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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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暗叹口气,心忖自己这趟干吗鬼使神差地就将这把剑带了出来。
"......陆遥,看来官做大了果然是有好处,"裴剑文却是突地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了句,"这便是那把干将了吧?"

拾伍

干将莫邪剑分阴阳,剑柄也是一黑一白,传说乃是天降陨星打造,既如玉石一般触手温润,亦如百炼精铁一般坚不可摧。
早在得剑之时,陆遥便舍了那华而不实的黑曜石鞘,换作寻常墨色皮套,用的也趁手些。
帐中烛火昏暗,裴剑文懒得仔细分辨剑身錾字,单凭手中剑柄触感,已知这剑十有八九便是那把干将。

陆遥望着裴剑文执剑不语,心中不由打了个突,忙玩笑岔道,"在下本以为裴少侠白衣白马,这兵刃也是一色的才顺眼,不成想原来你是看上了这把剑?那陆某自当成人之美,换给你也无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裴剑文却所答非所问,边还剑入鞘边慢声续道,"这干将莫邪的典故也算一段佳话。"
"............"裴剑文这话说的让陆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顿了顿才垂目笑道,"野史传说怎可当真,不过是两把兵器罢了。"
"陆大人......你还真是不解风情,"这厢裴剑文却戏谑挑眉,"这典故你不信我不信,可总有人信。在下便好心指点你一句,这两把剑你就好好收着吧,若是往后订媒下聘,想来要比什么珠宝俗物管用的多。"

且说裴剑文与陆遥数面之缘,虽是其中几番曲折,化敌为友,但也不会收到把剑就往那最荒唐不过的缘头上想过去。只是再怎么不想也免不了暗自嘀咕,传言这两把剑可是意喻情深不渝,若是陆遥真只得了这把莫邪转送自己......裴小爷想想干将莫邪的典故,再想想那干将不知落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手里,就觉着寒毛倒竖,心底忍不住地介意别扭。
实则他亦有隐约猜测,另把剑或许也在陆遥手里。裴剑文生平最烦不清不楚,此番奔波还剑,一来为着全了礼数,二来却是想当面问问陆遥干将的下落。倘若不在他手里便罢了,但若是真在,他倒要调侃他一句,"陆大人,有些东西可是不能乱送。"
不过裴剑文却当真未曾料到,陆遥会将贴身兵刃从官佩绣春刀换作这把干将。纵然此事不循常理,可裴小爷又非不懂风月,连《弁而钗》都曾好奇闲翻过几段,心思转动间,便是不多想也不能了。

"裴剑文,此趟事情仓促,军中简陋,恕陆某招待不周,"对面立了片刻,却是陆遥先开口,"此地往北几十里便有座安平镇,走快些许还赶得及入城。"
怎么着?这便开始赶人了?裴剑文本盯着帐中烛火出神,听得这话侧头瞥了陆遥一眼,佯装诧异道,"陆大人,你不会不知道这戈壁滩上的镇子都是日落关门吧?你还真当裴某会飞不成?"
我看你离会飞也差不多了,陆遥不禁暗自揶揄一句,既而头痛心道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今夜,可真够会挑时候。
"想当初裴少侠连诏狱十丈的院墙都不放在眼里,不如那安平镇三五丈的墙头也委屈你翻一下吧?"
陆遥一句话说得颇没好气,裴剑文反倒被他逗笑了,心说每次见着陆遥都是副波澜不惊、雷打不动的德性,这般负气讲话倒也难得。
"陆大人,你可是打算让我家逍遥跟我一起翻墙?"
"......罢了,"陆遥心知自己不过是怕他搅进官场是非,这般斗嘴实在无聊,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这便让人给你收拾个帐篷出来,"又无奈补了一句,"不过实不相瞒,今夜军中恐怕不会太平。裴剑文,有句话你且记住,江湖官场两不相犯,我的公事你莫要插手。"

