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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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剑文心道谁说我不吃,提起筷子把陆遥涮的羊肉挟到自己碗里,沾了佐料细嚼。
实则他虽然嘴上抱怨,心里想的却是这样再好不过。这园子美则美矣,可若让裴小爷大冷天的坐在亭子里,空落落地对着满目白雪,几树寒梅,他还真受不了。
这偌大一个园子,墙是白的,地是白的,连那几株梅花都是雪白的腊梅。裴剑文喜欢白色,但眼下这泼天泼地的白只让他觉着苍凉。
美到肃杀,美到荒芜,美到寂寞,美到苍凉。

又有谁知道,这看上去眼高于顶,独来独往的裴小爷其实是个最怕寂寞的人。他亲娘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冷落了他一辈子,纵是有小娘疼爱,到底还是不同。
总忘不了的是小时候每隔几日去给娘亲请安,屋里头一炉寂寂的熏香,绕过那阴沉的云母屏风,便见娘坐在窗边,对着院中花木出神。虽然也会问他又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剑法,但从不肯像小娘一样拉拉他的手,或是摸摸他的头。
裴母也喜白,一袭白裙曳地,在小剑文眼中便是翩然若仙,美似月娥。
后来再大些,懂了事,偶然听到些下人闲话,他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懊悔和寂寞。
何谓碧海青天夜夜心。

裴剑文只愿一辈子过得潇洒快活,不要违心,不要懊悔,更不要寂寞。他不知道这宅子是陆遥新置的,只以为眼前这位陆大人年年冬天都对着这么个园子赏雪枯坐,由己及人,竟不禁有那么点可怜他。
可怜自古高处不胜寒。

冯笙得空过到陆府已是未中,他熟门熟路,也不用下人通报,及到进了园子才发现还有外人在。
锅盘早已撤了,陆遥正跟裴剑文随意聊着闲天,喝着壶里最后那点玉带春,看着冯笙进了亭方笑道,"赶早不如赶巧,这剩下几杯酒正好便宜你。"
"可我怎么闻见有股羊肉味儿?"冯笙吸了吸鼻子,皱眉笑道,"大哥,哪儿不好吃火锅,你偏偏要糟蹋我这园子。"又转向裴剑文抱拳道,"在下冯笙,"递了个眼风给陆遥,"这位是?"
"冯大人,久仰久仰。"裴剑文也看出这人和陆遥关系匪浅,且现下心情正好,虽非真的"久仰",倒愿意客套客套,给陆遥个面子,"在下杭州府裴剑文。"
"哦?恕冯某冒昧多问一句,裴公子既出身杭州,可是裴老爷子的......"
"正是家父。"
冯笙掌管户部,自是同浙党一脉多有来往,跟裴世宪也有一面之缘,银钱上的交道更打过不知多少次。听得裴剑文是杭州人氏,又姓裴,便知十有八九是裴家的人,一问之下果不其然。
可这裴剑文是怎么跟大哥认识的?冯笙瞥了眼陆遥,心道除了自己,这可是头一次见大哥也会同旁人谈笑风生。
"大哥,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打眼的朋友,连我也不知会一声?"冯笙拣了张凳子坐定,却不急着喝酒,只笑着捶了下陆遥的肩头,"你最近是过得逍遥,我可是恨不得把那庙里的千手观音搬回家,一只只胳膊拆了全安自个儿身上。"
这厢陆遥陪冯笙叙着家常,那厢裴剑文暗自挑眉,心说这"打眼"是个什么形容?再细打量冯笙,暗忖道,怕是再打眼也打眼不过冯大人您。且看那二品锦鸡官服,杂色文绮,绫罗彩绣;外一件狼皮大氅,俱是用狼脊上最好的那点皮料缝得;一双桃花眼不笑带笑,琼鼻薄唇,风度翩翩,确实打眼得紧。

"裴公子,"冯笙一侧头,正对上裴剑文的眼,"不瞒你说,在下早听闻裴老爷子生了个好儿子,人如其名,文武全才。"
"冯大人谬赞了,"裴剑文一口官腔打得倒也顺溜,"裴某哪里及得上冯大人风雅。"
"裴公子可别自谦,俗语道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冯某是否有幸得见?"
这头裴剑文还未答话,陆遥却抢先拦了一句,"你别理他,我这弟弟从小就是人来疯。"

