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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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头陆遥同裴剑文打地如火如荼,那头突从湖心亭上传来叫好之声。
原来却是几个大腹便便的官商借了这集贤客栈的好园子谈天喝酒,见陆遥和裴剑文一招快似一招打得好看,手中又不是真剑,只以为是朋友切磋武艺,都涌到亭子边看个热闹。
裴剑文本懒得搭理闲人,却架不住耳力好,听得一人谄笑道,"胡大人,您看这两个人与您新收的护院比,武功如何?"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啊!"那胡大人也看出陆裴二人功夫不错,明里答得谦逊,实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口气掩不了的得意。
这下裴剑文再耐不住火气,心下恨忖"难道裴小爷是给你们这帮子闲人耍猴戏看的?!",也不管那胡大人许是京中官员,手底一招"古柏森森"化出无数虚影晃过陆遥,随手揪了几片花叶贯力掷向湖心亭。

一丛开得正茂的秋菊名唤"七宝楼台",叶窄而厚,裴剑文拿来做暗器倒是趁手,却苦了陆遥还得替他善后。那胡大人陆遥听声音便已认了出来,乃是跟自己平级为官,同为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胡青译。太常寺卿掌管宗庙祭祀之事,虽算不得什么权职,却同冯凤颇有私交。可是他裴小爷自己说的,功夫到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如若胡青译真有个三长两短,闹将开来往小里说是冲犯官威,往大里说是谋害朝廷命官,便是自己也不好出面作保。
这头裴小爷暗器出手,陆遥心里一沉,当下舍了比斗,飞身掠去湖心。
这湖面虽说不宽,却也足有七八丈。但看陆遥忙中有序,利落掷出手中树枝横过水面,人便踏在这一根窄枝上轻飘过水,正是源自少林一脉,响彻江湖的头等轻功"一苇渡江",将将与那花叶暗器并头赶至亭中。
实是陆遥当日对裴剑文掷暗器的狠毒手段印象太深,这次却担心过了头。及到赶至亭边他也看了出来,那几片花叶已失了劲道,非为伤人,不过吓他们一吓。
陆遥心下暗笑,待那花叶忽悠悠掠过众人眼前,方站定身子抱拳同胡青译道,"胡大人,陆某跟朋友一时兴致所至比划拳脚,搅了大人雅聚,对不住。"
"哪里哪里,"胡青译心思愚钝,只觉着那几片叶子是陆遥的朋友同他们开玩笑,不以为意大笑夸道,"原来是陆指挥使!果然好轻功!好身手!"
"胡大人谬赞了。"陆遥耐着性子同他们寒暄客套,一错眼看到岸边裴剑文也抛却手中树枝,正负了双手孑然立在砌湖的千层石上,一袭白衣随风轻动,映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直直望向自己,面上似是挂了个讥讽的轻笑,又似古井无波。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日陆遥似乎也有刹那脑中滑过此般诗句,却因全不应景再无深想。
佛典《僧祈律》中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后来又是多少刹那匆匆流去,午夜梦回之时,谁真懂了一句: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不打了?"陆遥自亭中脱得身,穿过九曲廊桥,绕了半圈湖沿,行至裴剑文身后站定。
"我输了,玉佩还我。"裴剑文收回望向天际斜阳的目光,转身跳下千层石岸,朝陆遥伸出手。
原来却是方才比斗之时陆遥一招"月晕披地",三十六式密不透风,直如银瀑飞泻逼得裴剑文连环招架,自己却尚有余力,寻隙抄去他腰间翠玉环佩。若是当真生死相见,劲力一吐便是内伤。
裴剑文性子高傲,却非不懂认输之人。技不如人便再练过,现下一句"我输了"说得坦荡,面上不带丝毫惭意。
"哦?肯认输就不肯给个彩头?"陆遥看他坦然认输,愈发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不由随口玩笑。
"不成,别的也就算了,"裴剑文却认了真,肃颜道,"玉佩是我娘送的,不能给你。"
这玉佩确是裴剑文生母留给他的遗物,纵是感情不如跟小娘深厚,到底是亲身母亲留给他的念想,裴剑文一直当宝贝似的随身携佩,怎肯轻易给人。
陆遥虽不知是裴母遗物,但也知玉佩珍贵,当下再不玩笑,物归原主。
裴剑文接了玉,抬脚走去宝歆院,走了两步见陆遥没跟上来,停下身头也不回道,"你倒大方,付过了酒钱,却不想着喝完?"
陆遥笑笑跟了上去,心下谑道,这裴剑文认输认得那么爽快,想邀人喝酒怎又这般别扭。

