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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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倒非算准了裴剑文舍不下他那匹白马,只因那马确是千里良驹,逃亡之人坐骑最是要紧,量裴剑文也不敢小觑锦衣卫的铁骑,换匹寻常货色同他们比脚力。
裴剑文这番曲折变道纵是小心警惕,却也让陆遥自各处密报中一眼将他那封拣了出来,立时再不耽搁,叫上几个心腹亲随一路奔出府衙。

裴剑文赶至白涧镇却并不入内,只在路边停马唤住个大娘,问明是否顺路,方摸出怀中写好的书信,合着贯铜钱一起塞过去,托她带给白涧镇西朗姓人家。
"事情有变,分头走为上,码头等我一日,如若不来速速南下。"信上只得这一句话,却是裴剑文早便盘算好,如有意外不可累及大哥,便有追兵也只能冲着自己来。
追兵......裴剑文再策马上路,默念过这两字,蹙起眉心。许是危险直觉,他离这白涧镇越近越觉着心中打鼓,似是哪里空落落地缺了一环。"未免太顺当了些......"一念至此裴剑文再不犹豫,掉头弛向通往盘龙山的岔路,打算迂回翻过山脉赶去天津卫。

"大人,那人进山去了。"陆遥奔至白涧镇左近,便有探子现出形迹迎头禀道,"已有人跟了上去,大人可循暗记而行。"
"做得好,"陆遥点点头,待要拨转马头,听得探子再道,"那人似是送了书信去那白涧镇。"
"哦?"陆遥挑眉冷笑,分出三个亲随赶去镇上守住来往通路,"只许进,不许出!"自己带着剩下两人快马入了山,循着探子暗记直追上去。

这盘龙山脉也非都是险山峻岭,裴剑文仗着骑术精湛,专拣小路疾弛而行。那马亦通人性,尽力跑得平坦,马身已起了层薄汗。
山谷幽静,裴剑文耳力好,远远听着蹄声传过来,仔细分辨应有三人,一骑奔的快些,渐渐把另两骑拉在后面。
"果然有诈!"裴剑文心下一紧,却也不见慌乱,再夹马腹提上一程,冷冷心道,"看这头马的骑功架势......陆大人,您还真是不辞劳苦,给足面子,裴某承情了!"

这么一前一后又跑了几里,裴剑文看爱马已是气促,恐怕单凭马力不可能甩掉陆遥,索性心一横,拍拍马脖道,"自己藏个好地方等我。"回手抽出马侧包裹里的佩剑,用力提气自这奔马上纵起三尺,足尖一点马鞍,飞身扑进谷边山林。
陆遥再奔片刻,看清马上无人,亦是勒马急停,挑了棵石崖边的高树,横空而掠,脚踏石壁跃至树顶,人似敛翼飞鹰,稳稳立在那颤巍巍的树梢上四下环望。
时至深秋,树叶已经凋落八分,裴剑文又是带伤赶了大半天的路,轻功再好也逃不太远。陆遥瞅准方向,真如矫鹰扑兔一般,自那林间树梢一路纵跃过去,死死辍在裴剑文身后,却不急着下口。
"虎落平原被犬欺!"裴剑文也听得身后动静,知是陆遥追了上来,暗骂道,"困兽尚且一搏,陆遥,莫要太小看人!"
"来得好!"陆遥追至近处,见裴剑文竟是转身急停,出其不意拔剑杀将上来,心底暗喝一声抽出佩刀迎了上去。
山中天气最是多变,不过须臾间林中已起了薄雾,但听渺渺雾霭间刀剑相交,金鸣之声铿然入耳,却再不复那以枝代剑点到为止,终是利刃寒光、生死相见。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陆遥手底正是一招"吴钩霜雪明",绣春宝刀划出残影,直如风雪扑面,刀尚未至,刀气已刺得人遍体生寒。
裴剑文自知内力不济,不敢硬接,人随意动闪至树下,脚尖点树借力一纵,剑走轻灵递出一招"花前月下",劈头罩住陆遥脸面。
这剑法名字旖旎,招式却甚为狠辣,自上而下仿若冰轮横空、清光铺地,剑尖轻颤又似花瓣迎风招展,只是沾上一星半点便知艳丽花蕊乃是毒蛇吐信。
陆遥举刀横挡,手下用力一送,顺势将剑振至一边。裴剑文却不恋战,只借一冲之力掠过陆遥身畔,疾纵两步见人跟了上来,方猛地回首刺出一剑,正是源自华山剑法,意在攻敌不备的那式"浪子回头"。
"回头是岸,这话陆某原句奉还。"陆遥不仅早有防备,且避剑之时尚有余力同裴剑文打嘴仗,手底一招"东风浩荡"斜劈过去,恰似秋风扫落叶,浩浩荡荡,沛然无匹。
"好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裴剑文一剑不成转身再走,恨恨心忖道,"可你陆遥哪儿长了那份菩萨心肠!"