陆遥想的是以裴剑文的脾气,冯笙这话怕是唐突了他,却不知自己不拦还好,这一拦反而让裴剑文醒过味儿来。
裴剑文笑笑地扫了冯笙一眼,心说我是没闻见这亭子里有什么羊肉味儿,只闻见一股子酸气。你裴小爷认的义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难不成还会同你抢这一声大哥?看您冯大人似是跟我差不了两岁,怎地这般孩子气。

实是冯笙还真有点不自在,裴剑文哪儿知道,陆遥可是除去那人之外,冯笙最舍不得的人。自小到大冯笙眼里这个大哥都是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只肯同自己一个人亲近。现下抽冷子冒出个裴剑文来,竟能和大哥把酒谈天,言笑晏晏,冯笙要乐意才是见了鬼。
京师官员皆道户部冯侍郎年纪轻轻却处事圆滑、心机深沉,可不知那是没戳到他的软肋。对于冯笙来说,陆遥永远是那个陪着他读书练武、纵容他淘气闯祸的陆哥哥,这声家破人亡后重得来的"大哥",他定要叫一辈子。

"裴某不才,诗书武艺都只是略通一、二,"裴剑文只道冯笙孩子气,却不知自己这经不得激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若是冯大人不介意,在下可否借您那把扇子一用?"
原来却是裴剑文眼尖,方才冯笙一撩皮氅坐下来,他便已瞅见这数九寒天,冯大人腰间却还佩了个扇袋,刚刚那句"裴某哪里及得上冯大人风雅"也是话里有话,明夸暗讽。
上回那把"飞天"折在陆遥刀下,裴小爷还没寻着另把可心的兵刃,这趟上京也是未配刀剑,不如就借了这扇子,且陪冯大人风雅一次。

折扇入手,裴剑文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笙,立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暗香浮动,重逾生铁,十四道扇骨俱用的是上好的水沉香木,质硬难摧,边角凌厉,果然是件风雅的随身兵器。
要知这水沉香可是千金难求,一根木簪便是天价,能用这么把扇子做兵器的二品文官,除了当今那位九千岁的义子还能有谁。

"陆大人,"裴小爷掂了掂扇子,转头望定陆遥,戏谑轻道,"借花献佛,这是我代逍遥谢过你的糖。"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裴小爷起身离座,举盅饮尽半杯玉带春,右手执扇拍了拍陆遥肩头,口中词句一如酒名般春意深浓,却少了那份凄婉怅然。陆遥瞧他眼中笑意,便知他定会将这首《清平乐》拿来玩笑,当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快去借你的花吧。"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人影已在几丈之外,快若银矢,过雪无痕。
陆遥早知裴剑文轻功漂亮,冯笙初次得见,也不禁在心底喝了声彩。这亭子离那几株梅树约莫二十来丈,当日夜闯诏狱,内外两墙间五十丈的空场裴剑文也不过两个起落便越过去,眼下更是轻而易举,直掠出十几丈方才足尖点雪,却也仅是沾雪即离,手中折扇一展,平平划破满院清寂,疾疾没入花间。

"砌下乱梅如雪乱"

那扇子去势既稳且准,恰恰穿过几树枝桠,却未磕碰上一点半点,劲气过处激起白梅似雪,好不旖旎。
再看扇上还带了丝巧力,甫出花树便划弧回转,正被随后赶至的裴小爷抄进手里,反手一合,人便穿过千瓣落花,探向高树枝头,真如烟樯乘风,几欲归去。

"拂了一身还满"