陆遥一钿银子给的分量十足,集贤客栈百年老店享誉京师,亦不店大欺客,只拣了最好的玉乳浆送上来,正是那"名泉酿名酒,玉乳待贵客",入口清冽,后味绵醇。
"这一杯,裴某敬陆大人武功高绝!"e
裴剑文一口饮尽杯中酒液,陆遥也陪了一杯,"裴少侠过誉了。"
"陆大人莫要自谦,"裴剑文再斟一杯,执酒笑道,"裴某虽算不上个道地的江湖人,却也知道许甄‘疾风九剑'名头响亮。听闻这人可是陆大人亲手拿获,江湖上口耳相传,那一战锦衣卫指挥史亲率十二缇骑,却未用旁人出手,一柄绣春刀逼得许甄剑断人伤,束手就擒,"再举起酒盅,"这一杯,裴某就敬陆大人威名赫赫!"
陆遥面色一整,喝了裴剑文敬的酒,方望着空杯沉声问道,"那裴少侠想必也知道许甄霜降问斩之事了?"
"如何不知道?不就是后日?"裴剑文自斟自饮,答地轻松。
"那你可知道,"陆遥抬眼望定裴剑文,"当日法场之上,我会亲去督刑?"
"哦?陆大人此般防范,难不成是觉着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天子脚下劫法场?"裴剑文却笑起来。
"难说,"陆遥也笑了,慢声道,"保不准江湖义字当头,偏就有人明知送死,却还要一意孤行。"
"好个‘明知送死',"裴剑文笑着对上陆遥的眼,"从诏狱到刑场十几里街巷,陆大人就吃准不会有个行差踏错?"
"解囚必经之途清市通路,守卫森严,"陆遥面沉似水,厉声道,"就是大罗神仙撞进来,陆某也不会叫他走脱了去!"

谈笑把酒,暗潮涌动,两厢里皆是话里有话。陆遥意思讲得明白,你裴剑文既已见识过我本事如何,如若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当日法场相见,别怪我再不留情!
裴剑文却似未往心里去,只拿过酒杯三敬陆遥道,"最后这一杯,裴某便敬陆大人‘在其位,谋其政'!"
陆遥话已至此,当下再不多言,亦不喝酒,只心中暗叹一声,一摆手道,"恕陆某辞了这一杯吧,实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担当。"
"说得好!"裴剑文也不在意,自己一口饮尽美酒,"为了这句话,裴某倒愿与陆大人交个江湖朋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陆遥反有些诧异,挑眉轻笑,三分自嘲七分试探,"难得陆某身居其位,尚能入了裴少侠的眼?"
"什么入不入眼,陆大人也别拿我说笑,"裴剑文拿起酒坛,垂着眼慢慢斟满自己的杯子,这还是陆遥头回见他面上也会带些寂然神色,"实不相瞒,家父......裴世宪。"

江浙自古富庶,良田千倾,鱼米之乡。当年首辅之争,顾谦未讨得好去,冯凤亦非完胜。最终那继任首辅名唤沈非,乃是宁波府人氏,背后撑腰的俱是江浙豪绅,手握着大明朝的钱根子,便是冯凤也不敢得罪。
后熹宗即位,东林党日渐成势,自命清流,对浙党一脉也不乏明嘲暗讽。冯凤未能全然掌握兵权,对钱之一字更要着紧筹谋,自是对江浙党人频频示好,终把这股人事收归己用,将这朝廷上的三足鼎立变作两分天下。
裴世宪正是那杭州府数一数二的豪绅,虽未入仕,几世家业也不容小觑。俗语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乱世之中哪由得人撇清,实则真论起来,裴世宪与陆遥本就共事一主。
世宪世宪,当年裴老太爷起的这个名字非是盼着子孙入朝为官,却是取自《周书•谥法》,"天之方难,无然宪宪",意喻世世代代勿论盛世乱世,皆可平安喜乐。
只是天命叵测,有时最难求得的,不过正是这"平安喜乐"四字罢了。

