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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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该死的是杨尊儒?是冯凤?还是那坐在庙堂最高处的"真命天子"?

"冯大人......"裴剑文紧了紧手里的剑,凄然一笑,"你看,连你也说不出来。"
剑柄湿滑,全是方才杀红眼时染上的鲜血,那时他脑中什么都想不到,只有一个杀字,一尊修罗......可是到底醒了。
清醒之后,满腔怒意被这荒唐人世磨得愈来愈薄,最终只余一片荒凉。

"裴剑文......"冯笙方才被话激起的怒气也褪去了,竟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涩涩地哽在那儿,让他难得诚心实意地开口劝道,"旁的都不说了......我只劝你想想......这世上总还有人......"顿了顿,自牙缝间挤出一句话,"......便当是我替他求你。"

那片刻裴剑文确是心中一动,只觉得荒凉的心底竟又泛出一丝暖意。
他不知道陆遥曾为他对雪枯坐,曾为他长跪不起,但他还记得三盘暮雨,记得一晌共醉,记得千里送剑,记得大漠孤夜,记得缓马回顾,陆遥立在营口,默默为他送行。
便如方才那刻,他血染重衣护他周全,而后默默地,深深地望着他,眼中千言万语,却只唤了他的名字。

正乐伽倻琴形似古筝,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
那日启程去泉州前,裴剑文对着一把琴,有片刻想起了陆遥。
信手拨弄,琴音清越,调不成调。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
脑中滑过李义山的名句,愈发让人心头烦躁。
如若来日真与陆遥讲清挑明,如若他们就此相忘于江湖,会不会有一日,他再想起他,竟也会感到一丝......惘然?

可是晚了。
明白得太晚......心动的太晚。
裴剑文洒脱坦荡了一辈子,从不曾为了谁舍去自己的骨气,放下兵刃,偷生苟安。
"冯大人,劳烦你替我转告他--"
不会有惘然。
因为来不及。

那瞬间冯笙不是没想过就此放裴剑文一条生路。虽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皆是无用,但他们若撤兵,裴剑文还能追着他们打不成?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让冯笙狠狠掐死在心里。
此趟他虽已叮嘱石冉尽挑亲兵解囚,但保不准里面仍有冯凤眼目,若是就这么放走裴剑文,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冯凤,他与石冉早有勾结。
太久的筹划,太深的欲念,容不得一丝闪失。
这个人,他放不起。

"裴剑文......"冯笙拿定主意,却又仍觉着心跳如鼓,手脚冰凉,"你既心意已决......我便也公平些......"
裴剑文手中所执只是口寻常兵器,方才一番厮杀早已剑钝刃乏。冯笙从陆遥手中抽出那把干将,倒转剑柄掷予裴剑文,"这把剑,他想必会乐意......你用过它。"

"好!"裴剑文抬手抄住干将,心中无声道了个谢字。
"陆遥,裴某便谢过你这把剑,送我最后一程。"

一场血战,围攻之下,力尽而亡。
冯笙抱着无知无觉的陆遥背过身去,不再去看裴剑文那身已辨不出颜色的白衣。
数把利刃同时刺入,再同时拔出,带起蓬蓬血雾。
石冉补上最后一式,抽刀断水,名不虚传。
雪亮刀光过后,石冉收刀入鞘,身后那颗大好头颅方齐颈而落,委于尘土。

后冯笙与石冉串好说辞,严令当日在场之人不得泄露一字,再派人快马加鞭密报冯凤,"裴家父子均已身亡,然督主大事当前,用人之际,恰逢此变,恐其心生异。为今之计......"
冯凤自是早将冯笙的心思伎俩看得一清二楚,但这戏码冯笙既已备好,冯凤也乐得手握黄雀之局,顺水推舟,权作壁上观。

"他让我转告你,此番恩义,来世再报。"
冯笙面如死灰,唇抖得厉害,却又稳稳地朝陆遥吐出这八个字。
一言落地,陆遥尚未如何,冯凤却突地右手一紧,赤宵往后一撤。
"冯笙!"
"笙儿!"
两声爆喝过后,殿中重归死寂。只余点点朱红滴在金砖地面上,却是冯笙在冯凤撤剑之时抬起剩下那只手,死死把住了剑刃。
利刃深切入掌,满手鲜血淋漓。

笙儿。
冯凤从未料到,自己会在此般光景下,重又喊出这声幼时乳名。
他本就是想要他死的。可听到那"来世"二字,刹那下意撤剑,缘何?缘何!
".................."冯笙望着冯凤,眼底竟渐渐漫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问他,"凤哥哥,除了这个天下,你心里有否装过一星半点别的?"