就这么边打边走,边走边打了盏茶光景,裴剑文已是旧伤迸裂,体力不支。他眼见四下皆是林海茫茫,雾霭重重,却连在这山雾间都逃不过陆遥追逼,可见再无生理,不由心叹一句"孩儿不孝",一式"了却红尘"奋力递出,虽说是拼死一搏,却也是两败俱伤的杀招。
"你!"陆遥看他起手动作,只以为是一招用以惑敌的"雾锁阳关",仓促间只得把手中"附骨之蛆"变作"抽刀断水",用上八分内劲,生生斩断逼近喉间的那把"飞天",却因裴剑文胸前空门大开,纵是千钧一发收回刀意,也将他自颈至胸拉出一条血口。
"我怎样?"裴剑文执着断剑抹了把颈间鲜血,见伤口不深也知是陆遥手底留情,口中却仍冷冷接道,"陆大人,别指望我跟你回去认罪画押,我裴剑文便是死了也会先划花这张脸!"
这厢话音未落,裴剑文已是举剑往面上划去,那厢陆遥亦是未等话落便飞身急掠,将将赶及挑飞断刃,复把刀架在裴剑文颈边,以防他再轻举妄动。
"现在倒是会为你爹娘着想,早干什么去了!"陆遥严声厉喝,"还有你那白涧镇的朋友,一个都跑不了!"
"朋友?"裴剑文心下一凉,面上却不露分毫,反嗤笑道,"我裴小爷一向独来独往,哪儿来的朋友?谁又配做我的朋友!"

三盘暮雨,不雨是雨。山中雾气郁勃弥漫,秋风过处浩浩如雪海峰峦,茫茫然左涌过来是他,右涌过去是他。
这还是陆遥头回见裴剑文舍去一身如雪白衣,却是蓝布粗衣也掩不住傲然风华。
犹记得当日茶棚,是谁少年华美,手底一按豆荚,张嘴接住那一小粒青豆,得意地挑眉轻笑,"谢了。"

"哪儿来的朋友?谁配做我的朋友!"
说得好!陆遥并非不知这番说辞全是推托虚言,但是字字入耳,那瞬间他竟是想问他一句最不相干的话:
"裴剑文,那一句‘江湖朋友',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到底话至嘴边再咽回去,陆遥想,这也忒地可笑。
可笑的不单是这问话,陆遥扪心自问,当夜听得劫牢之人走脱,你为何明明放下心神却要佯装大怒?为何对厂公瞒下裴剑文只字不报?为何大动干戈布置关卡打草惊蛇?为何暗命直隶亲信飞鸽传书?为何只提白马不提相貌名号?为何只带三五心腹亲身追踪?为何招招留情任他且打且逃?
陆遥,你到底是想抓他杀他,还是只为一句气不过。

你气不过他骗你。

罢了,陆遥心底长叹一声,裴老爷子对厂公还有用处,这人确实杀不如放,便由他去吧。
"喂?喂??"
裴剑文见陆遥与自己对望片刻,竟是抽刀转身而去,不由愣了愣,扬声唤道。
陆遥却不理他,仍是大步疾走,似要将这人连着自己心思一起,远远抛进这似雨非雨的迷雾。
"陆遥!"裴剑文真是实打实的满头雾水,见陆遥愈走愈远忙提气追了上去,一手扳住他的肩,待要问话却因强用真气,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想说也说不出来。
陆遥再暗叹一声,返身拨开他的手,顿了顿,边帮他推宫过血边嘱咐了一句,"你和你那些朋友若要走水路......再等两天找艘商船吧。"
"我......"裴剑文缓过气来,刚要说话便被陆遥打断,"这次事情看在裴老爷子面上就此揭过,失陪。"