裴剑文折去高处一枝寒梅方才落定身形,半句诗词被内劲裹着送至亭中,陆遥听在耳里,眼中所见却是那纷扬花瓣未及拂上裴剑文肩头,便被他周身真气激得再升三尺,升了又落,像一场怎么下都下不尽的冬雪。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人似归雁,仍是衣袂翻飞,自那美到苍凉的雪景中翩然而来。
裴剑文一阕旧词念得人生只如初见,还是掩不住的揶揄玩笑;陆遥却想起那句"日久见人心",不知现下可算够久。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裴剑文入得亭来,正正立在陆遥跟前,一枝白梅递过去,应上自己那句"借花献佛"。
陆遥待要接过,却见裴剑文突地一笑,左手收回花枝,右手啪地展开折扇,暗香浮动间数瓣白梅自陆遥眼前飘然落下,却是裴剑文方才合扇时便搞了花巧,存心同陆遥开个玩笑。
眼见陆遥接了个空,裴小爷自是笑地得意,手中梅枝一抖,挽了个剑花,以花代剑架在陆遥颈边。

犹记盛夏艳阳,是谁一眼看见谁,便突地忆起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华美字句,却又字字句句都记不真切,只似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委于尘土。
转眼夏去冬至,这一场繁华落尽之后,又是谁仍含笑立在眼前,说不出地风姿绰然。
佛曰,不可说。
一念生不可说,灭不可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岁岁得见。

"裴公子果然好身手!"冯笙以肘支桌,左手替陆遥接过那枝白梅,右手擎着酒盅笑道,"拈花把酒,冯某这便先干为敬!"
裴剑文杯中已空,待要再斟却见壶中亦是涓滴不剩,当下也不客气,抄过陆遥那半盅残酒,朝冯笙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大哥,"冯笙撂下酒盅,笑着看了眼陆遥,续问道,"裴公子可惯用剑?"
陆遥心道你不问他问我是做甚,却也随口应了句,"大概。"
"我就说,"冯笙轻拍桌沿,这才转向正主儿笑道,"裴公子剑花挽得漂亮,冯某不才,竟是一时想到句‘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莫要胡说八道。"陆遥忙轻叱一句,心说你难不成不把他惹毛了就不舒坦?都那么大人了,又是争的哪门子闲气。
"冯大人,陆大人,"裴剑文倒没见动怒,只望着园门,淡笑着扬扬下巴,"不知是找您们哪位?"

冯笙同陆遥一起回头,果见园子门口一人谢过带路家丁,直奔亭子而来。看那服色便知是东厂衙役,十有八九是有公事找上门。
"陆大人,冯大人。"衙役拾阶而上,在亭边单膝点地行过礼,起身看了看裴剑文,也不知怎么称呼,只恭敬抱了抱拳,方俯身向冯笙禀道,"厂公差属下叫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冯笙应了一声,转向陆遥无奈笑道,"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闲,这还没到半日呢,就又拉上套儿了。"
"冯大人好走,"裴剑文将手里那把金贵风雅的兵器递还给冯笙,"恕裴某不远送。"
"裴公子莫要客气。"冯笙接过扇子,倒是一本正经地抱拳告辞,又拍了拍陆遥的肩道,"大哥,改日再聚。"

送走冯笙,剩下两人也尽了兴,没心思再坐在这冰天雪地里闲聊,陆遥提议出门走走,裴剑文客随主便。
俗语道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杂七杂八一直排去春节,反正是天天都有事儿干。
陆遥陪裴剑文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看来往百姓赶着置办年货,想起儿时一些琐事,随口笑道,"我爹以前在应天府做同知,我七八岁时才上调入京。我娘去的早,小时候都是跟在乳娘身边转,她教过我不少百姓童谣,不过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这讲过年的童谣是从腊月二十三说到初一,却不是从初一说到十五。"
"初一到十五也有说头吧?"裴剑文头一次听陆遥提起家事,接过话头细想了想,可惜这也是个生在深宅大院,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长起来的少爷,让他背什么童谣实在是为难了他。
陆遥笑了笑,拉过心不在焉的裴小爷避开两个左手鸡右手肉的大娘,待要再找话题,却听裴剑文认真续道,"大抵是为着盼过年比真过年更有意思。"
"嗯?"
"就是说盼过年和真过年是俩码子事儿,"裴剑文侧头看了眼陆遥,难得感慨了句,"这过日子,总得有个盼头才有意思。"