听得裴剑文自报家门,陆遥方才恍然大悟。前年裴世宪入京与厂公议事时他也见过,当下再仔细打量裴剑文,果与裴老爷子眉目间肖像五分,不由抱拳笑道,"原来是裴老爷子的公子,失敬失敬!"
裴剑文却心下苦笑,自嘲暗道,这下陆大人总该放心了吧,往难听里说,原本他们就是蛇鼠一窝。
百善孝为先,裴剑文从未怪过他爹站在宦党一边。他也知道他爹身不由己,况且纵使对不起天下人,他爹对他总是千好万好的。自小到大,裴老爷子虽家教严格,强逼儿子念了满腹诗书道德,裴剑文却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未能到手过。便如这习武一事,小剑文一句"我想学武功",裴老爷子就忙不迭散尽千金,寻了最好的师傅伺候。再大些裴剑文仰慕书中侠者风范,明里说去游山玩水,实则想着闯荡江湖,裴父也佯装不知,暗自在江湖中买了消息眼线,只要裴剑文不搞出大事就由得他去。

"不知裴公子这次上京所谓何事?" 此厢陆遥果已放下七分戒心,暗笑道裴老爷子家财万贯,没将裴剑文宠成个纨绔子弟、无法无天倒也难得,却还是详问了一句。
"没什么,跟我爹吵了一架,随便出门散散心,"裴剑文略有些尴尬地撇嘴道,"那个老顽固嫌我上回玩久了不回家,这次可关了我好些日子,本想着来京师赏月过节,看看有名的塔灯火龙,两下耽搁也没赶上。"

这套说辞倒不全是打谎,裴剑文溜出门前还真跟裴老爷子吵了一场,不为冰窖之事,只因放出冰窖后裴剑文去看小娘,才知道妹妹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立时气得跳脚,冲去书房找裴老爷子算账。
裴乐诗比裴剑文小三岁,乃是裴李氏旁出。当年也是因着裴李氏怀了身孕,裴世宪才同自己的官家岳父商量,纳了她进门。
裴剑文自小就很疼这个妹妹,只是小时候疼她便欺负她,大了点才晓得四下寻些外面的新鲜玩艺儿讨妹妹喜欢。
就是这么个如珠似宝的妹妹,裴父竟要将她远嫁泉州,裴小爷当然得乍毛儿。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娘以夫为尊不敢有二言,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不答应!
"老头子!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不是为了那点海上生意才将乐儿嫁了过去?!"裴小爷一脚踢开书房门,横眉立目,气势汹汹。
"你也知道不是,"裴父却气定神闲,仍自伏案临字,沉声道,"我这也是为了乐儿好,一时半刻讲不明白,你且不要管了。"
"什么不要管,我还非要你讲个明白!"
"混帐!"裴父掷了手中毛笔,拍案大骂,"有跟你爹这么说话的吗?!"
裴剑文虽有时没大没小,心里到底还是很怕父亲发火,当下唬了一跳,站在门口不再多言,心里却仍愤愤道,"嫁吧嫁吧,那是你亲生女儿,嫁得那么远看到时谁更心疼!"再一转念,"反正乐儿在那头受了欺负也有自己这个哥哥做主,往后正好隔三岔五去泉州看看她,天高皇帝远,让老头子后悔去吧!"
裴父看儿子低头立在门边,梗着脖子不作声,复缓下神色道,"裴儿,为父有自己的打算,早晚说给你听,"见他不答腔,再温言道,"你也不小了,怎就不懂......"打住话音长叹口气,"罢了......不懂便不懂吧......"