陆遥果然没有料错,当夜闯营之人可谓倾巢而出,足有数十之众,皆是黑衣黑马,马蹄裹着厚布,直到离营三里才现出行迹。
锦衣卫的兵马虽是人多势众,但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这群死士俱是兵刃喂毒,以死相拼,一时半刻也料理不净。
陆遥甚疑军中藏了奸细,圣旨自是贴身携带,几番交手也让东林党人摸清了底细,那厢刀光火影人仰马嘶,这厢却另有七、八人趁乱潜近中军营帐,先一轮机关排弩射倒帐外守卫,紧跟着挟风带煞扑入帐内。
"你们还真是上赶着送死!"陆遥早便带着心腹亲兵严阵以待,当下冷哼一声迎了上去,一人接过两把剑,进退之间尚且游刃有余。

陆大人既然有言在先,裴小爷本懒得管他那点子破事儿,可是睡到半夜被外间动静吵醒了,睁眼望着沉沉夜色,终是忍不住起身出帐,赶去陆遥那头看个究竟。
陆遥的武功裴剑文自是清楚,也没想过为他助阵,只提着佩剑立在帐边,冷冷看着一伙人里外捉对厮杀,心道这帮黑衣人身手着实不弱,不晓得是个什么来头。
可裴剑文却未料到,场中也有人盯上了他。那正与陆遥交手的死士头目心思机敏,眼见陆遥刚刚一招"天地同寿"使出来,似是若有若无瞄了帐边一眼,手底十足杀意便缓了一缓,竟容自己退了一步,只在左肋带出条深长血口。
他心下怎不明白,若不是那一缓,就凭陆遥手中宝剑的凌厉杀气,自己轻则剖腹,重则腰斩,总之再无生理。怕当然是怕的,可他一家老小都攥在主上手中,自己怕死便是送他们去死,又如何能够临阵脱逃。
机不可失,转念间他已拿定主意,右手执剑再杀上去,左手却是摸到腰间淬毒飞刀,三把同时掷出,直奔帐边白衣人影而去。

此趟主子下了死令,哪怕拿不到东西也要以命换命,非要陆遥陪葬不可。那死士头目虽吃不准裴剑文到底是何方神圣,但看方才的意思大抵与这锦衣卫指挥史有些渊源,此番掷刀本为分下陆遥的心神,却没料到陆遥竟敢舍了比斗飞身阻刀,当下心中大喜,拼上十成功力,狠狠递出一招"玉碎昆冈"。
陆遥恐怕刀上涂有剧毒,划上一星半点便是见血封喉,电光火石间不及多想就已掠了出去;裴剑文却是心下一惊,剑尚不及出鞘便身形疾动,幸亏帐内地方不大,才将将赶及替陆遥接下了身后杀招。
两厢变故俱不过是瞬息之间,陆遥挑飞毒刃站定回头,便见那头已是打得如火如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你既敢欺到我头上,便就只有自作自受!裴小爷虽是方才勉强撩开那式"玉碎昆冈",但剑上刚猛内力着实震得他右臂生痛,当下右手执鞘左手抽剑,手底正是陆遥暗赞过的一招"月迷津渡",饶是那死士头目见机仓促后撤,也免不了自腹至胸再添一道新伤。
"小心他兵刃喂毒!"这头陆遥也赶前加入战局,匆匆嘱咐了裴剑文一句,手上亦是连环七剑,逼得对方左支右拙,一退再退。

这夜是陆遥第一次与裴剑文联手对敌,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裴剑文白衣染血。
那死士头目尚未站稳脚跟便觉喉间一凉,看不清白衣人如何闪身出剑,只徒然望着自己一腔鲜血被体内真气激得喷涌如泉,染得视野一片惨红。
裴剑文却似根本不在意血腥脏污,直直立在那人跟前,冷眼望着尸身倒落,胸前衣襟被鲜血染得红艳如梅。