晚饭摆在了西厢暖阁,裴剑文那坛水井坊烧酒足有二斤,再加一坛陆府窖藏的花雕,白酒黄酒混着喝下来,陆遥果是将那一醉方休的约践地彻底。
"陆遥,"裴剑文也醉了,好在酒品不错,不吵不闹,只是愈醉愈笑,"......这醉酒的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陆遥严苛自律了二十年,生平第一次大醉,耳听得裴剑文问话,执着酒杯含笑挑眉,反问过一句方才慢声接道,"这喝醉了......许是贪、嗔、喜、恶、怒皆忘......悲、欢、哀、怨、妒皆空......"
"好个无爱无恨,无喜无悲......"裴剑文一手支额笑得轻淡,伸长胳膊跟陆遥碰了碰杯,"在下便敬陆大人......六根清静,四大皆空。"

暖阁地龙烧的正旺,裴剑文早脱去银狐皮氅,连那衬袍襟口都松了开来,一双黑真真的眸子带上酒意水气,映着桌上灯火,真正是醉眼朦胧,面若桃花。
陆遥再饮一杯,再醉一分,笑望着对面人的眉眼,向下扫过鼻尖,扫过唇角,便突地想起冯笙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心道其实也未说错。
而后再向下,目光滑过裴剑文松着的襟口,只见那日自己留下的伤口早已养好,却尚有一丝疤痕因着酒过三巡,微微泛出些薄红,自颈间一路延进衣底。
"对不住......"裴小爷酒喝多了,反应也慢上一拍,直到陆遥手指抚上那道细长红痕,才因怕痒笑着偏头躲了躲,耳听得陆遥同他抱歉,却还故意激他,"是了,陆大人,裴某还未谢过你当日不杀之恩。"

果然喝醉了也改不了这个讨人嫌的倔脾气,陆遥好笑地收回手,拿过酒坛再满上两杯,忍不住顶了句,"你倒知道是不杀之恩了?"再说下去语气却已带了三分调笑,"那你可知道......通常‘救命之恩'下一句跟的是什么?"
"晚啦,"裴小爷倒不见怒色,反有些得意,顺着陆遥话头谑道,"我还真有个妹妹,可惜已经许了人,年后便要嫁去泉州,"又一拍桌子,恨恨骂了句,"真不知那个死老头子存的什么心,我就那么一个妹妹,还偏给我嫁的山高水远!"

"裴剑文......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陆遥静了半刻,似是问地突兀,却也只是话赶话,见裴剑文提起妹妹婚事,说得还颇委屈,不由有些好奇,心道不知这看着潇洒自在的裴剑文是否也会儿女情长,也会为了什么人牵肠挂肚。
裴剑文听得问话皱了皱眉,倒不是嫌陆遥问地唐突,只因这问话还真有些难答。
江南自古风月繁华,裴小爷又不是那死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虽不算万花丛中过,却也曾醉卧美人膝。裴剑文想答没有,却觉着既有过肌肤之亲,便应算作有情;可若答有......他又不得不承认,确是情欲大过情意。

"那陆大人为何尚无家室?"难答索性不答,裴剑文挑眉反问,心说这陆遥也长的不错,又是声名显赫,却为何连个妾室都未纳过。
"......何苦?"陆遥略带几分自嘲涩意举起酒盅,垂眼望着杯中烈酒,低叹一句,"想必你也知道,我既坐了这么个招风惹眼的位子......"

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便成了件厂公使得趁手的杀戮兵器。权势官场,血腥名利,保不准哪一步行差踏错,或者是哪一场风云变幻......又何苦辜负谁人一片痴心,误了人家一生一世。

"......说来我爹也是当家之后才娶的我娘,"裴剑文到底还剩了一分清明,话甫出口便觉着不对,想劝慰陆遥两句,却自己也讲不清昔年裴家嫡系与庶出间那些勾心斗角、手足相争,只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各有各的苦处,立时觉得厌烦无比,索性一挥手,"罢了,不提这个!且说你陆遥既是我裴剑文的朋友,我便跟你交一句真心......这历朝历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儿多了去了,你若什么时候有心抽得身来,只要还认我这个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剑文定会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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