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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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宪甫闻车外嘈杂便心下着实忐忑,生怕剑文也在这劫囚人马里头。他方才受制于人不能稍动,现下再捺不住心神,用力一挣,趴到车窗边瞧个究竟。
裴剑文背向马车与石冉以快打快,全然不知身后变故。陆遥却是错眼便见裴老爷子怒目圆睁探出车窗,常光云虚晃一招抽得身来,寒光直劈向裴世宪咽喉。
此时赶前救人已然不及,裴剑文那头招招式式都是生死攸关,陆遥不敢大声示警搅了他的心神,当下长身而起,于半空之中贯力掷出手中干将,剑上挟着十成内劲,追风逐电,直奔常光云背心而去。
乱兵之中有个厂卫眼疾手快,虽没看着剑从何来,却是下意抬手扬刀,旨在斩落那道如虹剑势。但陆遥的剑哪里是他挡得住的,只见干将正正穿透那人手腕,力道之大带得整个人向后飞起,一剑贯穿两人,竟将常光云活活钉死在车板之上。
可是到底晚了。常光云那临死一剑已然得手,自裴世宪颈中划出深长血口,眼见再无生理。

"石冉!"
父子连心,裴剑文听得身后动静,不及回头已是心下大乱,手底剑势一慢,正让石冉得了空子,一招"四海翻腾",袭向裴剑文胸前大穴。
冯笙见状一声爆喝,意在提醒石冉莫要伤人。石冉却也留了分寸,刀势收放自如,暂且放了裴剑文一马。
只是此番转危为安裴剑文早已顾不得了,他愣愣执剑望向马车,一声"爹"含在口里,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喉头咯咯作响,脑中一片猩红。

那些江湖人士虽说得了好处,却也不会枉顾自家性命。此番东林党只令他们截断解囚行伍,拖得一刻半刻便得,此时业已各自抽身,高飞远遁。剩余东林党的死士也欲寻隙逃散,但裴剑文眼中只剩了一个杀字,如何肯让他们平安走脱。
裴剑文疯了一样只求杀人,不求自保,全身上下空门大开,手底俱是同归于尽的招式。陆遥却得处处回护于他,霎时场面混乱无比,东厂的人,东林党的人,合着裴剑文跟陆遥俱混在一处,敌我不分打作一团。
东厂厂卫碍着陆遥身份,尚且手下留情,那剩余的十几死士却不管那么多,招招全力以赴。
冯笙心知此时再说什么都是白搭,索性飞身加入战局,只想着早完早了,却架不住裴剑文杀净东林党人仍不罢手,整个人似已变作一只左冲右突的困兽,一把无知无觉的兵器,穷途末路,不死不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冯笙自是心急如焚,忙转头对石冉使了个眼色,目中已带了七分威胁。
"都给我住手!"石冉犹豫片刻,运足十成内劲扬声厉喝。正与裴陆二人交战的十数厂卫得了主子吩咐,方勉力抽身后撤,退回己方军中。
石冉一声爆喝唤回裴剑文几分清明,此时眼见陆遥立在自己跟前,手里握着那把自常光云尸身上抽回来的干将,衣衫被血浸得透湿,终是彻底醒过来。

"......裴剑文。"两厢对峙,百转千回,说出口只剩下一个名字。
裴剑文静静看了他半晌,惨然一笑,轻声吐出两个字,"......晚了。"
陆遥闻言心下锐痛,待要再开口,却听裴剑文先一步抢过话头,冷冷低道:
"陆遥,你凭什么跟我生死与共。"
话音未落,裴剑文突地蹂身而上,一掌击在陆遥胸前,直将人震飞两丈。
冯笙跟裴剑文初次相见全不对盘,现下倒心有灵犀,眼见裴剑文突将陆遥震向己处,忙飞身截住来势,顺手切向陆遥颈后要穴。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
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拾玖

