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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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不执着',"周梦麟也笑了,笑地颇有几分苦涩自嘲,"陆大人,那你倒说说,我若跟你回京,又是个什么下场?"
"......是非论断自有圣上亲裁,陆某怎敢妄自揣测圣意。"陆遥心底清楚,周梦麟跟自己回京便是认了这个"营私结党、治军不力"之罪,下场定是好不到哪儿去。但这话究竟不能明说,只得打句官腔糊弄过去。
"陆大人,给老夫句实话吧,那张掖定西二地......"周梦麟也已听闻两地军中哗变,心中挂念爱将安危,不由挑明多问一句。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都司尽管放心便是。"

《论语》有云,"五十而知天命。"周梦麟今年已然五十有四,虽然不信天命,但于这人事上头早已想得通透。
这五年他眼见朝廷对蒙古步步退让,便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兵不战则弛,非是军纪不严、军心涣散,而是普通兵士太平日子过久了,免不了会盼着往后也能安安生生过下去。至于这顶都司帽子戴在谁头上,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自己当然可以抵死不交兵符,拖得一时是一时,为东林一脉留个周旋转机。只是如若真这么办了,张掖定西二地驻军按捺不住,出师武威玉门,输赢先放一边,那可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他如何对得起三军将士?再者万一蒙军趁隙发兵,纵然自己肯当这千古骂名,又如何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周家满门忠烈,周梦麟的长子正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只剩次子周永陪着老父戍守武威,卷入这场是非难断、浑浊腥臭的权势争斗。
周梦麟心中长叹一声,"识时务"地走去书房西南角,自墙上暗格里取出兵符。
他从未后悔为这大明江山痛失血脉,如若可以,也只求自己能够至死纵马杀敌,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身为一个武将,他实不过只有这么一点念想。
这么一点念想,却仍是求不得。

"周都司心怀天下,通晓大义,"陆遥接过兵符,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笑着抱拳道,"陆某佩服不已。"
"陆大人过誉了,"周梦麟却又转到书案后头,摊纸磨墨道,"老夫尚有一事要劳烦陆大人,还望大人稍待片刻。"
其实这信上字句周梦麟早在心中斟酌过多次,当下挥笔一书而就,未免陆遥疑心,敞着信口便递过去,"这封书信劳烦大人交予小儿,他虽性子直了点,却非不明事理之人,陆大人尽可放心。"
"周都司,"陆遥闻言心下一惊,推了信封辞道,"陆某虽是晚辈,却想冒昧劝都司一句,切莫意气用事!"
"陆大人,你可还记得,昔年嘉峪关一度险些失守......"周梦麟却突地另启话头,面上含笑道,"容老夫卖脸自夸一句,当时我那不成器的大儿子便正在这玉门随军戍边。虽只是个偏将,武艺兵法上也没什么出息......但那一战他可真没给我丢脸。"
"............"陆遥忽地有些眼热,掩饰着去看墙上字画,有心想要再劝两句,却是目之所及,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

方才周梦麟写信之时,陆遥已看到了那副祝允明的狂草真迹。
那纵横不羁、气韵万千的笔势下却是一阕辛弃疾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点秋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周梦麟顺着陆遥目光望去,慢声念出下半阕,"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面上犹带笑意,"......可怜白发生。"

"陆大人,老夫一生南征北战,在京里待的日子怕是还没你多。这玉门是个好地方,那个京师......恕老夫就不回去了。"

周梦麟送过陆遥,自己再掩上门,摘下壁上昔年陪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这把刀他已有五年未用过。
陆遥揣着兵符和书信出了书房,在门口静立片刻,转身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垂头不语。
他早已忘了该怎么哭。
只是心底很荒凉。

按着官面说法,周梦麟是畏罪自裁。当然有那跟了他多年的亲信副将痛恨奸人得逞,立时拔剑杀将起来,府外戒备森严,府内乱作一团。
陆遥兵符在手,有恃无恐,面上已是那副惯常地波澜不惊。他冷冷看着手下将一干闹事人等或抓或杀,心知这些还活着的,忠心耿耿号哭叫骂的人里,有几位实则早已投效厂公麾下。
便是这些真真假假,依旧很荒凉。

