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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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陆,还有句实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些年你和冯笙在我心里没分过孰轻孰重。便听我句劝吧......莫要做傻事。"

惊蛰已过,北地虽只聊有春意,南方却已草长莺飞。冯笙早便离京数日,陆遥昼夜兼程,才终在郯城左近赶上大队人马。
两厢照面,冯笙见大哥眉头紧锁,便猜自己留给他的口信怕是未及带到,当下迎上前去,按住陆遥的手,压低声道,"大哥莫急,先听我说。"
原来却是冯笙消息灵通,甫得知裴家出事便差心腹飞鸽传书去了自个儿在应天置的别院,那头自有亲信暗地知会裴老爷子,叮嘱他好自为之。冯笙自己却是又等了两日,才佯装刚收到风声,赶去面见冯凤,一来求他对裴家其余人等手下留情,二来求他应允自己同东厂人马走一趟杭州。
实则冯笙并不太清楚大哥跟那个姓裴剑文究竟交情如何,他只知道看大哥亲身送剑的意思,恐怕对那个人不是一般两般的上心。现下大哥外差未归,他这个当弟弟的能帮衬一分是一分,盼只盼裴世宪是个明白人,能明白此劫已然逃无可逃,不如赶紧把裴剑文支开一段时日,免去抄家之时一场血腥厮杀,至于往后该怎么着,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厢裴世宪接了冯笙简短密信,一字一句仔细看过,揭了桌上琉璃灯罩,将信笺凑近火苗烧尽,方慢慢站起身,缓步踱出书房。
第二日一早,裴剑文接到下人传话,让他收拾行李,陪他小娘去趟泉州看看乐儿。
裴李氏确是自打女儿出嫁便一直强作欢颜,偶尔偷偷坐在乐儿闺房里掉眼泪。裴剑文听闻此般吩咐也没太奇怪,只当爹是心疼小娘伤神,暗自嗤了一声,心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裴乐诗跟裴剑文一样人如其名,书画皆通,尤擅音律。裴剑文为讨妹妹喜欢,从小到大帮她找了不少琴谱乐器,此趟既是要去看她,便立时想起箱中那尾藏了多日的正乐伽倻琴。
其实这琴裴剑文已得了有些日子。当初那古玩店老板说,此琴乃是三国时伽倻国名匠所制,可裴小爷于这乐器上头一窍不通,也辨不出真假,只见琴槽刳桐木色着实不错才将就买下来,本想乐儿出嫁时顺道给她带走,却一忙一乱间忘了个干净。
但现下再对着这尾琴,裴剑文想起的不是嫁作人妇的宝贝妹妹,却是那不晓得回没回京的陆大人。他想自己下次见着他,或许该调侃一句,"你既连那上古名剑都能搞到手,不如帮我寻把真正的古琴?"
只是再转念间,裴剑文也觉着此般玩笑太过唐突。他似是再不可与他随意玩笑,只怕那人当真入耳上心,自己却又辜负他一番好意。
实则自打从漠上回到江南,裴剑文便总冷不丁地想起陆遥,既惦记着他那趟差事办得如何,又想着下次再见面,他该对他说些什么。
那日缓马回顾,见陆遥仍立在营口静静望着自己,裴剑文确是心中一动。过往片断依然历历在目,三盘暮雨,白雪梅花,并非只有陆遥一人记得。
裴剑文心下清楚,如若来日真与陆遥讲清挑明,只怕也做不回寻常朋友。
许是一刀两断,许是慢慢疏远,大抵总免不了一句......相忘于江湖。

正乐伽倻琴形似古筝,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裴剑文随手划拉了两把琴弦,但闻琴音清越,却是调不成调。
脑中似有片刻滑过李义山的名句,愈发让人心头烦躁,索性还琴入箱,砰一声扣死箱盖。
无论如何,且等下次见着再说吧。