"你可听的懂我说话?"冬去春来,冯凤手里牵着那个伤势已经好全,却仍不会讲话的孩子,慢慢踱去书房。
"若听懂了就点点头,"冯凤走至书案后坐定,见那孩子怯怯点了点头,方笑着将他拉过来,抱到自己膝头上,"倒是不傻。"
"自今儿个起,你便随我的姓,单名一个‘笙'字,"冯凤单手铺宣执笔,将"冯笙"一名写给他看,"芦笙,十三簧象凤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
"这便是那个‘凤'字,"冯凤见怀中孩子神色懵懵,笑意更深了两分,再在"冯笙"旁写下"冯凤"二字,"现下不认识不打紧,日子还长,往后慢慢学吧。"
青檀宣,乌金墨,两个人名儿头并头脚挨脚地排着,便似要这么亲亲热热地过一辈子。

"......我晓得了,"冯笙眼见冯凤执剑不语,顿了顿,面上慢慢浮起个似哭似笑的神情,兀地松了左手,右掌顺剑一推,人跟着往前踏了一步,利刃霎时穿心而过,惟余话音袅袅:
"恭喜督主,求天下,得天下。"

贰拾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正是初夏时节,万木葱茏,走在乡间野路上,仿似仍能忆起儿时背诵的童趣诗句,"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处处蛙......"
陆遥一人一马,缓缓行至应天城郊一处清幽院落跟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半晌无人应答,陆遥略用力一推,果见门并未落锁,吱扭一声向内敞开去。

"这位公子,您......"陆遥牵马进了前院,方与听着门响,从屋里赶出来迎人的中年汉子打了个照面。
许是因着陆遥祖籍应天,冯笙不挑苏杭,却单在这旧都置了两处宅子,一处大的在城里,这处小的便在应天东郊,与栖霞山离得不远,平日雇了一户人家看顾。
"原来是陆公子!"那汉子也将陆遥认了出来,一时讷讷地不知该如何招呼,片刻憋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内子带着两个孩子进城去了,这不过两日就是端阳节......"
"不忙,"陆遥也知自打置了这院子,自个儿与冯笙并无来过几次,现下倒像是闯进了别人家里,遂温言道,"我也待不住,一时半刻便走。"
"哦,那您先进屋里坐坐,我这就去给您沏茶。"j
那汉子闻言便要往后院走,陆遥一抬手将他拦下来,"不必,我这趟来......"
一句话却又久久再无下文。

眼见对面人愣愣等了半晌,陆遥方轻叹口气,低声续道,"我这趟过来......是为看个故人。"
"您......"那汉子虽心性耿直,却非愚笨之人,当下明白过来,心里咯噔一声。
约莫俩月前,来了两个生人,还拖着一副棺材,自称冯公子的朋友,受友之托将人葬在了院后,又叮嘱他好生看护,莫要声张。
这蹊跷之事让他忐忑了足有半月,后见风平浪静,才渐渐定了心,如今看来,那棺材里的人,多半便是陆公子口中的"故人"了。
"您是说......"那汉子虽不知自己东家为何要将人葬在此处,但到底生死之事,不好明说,只得面上硬挤出几许戚哀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冯公子没跟您一起来?"
".................."
静了片刻,那汉子眼看陆遥并不答话,却从怀中摸出个票封递过来。
"这......"
"冯公子有事出了远门,这趟我来,也是代他将工钱先算给你,往后还要劳烦你多费心。"
"可上回......"
那汉子接下票封,想说上回冯公子那两个朋友已经给过一笔银两,却见陆遥微蹙眉心,吩咐了句,"收着吧。"

冯笙已在信中交代清楚,裴剑文便葬在院后那几株赤薇树旁。
实则当日裴家遭难,抄家之时陆遥亦特地留了心,将裴剑文那匹爱马带了出来,连夜亲身安置在此处。
只是那时他怎么也未想过,有一日再回这院子,不仅是为取马,更是在故人墓前,祭一杯薄酒。

"上回我带来那匹白马可还好?"平了平心绪,陆遥复开口问道。
"好,开头不好,后来就好了,"那汉子忙答了一句,又觉着自己说的不清不楚,赶紧解释道,"开头还认生,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近身,后来熟了,可是聪明着呢,那草料尽拣最新鲜的......"
"你忙去吧,"陆遥摆手截断他的话头,"我过去看看,你不用陪了。"
"好,您今天晚上......"那汉子还欲再言,却见陆遥再不理会自个儿,径自牵着马朝后院走去。
许是为着扫墓的缘故,那一袭素色单衣,孑孑背影,竟让人看在眼里,竟真觉出了几分胸闷。