冯凤料得没错,享惯太平日子的普通兵士果然不会关心头顶权势变迁,他们只关心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只关心那京中来的大官调了两万兵马开赴武威,难不成是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实则陆遥此番调兵也是被逼无奈。周梦麟的信他早派人马不停蹄送了过去,里头字字句句都是劝周永以大局为重,却如石沉大海,不得一点回音。
那厢周永屯兵不出,陆遥却不能陪他耗下去,这两万大军只是前路,张掖定西也各抽调了一万兵马,现下亦已开拔。

其实周梦麟明白的道理周永也都明白。不然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任由张掖定西守将易主,任由陆遥带人绕过他,身挟圣旨逼爹交出兵符。
他知道万万不可举兵造反,却未想到爹铁了心同大哥一起埋骨边关。他也知道爹是为了将那治军不力之罪一人包揽下来,眼下自己闭城不出,已是辜负了爹一番苦心。
可是要他如何不恨?!恨天子无道,恨奸臣篡权,恨这党派之争连累无辜,将他周家满门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这些恨意都是远的、虚的,他没法仅凭这四万边军杀去京师为爹报仇,也没法狠心让这四万边军陪自己一起送死。
周永身着战甲立在城墙之上,看着那锦衣卫指挥史兵临城下,掩不去眼底三千业火,拳头握得手骨咯咯作响。

"拿弓来。"陆遥与周永遥遥对望片刻,低声吩咐手下亲卫取过强弩弓箭,弦鸣风劲,连环三矢射向墙头周字大旗。
周永正是立在那将旗下头,立时拔刀左劈右砍挡下两箭,却挡不住第三箭正正撞上生铁旗杆,镪一声刺耳金鸣。
"欺人太甚!"周永再按捺不住满腔怒意,疾风骤雨般下了城墙,策马杀出城外。

实则陆遥本意便是要激周永出城一战。军中消息早有人飞鸽传至京中,若是再耗两日,耗到冯凤下令三军攻城,恐怕自己也没法替周梦麟保全这点周家血脉。
陆遥赌的是周永纵然恨极了自己也会顾念大局,不会妄自兴师动众。而这赌注果然没有下错,周永怒火中烧之时尚且剩了丝清明,此番出城非是为着两军对垒,却是单枪匹马,只为与那合该千刀万剐的锦衣卫指挥史拼个你死我活。

须知周永惯用兵器不是方才挡箭用的腰刀,而是一把长逾半丈的精铁对钺,两边钺头加起来约有十六、七斤,边缘打磨地锋利无匹,寒光迫人。
陆遥不愿拿所配干将与这重兵刃硬碰,当下长身而起,掠至锦衣卫后头的骑兵方阵,抄去一人铁戟方赶回阵前,策马迎了上去。

周永看这份轻功便知陆遥并非徒有虚名,当下不敢轻敌,亦不在招式上取巧,仗着手中兵器沉重,贯上七成内力,一式一式与陆遥硬拼,确是将他压得连人带马步步后退,当真应了一句"所向莫敢当前,豁然破散!"
陆遥却也不急抢回先机,十几招过后摸清周永武功路数,方变守为攻,发力将那铁钺震开尺余,手底戟身一挑,刺向周永左肩中府要穴。
两厢俱是马上对敌用的长兵刃,剁、片、磕、探,诸般手段全力施展开来,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实则周永心下也清楚,自己只是沾个马背上的便宜,如若是平地较量,决计撑不过百招。可他心底已将满腔落不到实处的恨意俱加在了陆遥身上,便是此般比试不够光明正大也顾不得了,眼见陆遥虎口已被震出鲜血,当下再添两分内力,铁钺挟带雷鸣之声,劈头砸向陆遥面门。
等的便是此刻!陆遥早不耐烦与他夹缠硬碰,戟杆一缩,用那戟身上的月牙横刃迎了上去,手底使的却是一招"挂掳",四两拨千斤间送力一抬,撒手撤戟,竟生生用自家兵刃带着那沉重对钺飞起两丈有余。
周永甫失兵器便心中一沉,立时伸手去摸腰刀。可惜陆遥早有后招,动若蛟龙直扑上前,一掌印上周永胸口,劲力沛然刚猛,直击得周永震得晕厥落马,人事不知。