"东西可都带全了?"
"全了全了,再说那边什么都有,你当他们敢亏待我小娘不成。"
裴李氏身子弱,经不起车马劳顿,这趟遂拣了水路。裴世宪将妻儿送到码头,话别半晌,方含笑望着他们离岸登船,扬帆启程。
裴剑文陪小娘立在船边,朝爹挥了挥手,意思是您老别跟这儿杵着了,快回去吧。
裴世宪笑着摇摇头,返身上轿,手在轿帘儿上放了片刻,终是黯然垂下,再不多看。
此次他虽不明白那户部侍郎为何暗通消息予他,但到底字字句句,非信不可。乐儿夫家做的是海上生意,家主与裴老爷子多年朋友,交心换义,既肯结这个亲家,便已讲明不惧揽事上身。这头裴剑文带着一众家丁护送小娘南下,那头裴世宪早已修书一封,差人不眠不休送去泉州,只道骗也好,绑也好,定要想法儿将人拐上船,出海避避风头。

裴世宪虽被人恭称一句裴老爷子,但实不过与冯凤同年,比业已作古的顾谦小了二十余岁,可称得上忘年交。
顾谦在朝为官之时,与裴世宪君子之交淡如水,直至归乡之后,才终得一宿彻夜长谈。
实则早年东林党对浙党一脉明嘲暗讽,其中也是似真似假,欲盖弥彰。浙党内里明着归附冯凤,暗地投靠东林之人亦不在少数。形势由不得人中立自保,这场党宦之争总得挑一边站,可就怕站错了边。
俗语说上了贼船下不来,当初裴世宪肯资助顾谦重开东林书院是敬仰他清正廉明、为国为民,但及到顾谦过世,东林一党人事变迁,纵是初衷难觅,却也抽身太难。
事到如今,眼看百年家业毁在旦夕,痛悔自不可免。只是裴世宪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默然追溯那一日秉烛夜谈,却好似仍见那位二十载老臣一袭青衫,满头花白,立在窗前听着院落雨声。
他听他慢声笑道,"思敬,当年我老师有句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我却一直记到现在......他说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可把自己看太重,也不可把自己看太轻,做成与做不成是一回事,去做与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思敬"乃是裴老爷子的表字,取自孔圣之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裴世宪自问做不到君子九思,做不到三费三乐,但如同顾谦一直记得老师之语,他也一直记得顾谦曾道:"老夫生平不懂何谓君子,不懂那些条条框框的讲究,只知道当京官忠心事主,当地方官志在民生,隐求乡里恪守正义,也就够了。"

后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
时光从头,若能再选,仍是决计张不开口,对那一袭旧衫听落雨的顾大人说一个"不"字。
如此便罢了。

拾捌

此趟出行乘的是裴家自己的船,随侍下人、吃穿用度都与家中一般无二,可裴剑文瞅着小娘脸色,却也不甚舒心,倒似不放心把老爷子一个人撇在家里,总有些神思不属。
"小娘,可是还惦记着我爹?"忍了两日,裴剑文看小娘仍没缓过劲儿来,不由玩笑开解道,"你可别惦着他了,咱娘儿俩不在,没人看着他,还不知多逍遥快活呢。"
裴李氏也不禁抿嘴一乐,摇头轻道,"其实出门前我还跟你爹吵了一场......这趟走得仓促,我嫌他之前也不知会我一声,他却回给我句,‘还不是你镇日哭哭啼啼让人心烦!'"
裴剑文看小娘板起温婉眉目,把老爷子不耐烦的神色学了个十足十,忍不住笑骂道,"那死老头子,什么时候学得敢这么跟你说话了。"
"莫要没大没小,"裴李氏轻叱一句,浅笑续道,"不过话说回来,原本我跟你爹是商量着,今年冬天咱一家子一块儿过去看看乐儿,顺道在那边过个团圆年,可谁成想,这一转眼他又变了主意......"

冯凤对裴世宪这档子事儿颇为上心,指派手下理刑百户石冉亲带四百精锐厂卫南下,防的便是东林党人沿途阻挠。
石冉跟冯凤际遇相仿,都是打小儿被卖进宫里,千辛万苦才爬到现在的位子。他看似为人随和,平素总是未语先笑,配上腮边酒窝着实面善得紧。陆遥却也知道这人一手快刀在东厂可是有名有号,抽刀断水,凌厉非常。
陆遥生平最烦跟这些个笑面虎打交道,厂公那是没办法,石冉之流他可从未用心结交,眼下只得硬着头皮现拉关系,只求他拿人之时别搞出太大阵仗,莫要让江湖上以讹传讹,传到裴剑文耳朵里,搅了他和冯笙的缓兵之计。
石冉倒也好说话,满口应允下来,暗地同杭州知府打好招呼,漏夜带人无声无息围了裴府,请裴世宪上了马车,府上下人分院关押,留下百来厂卫跟着户部的人坐镇查账,其余人等连夜返京,一刻都不多待。