"各人有各人的担当,"陆遥再走出两步,忽听身后裴剑文说道,"我记得你说过,各人有各人的担当。所以许甄那条命是你欠他的,我这条命却是我欠你的,两不相干,来日再报。"
"裴公子言重了。"陆遥停了停,淡淡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公子不必挂心。"
"......陆遥,我告诉你,"裴剑文却突地笑开来,"你‘裴公子'一生不做违心之事,那时既说了一句江湖朋友,就是真的这么想过,"又忽然打住话音,带点孩子气地加了一句,"当然你现在要不这么想就算了。"
陆遥听言却仍不回头,只突地使出那"草上飞"的轻功,转瞬没入白雾深处,空留一句话音四散:
"裴剑文,记着你还欠我坛酒没还。"

冯凤安插在锦衣卫中的眼目不止陆遥一人,自是知道陆遥亲去捉拿劫狱要犯,却也稀罕地空手而回。
疑心归疑心,既然牢中人犯未失,冯凤也懒得多加盘问。这些年来他深谙用人之道,明白御下太严反是弊大于利,只要大局在握,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凤不问,陆遥不说,却不是真忘了有过这么个人。偶尔再想起裴剑文,陆遥打理清楚心思,发觉自己竟是艳羡他的。
他羡慕他攥着自己求而不得的那点率性,羡慕他不与这浊世同流合污,羡慕他活得鲜明洒脱。甚至他也羡慕许甄,当日法场督刑,刀起刀落间血溅三尺,陆遥想的却是,有这样的朋友肯为你出生入死......许甄,你也不算白活。
陆遥不能不承认,他放过裴剑文本就不为什么公事考量,只因觉着这潇洒人物死在自己手下确实可惜,只因他乐意。世上千般理由万般借口,又有什么抵得上"乐意"二字。
乐义为甘,意义为愿,心甘情愿便是难得快活。

秋去冬来,眼看小年将至,京师上下无不预备着洒扫请香祭灶神,好一片太平盛世,欣欣向荣。
腊月二十二一场大雪落得不早不迟,陆遥早起去了趟衙门,见没什么正事索性转回家来,打发下人去户部传话,只说半月未见,让冯笙有空过府喝杯酒去去寒气。
这头传话的家丁刚迈出大门,便见一匹白马踏雪而来,直奔到陆府门口,马上年轻公子端的是风神俊秀,不待马停稳便一阵风似的立在自个儿跟前,眉眼含笑道,"去告诉你们主子,他等的酒到了。"

陆遥本坐在正厅跟府中管家交代事情,听得通报一挑眉,快步走去门口,正与拎着酒坛子的家丁打个照面。
"送酒的人呢?"陆遥没见裴剑文跟着下人一起进来,暗忖他难不成真的送了东西就走?
"去马厩了。"家丁愣愣回道,心里头还琢磨着,那年轻公子长的是一表人材,怎地脾气这般古怪。

"......你倒是真宝贝你这匹马。"陆遥寻去马厩,便见裴剑文已脱去外氅,只着件单衣立在那儿,自来熟地吩咐马夫给他预备温水刷子。
"它性子烈,轻易不准生人碰,"裴剑文侧头看见陆遥站在马厩门口,抬手将胳膊上搭得皮氅扔过去,"帮我拿会儿,"自己捋起袖子,接上方才的话头谑道,"我这还不是怕它踢坏了谁,没法儿跟陆大人您交代。"
陆遥抄住衣裳但笑不语。手中皮裘尚留着丝丝暖意,看毛色便知是有价无市的银狐皮料,不搀一分杂色,正如眼前这人一般,也不管年节喜庆,仍是那身素白单衣,只得里头的桃红衬袍缀上一抹艳色。