陆遥再醒过来已是身处马车之中,车帘上透着明晃晃的日头,合着马车些微颠簸一颤一颤。
裴剑文那掌使了三分巧劲,冯笙趁陆遥昏沉之时已仔细探过他心肺经脉,确知内伤不重方喂了些调理安神的伤药,现下已是第二日晌午。

"......他人呢?"
冯笙陪陆遥坐在车里,面上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拿过矮几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陆遥,见陆遥并不接过,方收回手喟然叹道,"他爹没了还有娘,还要留着条命去寻东林那群老梆子的晦气......所谓关心则乱,大哥可是不信我?但他既好心不愿牵连于你,我又怎会认真拦他生路......"
陆遥听得此话方抬眼望定冯笙,却仍皱眉不语,面上带了几分疑色。
"破罐子破摔,督主那头我已想好交代,"冯笙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复解释道,"至于石冉肯随我放人......有件事我许该早跟你说,只是兹事体大,你听了莫要怪我瞒到现在......"

"大哥,这么些年,我家那档子事儿你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冯笙理了理心思,执着茶杯慢声续道,"当年王瑾阳奉阴违,灭了周家满门,你可知朱翊钧过后怎么说?"话音一转,冯笙神色似讽似怒,一字一句道出神宗金口圣言,"死都死了,就这么着吧。"
"......当然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此话是真是假都跟着朱翊钧一块儿进了棺材,"冯笙缓下神色,轻声嗤道,"周汝恒硬要跟王瑾争权夺势,也是自己活该作死,"手底茶杯一顿,杯中温水四溅,淋淋漓漓洒了满桌,"只有我爹娘,我婆婆,我胸口这道刀疤,难不成也是我们活该自找?"
"这个天下君不君臣不臣,连累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冯笙掏了手巾,慢条斯理地拭干指间水渍,"朱家确实死有余辜,可大哥也莫要以为我存的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心思,只是小弟不愿平白为人做嫁衣罢了。"

须知天底下固然有许多事是银子办不成的,却也有更多事是银子办得成的。冯笙自打接手户部之时便有了自己的算计,两年观望筹谋,两年暗地经营,耗费多少钱财心力,只求有朝一日冯凤同东林党人鹬蚌相争,自己这头便可渔翁得利。
此般盘算确是与虎谋皮,但却并非以卵击石。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朝中官员归附冯凤者众多,但其中真心实意的又有几人?说穿了,冯凤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是个宦官,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有多少人是一边对这九千岁巴结逢迎,一边心底暗骂一句,"得了势的阉人!"

"你......"听闻此言,陆遥一时惊得将裴剑文之事撂到一边。打小朝夕相处,冯笙做事的脾气禀性陆遥自是清楚。他明白冯笙既存了这份心,又借机与自己把话挑明,必是早已筹划多时,再劝也是无用,"你在户部这几年......"虽已想通此中关节,陆遥一句话却仍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将这个户部交给你......"
"他将这个户部交给我,自是已经信了我八分,"冯笙接过陆遥话音,"陈年旧事无须再提,如若从小到大我有一星半点恨他反他的心思,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还会将这要紧官职交予我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莫再说了,我非是恨他......"冯笙突地噤声,慢慢阖眼沉默半晌,方苦笑叹道,"许是该恨的......可是我忘了。"