实则哪怕冯笙不暗中关照裴家,裴老爷子在京中也有自个儿的消息眼线。这些年他不让独子插手家中生意,又把女儿远嫁泉州,已是为裴家留了后路。
这厢陆遥和冯笙是想等裴世宪上了京,招完供词,哪怕要治罪也有"偷梁换柱"一说,定要保得裴家满门平安;那厢裴老爷子想着水路消息闭塞,且估算时日,船已快到泉州,乐儿夫家应是不会辜负自己嘱托。
只是两厢千算万算,算到了东林党人不会善罢甘休,却未算到他们竟然全不顾念往日情分,暗地查访裴剑文的下落,拉上了裴家这根独苗赴汤蹈火。

当日小娘之言裴剑文并未往心里去,却在福州靠岸歇息时被人找上船来,交予他一封户部侍郎杨尊儒大人亲笔所书的密信,字字句句都无异于晴天霹雳,打得他半晌无法回神。
杨尊儒信中交代了此事来龙去脉,字里行间俱是情真意切,盛赞裴父高义,痛叱阉党祸国,千言万语归作一句话,此事东林党人绝不会坐视不理,还请贤侄和夫人宽心梢待几日。
那送信之人名唤常光云,乃是东林党的一个死士头目。裴剑文找回心神,暗道这人既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上船,自是武功不弱,当下沉思片刻,冷声问道,"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裴剑文又不是傻子,这封信分明就是东林党人提前卖好予他,又夹杂了些不愿明说的算计,大抵是清楚自己有些江湖朋友,想借江湖人之手了断官场恩怨。
可自己朋友再多也不是拿来送死用的!裴剑文恨恨暗忖,你们算盘倒是打地溜精,可惜打错了地方!
"裴公子放心,"常光云觑着裴剑文面色,便知主子料得不错,第一条路果然走不通,当下温言回道,"解囚人马走得慢,我们已有人赶在他们前头筹划埋伏,定会在归京之前把人救回来。"

商河县地处平原,一马平川,本不适合下手劫囚,但好在水路交错,逃匿方便,不如干脆选在此处动手,图一个出其不意。
此趟东林党调了四十死士,另从投效的江湖门派中挑了三十余位好手,可谓志在必得。
虽说离入夏还早得很,但南边正午的日头已带出几丝暑气。仿似某日初见,官道茶棚,人来人往,只是茶棚里的客人多是东林死士假扮,那三十多江湖好手更变装成挑夫车夫之流,候在东厂人马必经之路上,只等时机一到便下手。
事到如今藏匿脸面也是无用,裴剑文索性坦坦荡荡,仍是一身白衣,跟常光云一起坐在茶棚里头的角落,慢慢喝着杯中温茶。

近三百人的解囚队伍拉出半里,一色的东厂褐衫,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敛声屏息,匆匆闪避。裴老爷子所乘马车走在行伍中段,四周环侍之人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不敢松神。
按着预先谋划,道上乔装人等不急不忙,待马车走过茶棚方猝然发难,将东厂行伍从中拦作两截。但见上一瞬仍是挑担的货郎摊前围着三两吮指小儿,树阴下歇脚的农夫扇着草帽纳凉,路边停靠的马车旁站着一对寻常夫妻悄声私语;下一瞬货郎便从担中抽出三尺青锋,农夫长身而起,一双铁沙掌刚逾精铁,那淡眉淡眼的中年妇人更是变戏法儿似的,手腕一翻便执着对峨嵋刺杀上去,正可谓敌明我暗,攻其不意。
石冉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头,此时眼见后方鸡飞狗跳,却仍面色如常,似笑非笑地对并马而行的陆遥与冯笙道,"果然来了。"