剩下几只虾兵蟹将不成气候,陆遥抽得身来,帮着手下亲卫料理干净,便听外间有人来报,那头袭营之人也已绞杀殆尽。
情势甫定,陆遥吩咐过各支人马清点伤亡,处理尸首,方转身同裴剑文抱拳说了句场面官话,"陆某多谢裴少侠出手相助。"
那厢裴剑文却是面沉似水,冷冷回了句,"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陆遥跟着裴剑文走进他所宿营帐,眼看他不紧不慢点上烛火,扯了角内袍下摆,就着囊中清水抹去手脸溅到的血渍,终是忍不住先一步开口,"我本不想连累你动手......对不住。"
"陆大人,"裴剑文抛去手中衣角,返身正眼望定陆遥,"临阵对敌最忌用心不专,这点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
果然是为了这个。陆遥心中暗叹一声,却也辩无可辩。
道理自是没错,但情之一字却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之事。方才那式"天地同寿"出手狠辣,剑招落实便要将人劈作两截,陆遥不得不承认,手底一缓只因不愿裴剑文见到那人如此惨死,而自己又是如此......官袍浴血。
至于冒失阻刀更非信不过裴剑文的武功,却是不及深想,下意而为。便连这把贴身携佩的干将,也不过是因着此趟深入玉门风险叵测,倘若周梦麟不听劝说举兵造反,他也只能凭着区区几百人马杀出重围。纵然手下精锐尽出,个个以一当十,可那毕竟是五万大军,一场苦战必不可免。
如若当真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他只愿这把剑可以陪着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

所谓英雄气短,无非只因心中有了牵挂。
从来牵挂二字最是暖心,却也最是害人。

这厢陆遥无言以对,那厢裴剑文亦是沉默不语。
他也不得不承认,方才眼见陆遥折身阻刀,背后空门大开,自己着实惊到心底一空。虽说总算赶及接下剑招,但仍自隐隐作痛的右臂提醒着他,千钧一发不过如是。
"陆遥,若要说到连累......"裴剑文打住话头,静了半晌才接道,"对不住。"

"............"陆遥心中再叹口气,暗忖道自己要的哪里是这句对不住。
"你......"他走前几步,拉过裴剑文右手,自掌心劳营送进一股温和真气,自下而上探过右臂经脉,放低声嘱咐一句,"你这几天右臂莫要用力,更不可与人动武。"
"知道了。"裴剑文不欲拂了陆遥好意,任他拉着手察看伤势,却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上点药可好?"方才裴剑文右手虎口亦被震裂了两道口子,现下仍在隐隐渗血,陆遥握着他的手,轻轻用拇指帮他擦了擦,"......我去帐中拿伤药过来。"
"............"裴剑文抽回手没有答话,陆遥抬眼看他,心头不由一动。

帐中灯火摇曳,幽暗烛光凭空带出几许暧昧。身前这人半侧着脸,静静垂眼盯着地面,陆遥有心想要伸手再拉住他,却也知道此举太过唐突。
只有掌心余温说不出地贪恋。
进不得,退不得。
念不得,忘不得。

漠上月寒人静,漫卷风沙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你为什么会做这锦衣卫指挥史?"
陆遥本已按下纷乱心思,默然返身出帐拿药,却在撩开帐门时听见裴剑文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
塞外风大,帐中烛火禁不住门边窜进的寒风,摇了摇便攸地熄灭。陆遥放下帐门,同裴剑文一起立在这一小方暗夜之中,慢慢开口道,"我小时候......"
话说重头,却也不过三年两语便道尽昔年旧事。两厢沉默半晌,陆遥复又轻叹一句,"只有‘出人头地'四个字是真的,这话我倒是一直记得。"
"............"
"裴剑文,你莫要以为我坐上这个位子是身不由己,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真的‘不得以'。"

裴剑文也还记得,娘去世前那段日子反倒开朗了些,每每靠在床头与自己聊些家常闲话,虽然总是聊着聊着便断了话头,空余一室日影寥落,药香沉寂。
后来再大些,裴剑文才懂得那段日子娘是后悔以前冷落了他,努力与自己亲近,可又小心翼翼地,不知该如何亲近才妥当。
其间种种,过后想来,多少让人心头闷疼地欲留还拒,欲说还休。

"陆遥......"裴剑文想说你又何必如此言不由衷,却也觉着这话有些过了,顿了顿方才接道,"俗话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既还坐着这个位子......"
"嗯?"陆遥却听得云山雾罩,心道难得这人也会一句话讲得拐弯抹角。
"......总之量力而为,自己保重。"