话至此步,陆遥已静下心绪,细思重头。石冉既肯随冯笙放人,看来早已与他定盟。当年冯凤勾结朝中重臣反了王瑾,坐上了这东厂督主的位子,如今正是世事轮回,旧事重演。冯笙既说有方儿与冯凤交代,自是无须自己操心。该打算的是往后,一方师徒养育之恩,一方兄弟手足之情,总归无法两全。
"权势有什么好?"陆遥尚在沉默思量,冯笙却突地哑声发问,"你倒跟我说说,权势有什么好?"
陆遥抬眼,仔仔细细地望着对桌而坐之人的面目。春日和风徐徐,车帘攸地飘起,攸地回落,光影载沉载浮。
"你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但你我都知道,这东西定是好的,"冯笙温雅的眉目隐在光影之中,褪去初剖心迹时的阴戾,竟有些茫然无着的稚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能让那人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倘若事成......"
"五五之数罢了,你只当什么都未听过,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陆遥闻言心头一痛,这许是冯笙对自己讲过的,最动心机的一句话。偏这心机又使得如此拙劣,两人俱明白话中真意,是以退为进,是逼迫做择。这带着故意与涩意的心机拙劣得像年久失修的粉墙,扑扑嗦嗦往下掉着尘末,呛得人嗓子发干,几欲咳出泪来。
"倘若事成,你会否留他一命?"陆遥清了清嗓子,续上刚才的话头,自牙缝间挤出一句问话。
"......你可知你我之于冯凤是什么?"冯笙却重笑开来,"江河之局,车马之才,督主心怀天下,你我俱不在他眼中。"
".................."
"成王败寇,只有那站在江山顶上的人,由不得他不入眼。"
"你会留他一命,"陆遥竟也笑了,心中霎时一片了然,却忍不住语带讽意道,"可也与亲手杀了他并无两样。"
"那他现在就是‘活着'了?"冯笙话音一转,亦尖刻笑道,"你倒告诉我,他哪里像个活人?"

两厢话里话外绷紧如弓,一触即发。沉默片刻,到底是冯笙先软下来,话中少了锋芒,却添了张皇,"或许日子久了......他是个聪明人,或许便转过弯来......我非是......不是不能把欠他的还他......"
"你既已想好了,"陆遥轻声截住冯笙话头,"便这么着吧。"

及到七八岁的时候,冯笙已经和这般年纪的寻常小儿差不多,上蹿下跳地讨人嫌。每回闯了祸都要拉陆遥善后,却也无非是俩人一起罚跪。冯笙根基不比陆遥,往往跪够了时辰便耍赖坐在地上,一步都不肯多走。
然后陆遥便背他回房。
多半是深夜,十三岁的陆遥背着小他五岁的孩子,穿过寂静的宅院和回廊。
有时这几步路的功夫,冯笙便倦得睡过去,细细的鼻息喷在陆遥颈上,相贴的脊背和胸口有些暖意。
院中风凉,满天星子。

冯笙心下清楚,陆遥这么说便是应了他。
他挪去陆遥身侧,像小时那样用额头抵住陆遥的肩膀,轻声唤他:
"大哥。"

"裴世宪遇刺身亡,劫囚人等死的死,逃的逃,"冯凤立在案边,右手捧着茶盏,左手轻按几面,"石冉这奏报可有说错?"
回京之后冯凤即刻召了石冉问话,却将陆遥和冯笙足足晾了两日。
"属下知错,请厂公责罚。"陆遥跪在冯凤身前,只此一句,再无二话。
路上他便与冯笙石冉合计过,瞒是决计瞒不住的,索性据实以禀,便赌冯凤用人之际不会大动干戈。"东林这番劫囚灭口,厂公非是没有预料,"石冉另给他们透了底,"查账只是幌子,实际早有人做好帐目,把柄已经落下了,人证活着固然锦上添花,死了倒也省了刑求问供的麻烦。总归这趟差事,除却走了个裴剑文,并无太大错处。"
"知错?"冯凤撂下茶盏,叮一声轻响,"你知的哪门子错?"
".................."
陆遥噤声不语,冯凤倒笑了,"这话我也问了冯笙,你知他怎么答?‘为全朋友之情,误了督主大事,错的是个情字。'"
".................."
"小陆啊,你跟冯笙那孩子合该匀匀,一个闷声不吭,一个油腔滑调,让人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自是该罚。"
"这话可是接得痛快,"冯凤冷哼一声,却是讽意多过怒意,"我拿什么罚?好一个情字,堵得我不上不下,若真是严罚你们,倒是我不近人情了。"
"厂公......"
"甭说了,"冯凤一摆手,"冯笙是向着你这个大哥,石冉是抹不开你们的面子,便都罚俸半年结了吧。"
"......属下谢过厂公。"陆遥心知此关算是不痛不痒暂且揭过,正与冯笙所料不差,心头却并无轻松之意。
难过的哪儿是此关。