马夫拎过木桶,瞅准主子眼色,识趣地把马刷递进裴剑文手里,躬身退出门外。裴剑文背向陆遥弯下腰,执着刷子沾了温水,但觉一阵冷风扫过脑后,回头皱眉道,"我说你就不能进来带上门?"
原来还是那个说话呛人的破脾气,陆遥笑着摇摇头,走前两步返身掩上木门,又抬手把那棉门帘子放下来,严实地堵住门缝间窜进来的寒气。因怕走了水,除却晚间马夫值夜惯例不掌明灯,只得两侧高窗透进几方青白的天光,略有些昏暗。马厩里烧了地龙,融融暖意蒸出一丝草料涩味,混着畜类少不了的腥膻,偶尔几声马匹响鼻。陆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手里的狐皮大氅,望着裴剑文一丝不苟地刷去马身上溅的泥点子,突地有些恍神。
是如何上一次还剑拔弩张,转眼却又陪他站在这半明半暗的马厩里伺候一匹白毛畜生,熟捻几似经年故人。

"小裴,转个圈儿。"裴剑文刷完一边,拍拍马背,吩咐它自己换去另侧。
"你这马叫......"陆遥忍不住失笑。g
"玉逍遥,"裴剑文暗骂自己嘴快,赶紧截住话头,"小名儿只许我和我小娘叫,可不是给你叫的。"
原来这马乃是十六那年裴李氏送给裴剑文的生辰礼,因着浑身雪白、四蹄赛风,起了个正经名字叫"玉逍遥";又另有个小名儿,却是小娘抚着马鬃感叹,"一晃眼剑文也长这么大了,再不好唤你‘裴儿',便顺着为娘的心,叫这马驹子‘小裴'吧。"

陆遥心下暗笑,却也不逞一时嘴头痛快,忤了裴小爷的逆鳞,只慢步走去马厩里头,摘下梁上悬的小筐,掏出几颗专备来喂马的糖块儿,分出一半安抚好自己那匹乌骓骊马,方攥着剩下的走回来,送去白马嘴边。
"就知道吃,真不给你主子长脸......"裴剑文看着自家坐骑吃了陆遥的糖,便乖顺地任他摸来摸去,不由恨恨地拍了把马屁股。
"真是马如其人......"那厢陆遥想的却是物随主人形,这马虽说吃人家的嘴短,任自己来回理着鬃毛,可那乌溜溜的眼底仍摆出副屈尊降贵的神气。
"哪里是匹寻常的白毛畜生......"陆遥心里揶揄笑道,"明明就是另一个小裴。"

这陆府还是去年陆遥升指挥史后新置的,深宅大院,占地甚广。冯笙为人风雅,里里外外帮着大哥一手操办,从风水到园景,无一不是精心规划。
隆冬时节草木萧瑟,宅子里却仍有妙处。过后花园,循小径穿过两道月亮门,便见另有院墙绵延数十丈,不高不矮的粉白墙头砌着墨瓦,瓦上再压白雪,清幽悦目,几可入画。
"陆遥,看不出你倒是会享福,"裴剑文抬眼见园名"暄妍",便知里头是个什么景致,"家里头竟还藏着片梅林子。"
"你却料错了,"陆遥笑着回道,先一步推开园门,"可不是梅林。"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确是咏梅诗句,也确不是梅林。裴剑文一眼望去,这园子足有四亩不止,却只得三、五梅树,合着一座孤亭,遍地瑞雪。
"敢情你这园子不是用来赏梅,却是辟来赏雪的?"裴剑文同陆遥在亭中坐定,紧了紧皮氅笑道,"可若是夏天,荒烟蔓草......陆大人,你府里闹没闹过鬼?"
陆遥笑而不答,只见他不惯北地寒冷,招手吩咐管家,"再添两个火盆上来。"
裴剑文凑近桌上温酒的泥炉暖了暖手,闻那酒香却非自己带过来的水井坊,倒有点像建溪玉带春,不由奇道,"怎么着?是那酒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太希罕了舍不得喝?"
"这大晌午的......"陆遥看下人将黄铜火锅连着冻肉豆腐一起端上桌,亲为裴剑文斟了杯热酒,"且容陆某晚上再践那个不醉不休的约吧。"
裴剑文一杯热酒下肚,身上也暖和许多,拿过铁夹子拨了拨锅下火炭,突地换了话题道,"可惜了一个好园子,就这么被你大鱼大肉的糟蹋了。"
"空腹喝酒伤身,再说这也到了饭点儿,"陆遥笑着下了几片羊肉白菜,"你不吃饭总不能拦着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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