"裴公子,中秋节既名团圆节,还是与家人一起过才是正经,"陆遥看裴剑文望着桌上灯火出神,只以为他遗憾没赶上热闹,诚心劝了一句,"下回莫要再任性了。"
"公子不敢当,"裴剑文回过神,笑着续上方才的话头,"若是陆大人有心交裴某这个江湖朋友,不如连名带姓,只称一声‘裴剑文'吧。"
"好说,"陆遥举起酒盅,大笑道,"只要裴公子也直呼陆某‘陆遥'便好。"
"陆遥,"裴剑文含笑执杯,先改了口,"那这最后一杯,在下就舍了什么‘在其位谋其政',只敬这一个称呼。"
"裴剑文,陆某先干为敬!"
酒到杯干,不论兄弟,不论朝野,只是江湖朋友。
陆遥心道,多么痛快。

"这玉乳浆虽好,却不够劲道,"裴剑文为陆遥再满上杯,"以后有空我给你带坛水井坊的烧酒,那才是真正陈香凛冽。"
"烈酒喝多伤身,还是浅酌为宜。"陆遥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几岁,"裴剑文皱眉,"说话怎么这般老气横秋?"
"陆某不才,虚岁已二十有七,"陆遥报过年岁,复追问道,"剑文怕是还未及弱冠吧?"
"裴某不才,虚岁已二十有一。"裴剑文学陆遥讲话,故意将自己报大一岁。
陆遥笑他孩子心性,也不接话,只目带揶揄看了他一眼,慢慢品着杯中佳酿。
"喝这点子甜酒也那么慢,"裴剑文嗤道,"陆遥啊,我看你是不是根本从未醉过?"
"......昔年屈原著《离骚》,自称‘正则',乃是恪守做人道德之意,"陆遥却似突地提起不相干的话题,"陆某一介俗人,未能如三闾大夫般清白潇洒,却也从未想过一醉方休。"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裴剑文亦知道陆遥说的是什么典故,静了片刻,方顺着他的话头,曼声吟出江边渔夫的对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剑文活得洒脱,"陆遥听言反敛去寂寞神色,举杯笑道,"这次换陆某敬你一杯,下回定要喝喝你那坛烧酒!"

一小坛酒本就不多,又饮过两巡便见了底。陆遥起身告辞,虽非趁兴而来,倒也尽兴而归。
裴剑文将他送到院门边,道声"路上好走",却不忙着进去,只负手而立,目送陆遥愈行愈远。
陆遥循着来路,走过一潭瘦月湖,迈入曲折花径前回头看了一眼,正见裴剑文转身回院,门扉四合,月下白影稍顷隐没不见。

万籁寂无声,衾铁棱棱近五更。但见一匹快马披星带月,蹄铁脆响划破霜夜疾驰而去,奔到城南一处高宅前方才勒住缰绳,一人翻身下马,叩门叫出门房,只道句"公务急事"便径自入内,步履匆匆。
门房忙叫了值夜下人跟去伺候,另有人赶着叫醒了府内管事,层层通报,及到陆遥步进正厅已是盏茶过后。来人恭立厅中,正是陆遥手下专掌诏狱的北镇抚司曹钰,见陆遥出来忙一抱拳,压低声道:
"大人,有人劫狱!"

便是这一夜,裴剑文单骑劫牢,陆遥夜探集贤客栈,自然只有人去屋空。
"竟真是你......"陆遥一袭皂衣立在桌前,桌上酒坛尚未收走,满室夜色暗沉,他抬手缓缓按住坛口,静默听着房中更漏水声,一滴,再一滴,慢声轻道,"裴剑文......莫要欺人太甚。"

更漏声声,陆遥走后半刻,那桌上酒坛方才吃不住暗劲,突地乍开龟纹,颓然倾裂。
多少把酒言欢,三盘暮雨中伫立对望,俱变作兵戈相向。

那三盘暮雨乃是京东蓟县盘龙山出了名的景致,黄昏暮霭、烟雾朦胧之时,盘龙山以松取胜的上盘、以石取胜的中盘、以水取胜的下盘皆被云气笼罩,身处山中,可见"似晴非晴,不雨是雨"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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