逍遥果被照料得不错,毛色水滑,白得透出亮来,只是少了出门撒欢的机会,似是有些恹恹无趣。
或许是离开主子久了,那物随主人形的倔脾气也改了不少,又或许是认出眼前这人见过几面,陆遥抚了抚逍遥的鬃毛,它便将脸挨过去,亲热地喷了喷鼻息。
这反常乖顺的模样让陆遥突有些压不住的酸涩,又缓缓摸了片刻,方轻声问了句:
"你可想他?"
".................."
"......我很想他。"
".................."
"走吧,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他。"

江南热得早,那几株赤薇已开了小半,繁花似火,艳丽如霞。
裴剑文墓前并无立碑,但好在有人看顾,未生杂草,只有干净齐整的一抔黄土。
那片刻,陆遥静立坟前,想到的竟不是裴剑文,而是冯凤。
他似是终于明白了冯凤为何将自己这条命留下来。
不是为着那十几年情分,不是为着冯笙最后以命做赌,以死相逼。
只因为冯凤怕了。
陆遥突地很想大笑,原来这天底下也有他冯凤所惧之事!
他怕的是从今往后,滔滔流年,午夜梦回之时,这昔年种种......只剩他一人记得。

陆遥解了随身包袱,两把剑,一坛酒,一只当日共饮用过的杯子。
"这一杯,陆某敬你活得潇洒。"
酒入黄土,洒一杯来还一杯。
"这一杯,陆某敬你走得坦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这最后一杯,我便敬你......一语成谶。"

三杯过后,陆遥单膝跪下,拈去坟上几瓣落花。
"陆遥,这醉酒的滋味如何?"
席地而坐,他慢慢把坛中剩下的酒喝完。
"滋味如何?许是贪、嗔、喜、恶、怒皆忘......悲、欢、哀、怨、妒皆空......"
原来一醉方休好入眠。
"裴剑文,我醉了,且容我靠一下。"

再醒来时已近薄暮。陆遥觉出有几丝水星打在脸上,睁开眼,竟见这初夏江南落了场稀罕的晴雨。
天边日头未落,暮雨若有若无,却渐渐湿了鬓角。
他站起身,掸了掸袍子,拿过那两把剑,抽剑出鞘。
陆遥不信鬼神,不信来世。
锵一声金鸣震耳,两剑相交,内劲到处,剑锋寸寸崩断。
他只知这世上,从此再无干将莫邪。

逍遥被陆遥拴在树旁,听着锐响猛地抬头看了看他,焦躁地跺了跺蹄子。
陆遥以鞘掘土葬了断剑,方走过去解了缰绳,利落翻身上马。
娇妻幼子和乐美满。
浪迹江湖独向天涯。
黄土坟茔埋葬恩仇。
似是仍有很多很好的归宿等着他。

再不回头,陆遥拍了拍身下白马的脖子,轻声道了句:
"小裴,走吧。"

正是日暮酒醒人已远。
细雨送斜阳。

天启六年,熹宗驾崩,思宗即位,改年号崇祯。
大明皇宫占地千顷,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间。
过承天门,过大明门,过皇极门。
冯凤立在丹陛巍峨的皇极殿前,遥望天际墨云翻腾。
"皇上,要下雨了。"
冯凤身边站着的便是这大明王朝的"崇祯帝"。
恍似一场大梦,年方五岁的孩子不明白为何上一瞬还被关在个死气沉沉的宅子里,行路讲话都要遵着古怪的规矩,做错了就要挨板子;下一瞬又被带到这重檐金瓦,瑰丽浩瀚的所在,受过了万人跪拜,人人都叫他--
皇上。

紫龙划破天幕,隆一声炸雷宛如天恸,豆大的雨点终是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冯凤倒负双手,面色淡然,看了半晌大雨,低声吐出一句:"......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那孩子自是什么都听不懂,只被雷吓得紧紧拽住了冯凤的袖边。
冯凤垂下眼,静静地看着他。
冷冷地,把衣角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备轿回宫吧。"
冯凤吩咐过后,率先转身下了皇极殿,那孩子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去。
"起驾--"
哀凄天地间似是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
穿过魑魅鬼蜮。
穿过千秋大梦。
穿过满天风雨。
没入重重宫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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