方才队头经过茶棚之时,裴剑文便已一眼瞅着了陆遥跟冯笙。那片刻心口似陡然压上了千斤重石,却也辨不清这份闷沉滋味,究竟是忧心锦衣卫指挥史连同冯凤义子亲自出马,着实有些扎手,还是恨陆遥翻脸不认人,亲手攥死裴家生路。
不过无论如何事不容缓,这头马车刚过茶棚,那头已是刀兵相见,茶棚内外埋伏的东林死士立时全数发动,直扑马车而去。
石冉料准东林党人定会拦路劫囚,早已订下对策,只见百余人不慌不乱,兵刃出鞘之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地将马车护得有如铁桶。

"那可是裴家少公子?果如厂公所说,文武全才,名不虚传。"情势尚在掌握,石冉也未亲自动手,只翻身下马,立在陆遥身边,一句话说得似夸似讽,不冷不热。
陆遥本就长剑在手,忍了又忍。石冉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直刺进陆遥心头。
他右手重重攥住剑柄,掌心被柄上雕纹硌得生疼,心中更是既寒且怒,寒的是眼下如何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局面委实难以收拾;怒的是东林党此番拽上裴剑文送死的举动太过阴险,如若那人真有个三长两短......
陆遥手底贯上七分内力,振剑而起,干将立时寒光大盛,剑啸龙吟响彻不绝。
如若那人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定会将东林一党上上下下杀至鸡犬不留!

"大哥莫要冲动!"冯笙亦是严阵以待,此时眼看陆遥面寒如冰,提剑飞身而上,忙赶前一步,锵一声扇剑相交,生生将人挡了下来。
其实冯笙如何不急,只是这助人劫囚之罪,便是陆遥也万万当不起。s
冯笙自小性喜读书,于这武功一道并不太上心。冯凤有心将俩孩子培植成文武助力,也便由着他去。但好歹师出同门,陆遥的剑法路数冯笙自是默熟于心,且陆遥到底怕伤了他,手底未尽全力。这厢墨色扇影伴着银亮剑锋打得热闹,石冉冷眼看来也不过像自家师兄弟闲来过招,无惊无险,乏味至极。
可那厢却真是生死相拼。石冉眼见东林党的死士已然闯出豁口,步步逼近马车,当下轻身提气,衣袂翻动间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落至马车左近,拔刀稳住战局。
裴剑文和常光云本已带着五六个人率先杀入重围,此时眼看石冉手起刀落,转瞬了结己方一条人命,立时兵分两路,一边拖住石冉,一边赶到车边劫人。
实则此般光景常光云早有预料,事前便与裴剑文商议,让他救着人便先走一步,自己带人殿后。只是以裴剑文的性子,既不肯连累自己的江湖朋友,又如何肯让常光云替自己九死一生。争来争去,还是常光云负责救人,裴剑文带人殿后,再于漯水东岸会合,船只亦已准备妥当。
裴剑文想的是凭自己的轻功,只要护着常光云带人走脱,东厂剩下这些虾兵蟹将还拦不住他,可却从未想过常光云早拿准了他的脾气,此般义气争抢全是作伪。

权势斗争中容不得一点心软,对于东林党人来说,裴世宪已无用处,纵使念着交情救下来也是个烫手山芋。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不如杀,死无对证。
此番主上下的是死令,至于拉上裴剑文,不过是因着斩草要除根,留下裴家这个儿子总是个祸害,往后若要暗地缉杀,耗费人力物力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脏了自己的名声,反不如趁机把他卷进来,自己人得手便走,留他一人身陷重围,正好借东厂之手料理干净。

裴剑文到底出身清白,又养得一身义气傲骨,虽明白人心难测,不可全信,却不知这世间有些人事能够阴险到什么地步。
但是陆遥知道。他方才手下未出全力,尚能分出两分心力留神场中动静。甫见常光云让裴剑文拖住石冉,陆遥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妙,再不敢跟冯笙夹杂不清,剑势陡然一转,凌厉刁钻,逼得冯笙吃力招架,却仍自咬牙硬扛。
"你!"一式"穿云见日"递出,陆遥眼见冯笙竟是不避不让,心底一惊,仓促变招,干将险险擦过冯笙耳畔。
"大哥!"冯笙收回扇上内力,走前一步张口欲言,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两下耽搁,那头常光云已带人与守车厂卫战得如火如荼。石冉本安排副手坐在马车里看死裴世宪,但看常光云剑光暴长,一剑劈向车门,剑气激得木屑四散,逼得那副手不得已将裴世宪掩在身后,自己把死车门,封住常光云的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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