这厢陆遥清楚自己业已手下留情,周永未伤心肺,调养段日子便无大碍。那厢紧跟周永出城的副将却是不明就里,方才他匆匆点了两千骑兵出城助阵,实是不为杀敌只为自保,可现下看着主将生死未卜,心头大恸,再捺不住血气翻涌,立时率兵冲杀上来。
但看陆遥望着百丈之外铁骑翻飞,却自岿然不动,顺手抄过周永那把精铁对钺,用上十成劲力插入脚前黄土,沉喝一声,"破!"
一时尘龙蔽天,奔马惊嘶,慢慢停在了十余丈外,喷鼻跺蹄,躁躁不安。
片刻风沙平定,只见陆遥身前硬土丈丈迸裂,竟横出一道宽有两尺,长逾十丈的豁口。那一夫当关之人更是黑氅无风自动,猎猎飘摆,底下明黄飞鱼官服映着戈壁烈阳,正所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两厢对峙,陆遥面色阴冷如冰,手底却不急不缓,稳稳抽出腰间干将,一道寒光直指苍穹。
而后数百锦衣卫跟着主上一起抽出兵刃,三军战鼓也砰然敲响,宛如天际闷雷,沉沉敲在那些武威兵士心头,敲熄他们满腔热血。

人不可与天斗。
面前凛凛明黄、赫赫军威不是别的。
天意当如是。

拾柒

捷报传至京师,陆遥也已踏上归程。边军后续事宜自有兵部侍郎方丕奇料理,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从来做的都是那"管杀不管埋"的勾当。

再过安平镇,仍是戈壁残阳如血,干燥沙尘被风卷着,不知从何处吹来,亦不知吹往何处。
那夜陆遥又梦见湖。
不过这次梦中少了一起游湖的人,只有他自个儿打一开始便莫名其妙地站在湖中断桥上。
不是那座西湖断桥,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断桥。
看不着桥头也看不着桥尾,一截石桥似是凭空悬浮水上,裹进一场时浓时淡的白雾,雾中冷地厉害。
湖亦不是西湖。应是比西湖大了许多倍,举目环顾,四下俱望不到尽头。
非常寂静且寒冷的梦。
千倾碧波,万年水烟。
桥寒路冻,进退皆空。

而后自梦中悠悠醒转,天还未至四更。陆遥侧身躺着,听着帐外风声呜咽,似是突地透彻明白了,何谓岁月长,衣裳薄。
他忍不住起身拿过那把莫邪,同自己的干将摆在一块儿,细细端详。
犹记此趟分手之时,裴剑文本已策马奔出半里,却又忽地缓了步子,拨转马头,遥遥望了军营一眼。
那灰白晨光中片刻停顿回首,到底是不思量、自难忘。
现下陆遥睹物思人,在这大漠孤夜中认认真真地想念他,便觉着心底所有荒凉与冷意都一点一点退却了。
虽说仍自踽踽独行,但每每想到这芸芸众生、茫茫世间还有那样一个人在,心口就是暖的。