陆遥闻言心下一暖,静了片刻,默默出帐去取伤药。裴剑文再点上烛火,独自对着豆大的火苗出神不语。
他虽不知道陆遥为何带人远赴边关,但看今夜的阵势便知不会是什么太平差事。说不挂心是自欺欺人,便如刚刚举手无情,一剑了却那人性命,自己也辨不清当时心中愤恨杀意,究竟是恨那人欺到自家头上,还是恨极了他对陆遥下死手。

裴剑文可以真心把陆遥当作朋友,与他订一个山高水长的江湖之约。
但若非要论及其他,似乎也不该再有什么其他。
只是正事当前,这当口问什么说什么都是加杂添乱,平白搅了对方心神。纵然裴剑文生平最烦不清不楚,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说这些劳什子的时候。无论如何,总要陆遥先平安了结这趟差事,别的都压后再谈。

这厢陆遥虽不清楚裴剑文心思曲折,却也没有一丝一毫跟他挑明的意思。他的正事不仅是这趟招揽边军,更是京察之时那一场党争较量。也许终有一日他会与他讲明心迹,成与不成都求一个了断,但在那之前,他须得先理清自己身上官场是非,走过浓云翻墨满天风雨。

"谢了。"裴剑文自个儿涂过药膏,左手把瓶子轻轻抛给陆遥,右手来回扇着等药干。
便是这见过多少次地挑眉轻笑,凛凛冽冽沁入心窍,成了魔障。
莫再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怕任是无情也动人。

拾陆

过安平镇,再往西北快马加鞭两日,玉门巍峨城墙便已近在眼前。
陆遥晌午收到军报,得知张掖定西二地俱已得手,此时望着玉门墙头火把绵延,虽不算十分成竹在胸,却也无一分踯躅忐忑。
这厢周梦麟也已收到风声,早立在墙头静候多时。戌中时分夜色深浓,他俯瞰数百黑氅铁骑宛如一阵阴风划破暗夜,耳听得马蹄声声踏过旷野,慢慢嗑上双目,片刻后再睁开,沉声吩咐副将道,"开门吧。"
陆遥笃定有这一纸圣旨傍身,纵然周梦麒清楚自己来者不善,也不敢把他这堂堂锦衣卫指挥史连同巡按御史一道拦在城外。
寒风瑟瑟,他立马城下,微微眯起眸子,不动声色地望着厚重城门缓缓自内开启,手底缰绳一抖,率先策马奔入门内。

玉门乃是边关重地,筑了内外两道城墙,陆遥弛进内城方才翻身下马,朝已带人等在那儿的周梦麟拱手道,"见过周都司。"
周梦麟听他一不报官职,二不报名号,便知两下里俱已明悉此事内情,当下也不客套,亦不向这论起来还高了他一级的锦衣卫指挥史见礼,只抱了抱拳,淡声让道,"陆大人,这边请。"

公事公办,入城前陆遥已将圣旨交到随军巡按御史手中,一行人等进了都司府,二话不说,先都跪下恭领圣意。
说是圣旨,实不过是冯凤一手书就,熹宗只管盖上玉玺便得。明面上话说得好听,只叫两位御史督察军情,实则真察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双方都已心知肚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旨尚未宣完,周梦麟几位副将已是心中破口大骂,面上忿忿眦目,有那鲁莽的更已按上腰间兵刃,手背青筋暴露。
这厢陆遥带进都司府的数十亲卫也是神色凝重,蓄势待发,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拿人。
"陆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遥本欲秉退左右,亲与周梦麟讲明利害,却未想到周梦麟先一步把这意思说了出来。
可见这也是个明白人,陆遥面色一松,心下再添两分把握,并肩同周梦麟走去厅后书房,关起门来细谈。

"明人不说暗话,"书房窗门紧闭,静了半晌,周梦麟先开口道,"陆大人,此事我若不从,你又当如何?"
"我当如何?"陆遥似笑非笑,扬眉反问,"此事同陆某有什么关系?"复走近一步,沉声续道,"周都司,敞开来说,这不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它干系的是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你我在这之中,俱不过是沧海滴水,大漠微尘,又何必太过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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