阴剑,将阳剑献于吴王,却引来杀身之祸,临死之际莫邪剑忽从匣中跃出,化为一条清丽白龙飞腾而去,吴王所佩干将亦不知所踪。
而当日千里之外的贫城县畔,一个叫延平津的大湖里却突然出现一条白龙,护佑当地百姓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县城的名字也由贫城改为丰城。
可是当地人却时常发现,这条白龙几乎日日都在延平津的湖面上张望,眼中噙泪,若有所盼。
然后六百年过去,丰城县令雷焕偶然在修筑城墙时掘出一个石匣,内得一剑,剑身赫然刻着"干将"二字。雷焕欣喜非常,自是将这传诵已久的名剑随身携佩。
后有一日,雷焕途经延平津湖,腰中佩剑突从鞘中跳出跃进水里。正值惊愕之际,水面翻涌,跃出黑白双龙,向雷焕点头致谢,复双双潜入水底不见。

冯凤手中的干将剑早在陆遥行弱冠礼时便赏了他,莫邪却一直藏于冯府,岁月尘埃落了满匣。
实是冯凤自己也清楚,陆遥这孩子从小少言寡语,心思稳重,又怎会一两句话便试出深浅。可如今陆遥竟是开口要了这把莫邪,便连冯凤也难得生出几许好奇。
传说虽不足信,但干将莫邪确是剑分阴阳,既寓意一世情深不寿,也寓意世世不离不弃。若说赤宵是把帝道之剑,干将莫邪正可谓是两把挚情之剑。
冯凤自己无情无欲,近几年却也替陆遥指过两门亲事。当然其中不乏利益考量,但无论哪桩也没有委屈陆遥的意思。
婚事陆遥自是一一婉拒了,只说大事未定,何以成家。冯凤却也明白,陆遥怕是无心一辈子耗在这权势官场,推托借口而已。
此厢冯凤尚以为陆遥心如止水,波澜不兴,却未曾想,那把莫邪这便忽地有了主家。

实则陆遥自个儿想的还没冯凤深远。剑的典故他自然知道,可若是真送出去......
暄妍园里雪已化了七成,几树白梅也快过了花期。陆遥独坐亭中,望着一地残雪黄泥,满目斑驳荒凉,又突地想起有人问过他府里闹不闹鬼,不由低头敛目,掩去眼底笑意。
酒已尽,人已散,他却仍冷不丁地便想起他,想起他的烈酒,他的梅花,他的白衣白马,他的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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