回京当日天色已晚,陆遥歇了一宿,第二日上午才过去司礼监同厂公复命。
"小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冯凤坐在书案后头,面上含笑道,"这两天若没什么大事儿,你便好好歇歇吧。"
"属下谢厂公关心。"陆遥正正经经应了一句,眼看冯凤面带倦意,脸色比他这千里奔波的人还要不如,心自摇头道,可见最近京里也没太平到哪儿去。
"你昨个儿晚上才回来,还没来及去找冯笙吧?"冯凤却突地提起闲话。
"嗯。"陆遥确是每次外差回来都会抽空跟冯笙小聚一下,只是冯凤无缘无故问起这个,不知又为了哪般。
"你也别去找他了,"冯凤站起身,自书案后转了出来,"他人不在京里。"
陆遥闻言心头莫名一跳,暗道冯笙不比自己,平日没什么外差,此番离京定是另有隐情,不由面带疑色,静等冯凤再往下说。
"你离京这些日子,杂七杂八的事儿也出了不少,"冯凤仍是带着三分薄笑,慢声续道,"有件事儿,虽不算最要紧的,我却也不想瞒你......反正早晚你得知道,还是晚不如早吧。"
"厂公莫要卖关子了。"陆遥笑着回了一句,心中却更是打鼓。
"小陆......"冯凤慢慢敛去面上笑意,淡声问道,"听说你跟杭州裴家的公子交情不错?"
陆遥从未想过自己和裴剑文此般来往可以瞒过冯凤耳目,但眼下听得这话仍是心里一沉,以为上次诏狱之事厂公终想起来追究,欲要解释两句,却听冯凤先一步截过话头,"你可还记得,上次你打南边儿办差回来,怎么跟我说的?"
"属下......"冯凤一句问话出口,陆遥顿时脑中大空,茫茫然只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荒谬之事,而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也从未有像此刻一般心下大乱。

陆遥当然记得,那趟办差回来,除去一纸东林党人的名录,他亦为冯凤查清了江浙几地卫军的底细。
须知冯笙十八岁便就任户部侍郎,年纪轻轻却行事稳重,牢牢卡死了江浙几地的钱根子,每一分每一厘都要有个说头,防的就是东林党暗地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而陆遥查访下来结果却着实蹊跷,别的先不说,那几地卫军竟连神机营独有的洋枪火炮都置办充实,远远超过卫军应有的军备。这份财力,这份路子,显是有人暗中资助,且必不止一人。
陆遥对那些官商银钱上的事不熟,只把自己的猜测跟冯凤一五一实说了,剩下的自有东厂番子接手细查。
但后来始终风平浪静,如若冯凤今日不提,陆遥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档子悬案未结。

"这次那边有点急眼了,暗着招募了不少民兵,甚至放下身段笼络了几个江湖门派,"冯凤静了片刻,见陆遥仍自低头不语,方才接着说道,"饥不择食,忙中出错,裴世宪小心了这些年,此趟到底在这采买兵器上头露了马脚。小陆啊,我知道你和那裴剑文有几分交情,这档子事儿也不是裴世宪一人所为,只是他既在这当口撞了上来,你可是还想让我放裴家一马?"

"属下......"陆遥顿了顿,一撩衣摆,慢慢跪了下去,涩声轻道,"......属下恳请厂公三思。"
其实他如何不明白,京察在即,对冯凤而言,裴家这事便是个绝好的引头。官商勾结收受贿赂可是重罪,有了裴老爷子的供词,想把多少东林官员拉下马都是轻而易举,冯凤又有什么好三思的。
只不过依着裴剑文的性子,哪里会任凭他爹束手就擒。到时搞出什么事儿来,自己可是决计保不住他,难不成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家破人亡?!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陆遥向冯凤见礼从来都是单膝点地,现下却终是双膝跪在他面前,低头敛目,千般恳求都化作这屈膝一跪,化作一声苦涩的"三思"。

冯凤默默看了他片刻,走前两步托他起来,手底已是用了三分暗劲。陆遥却是兀自跪着不动,两厢较劲半天,冯凤撤手叹了口气,"罢了......那天冯笙也跟我这儿蔫声不语地跪了大半个时辰,你们哥儿俩这拧脾气倒真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裴家究竟跟你们有什么渊源,只是那天跟他说的,便再跟你说一遍吧。"
"............"i
"此次只要裴世宪老实上了京,老实按着我的意思招全人名,我自不会为难他一家老小。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别的是再不能了。"
"............"
"挑明了说,冯笙撇下户部大大小小的事儿,借口搜集凭证,执意要跟我的人走一趟江南,无非是不放心你们那个朋友。你既然赶回来了,想必也在这京里呆不住。我是不想拦你,只是你也别打那锦衣卫的主意。实话告诉你,一兵一卒你都别想带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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