又静了半晌,陆遥见冯凤仍不张口打发他走,不由抬头望向案边,正与冯凤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个正着。
"小陆,莫要做傻事。"两厢对望,冯凤含笑轻道,听进陆遥耳中,却是心头一凛。有刹那他只觉冯凤早已事事洞悉,没什么逃得过他的计算。
"你离京前,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冯凤跟着一句话却又让陆遥松了口气,一紧一松间冷汗已爬了满背。
"现下这当口,你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势,"冯凤走至陆遥身前,轻拍了拍他的肩,"你便替我着紧些吧。"
"厂公放心。"
"小陆,起来说话,"冯凤看着陆遥站起身,方自续道,"余下这些话,厂公让你站着听。"
陆遥比冯凤高上半头,不敢越矩,侧开一步,低头屏息。
"实则你做的对不对,傻不傻,我说了不顶数,"冯凤负手而立,并不望向陆遥,"但总归有件事,你从未特意瞒我,我心里头也清楚,你跟了我十几年,可又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跟着我一辈子......按说今年京察过后,"冯凤话里突地带上几分笑意,侧身扫了陆遥一眼,"我是该把你留在京里,留在我眼跟前儿才放心......"
".................."
"事定之后,要走要留随你吧,"冯凤再拍了拍陆遥的肩,"此话我也不说二回了,你记着,厂公不是允给你一个诺,是允给你这十几年的情分。"

"你觉着他说这话是疑上你了?"
陆遥后把冯凤原话转给冯笙,冯笙抿了口酒,微蹙眉心道,"大哥莫怪我打比方......比方说,倘若这趟裴剑文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疑你倒是应该,如今却没什么道理......"
"许是我想多了,"陆遥面色淡然,以茶代酒饮了一杯,"再者说,疑又如何?不疑又如何?事到如今你我便是按兵不动,待到冯凤理清党争,你以为他还能全无觉察?上回你交我的几个人名,我又细查了查,确是可信八分,至于石冉,却是只可信五分。"
"大哥......"
"嗯?"
"............"冯笙顿了顿,"石冉身边有人盯着,你放心吧。"

时近暮春,京师入夜的风却仍带着几丝寒意。
陆遥与冯笙都未骑马,出了酒楼便缓步而行。
有许多次,他们这样一块儿并肩走过京师的街巷,兴致好时,路过巷口未打烊的小食摊,便坐下来吃碗酒酿圆子。
"大哥,督主此般言语,你当真全无动容?"
臆想中,冯笙几觉自己已将这话问出口,但当他错眼望向陆遥淡漠的侧脸,却又再次闭口不言。
冯笙自觉是了解陆遥的,且因着这了解,初布局时便把他算在了里面。
但现下这样走着,冯笙却突地觉着,他似乎有些地方......料错了。

陆遥确是信不过冯凤。
信不过,却动容过。
那番言辞下,不动容不足以取信于人,佯装动容更瞒不过冯凤的眼。
那刻他低头敛目,眼睛望向冯凤身着正红赐服的肩头。
陆遥逼着自己想起过往。
想起许多年前,冯凤难得在元宵节抽空出宫,带着他和冯笙看花灯。人群推搡,冯凤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抱起冯笙,让他坐到肩头。想起冯凤教自己练剑,"身随剑意,气走三经,沉肘",字句清晰宛如昨日。
那时他们还小,冯笙唤冯凤"凤哥哥",谁都无须防着谁。
做戏难得一个真字,于是有刹那真的诚恳,十分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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