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端伶
端伶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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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说我懒?』朱祁镇气恼起来,『大家真要我累死才高兴?要锦衣卫查查都是谁说的,把那些人杖责以後全部革职,饬发为庶民!』
『皇上,这样行事过於激烈,会有损仁德之名。』王振虽然想掌权,但一下子把所有异己全部铲除却不是好主意。如果这些人联合反动的话对他大大不利,而且他现在也需要人才为他做事。『文武百官在意的,不过是个形式上的问题。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凡事先必也正名。建议先将太祖高皇帝挂在挂在宫门口那面「不准宦官干政」的铁牌拆下,这样百官就无话可说了。』
朱祁镇觉得有道理,再说他一点也不在意那面铁牌。『这些大臣真是迂腐,就依先生的意思做吧。』

清音怀里揣著那份名册,思绪越来越混乱。他想到前阵子的黄河水患、山东蝗灾,想到福广的盗匪、贵州的苗乱,还有西北瓦剌的问题;接著又想到自己尴尬的身份,童年往事突然一幕幕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甩甩头,不想回忆那些事,於是匆匆离开文渊阁。
来到宫门口,一名小太监气喘嘘嘘的跑来叫住清音。清音认出来那是曹吉祥的属下,常在兵部负责传送文书的太监林寿。『清音先生,兵部侍郎于谦大人请你走一趟。』
清音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关於瓦剌的问题。他这时才恍然想起,明天就是瓦剌贡使进宫晋见的日子。『于大人在哪里?』
『于大人说他「群玉楼」等清音先生,有要事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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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玉楼是京城里有名的酒馆,最高档的声色场所。教清音惊讶的不是于谦会选择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要掩人耳目,没有比这里更好;而是群玉楼对他而言的特殊意义─清音的母亲当初就是群玉楼的红牌乐女。
来到群玉楼门口,他迟疑著是不是应该爽约,改天再向于谦陪罪。接著一咬牙,还是进去了。酒馆的夥计领著他来到楼上的厢房,说于迁就在里面等著,脸上带著一种不怀好意的神情。清音开始有些警觉。自己的确太冲动了,他心想,竟然不假思索的就来赴约,难说其中会不会有诈。
走进厢房里就看到圆桌上已经摆著满满的酒菜,却只有两付杯碟碗筷。果然有鬼,清音环顾四周,发现在旁边摆放著一张大罗汉床。他挑高眉头,这哪是「有要事商议」,根本是请君入甕。就在这个时候,另一边的门帘飘动,有人走进来。『清音先生,要请你一顿真是不容易啊。』
『武清侯。』清音冷冷的说,『这是什麽意思?鸿门宴吗?』
『唉,我请你怎麽都请不动,说于谦有请你就飞也似的来了。清音先生真是偏心。』石亨自认为长得英俊潇洒,举止风流,穿著一深红色的球路纹丝绸长袍,手上摇著一把香木摺扇,笑著走到桌边坐下。『不过于大人是有家室的人,又不解风情,还是我...』
『武清侯说话放尊重一点!』清音铁著脸,语气严厉。『这件事就当是个恶作剧,恕我不奉陪。』他一点也不想待在那个地方浪费时间,於是转身就走。『告辞。』
『等等。』石亨贼贼的笑了几声。『怎麽,看于谦不在你觉得没趣是吗?没想到清音先生那麽痴情...』
『你在胡说些什麽?』清音转过头恼怒的瞪著石亨。石亨站起来,『开个玩笑,请清音先生息怒。我这就向你陪罪。』接著他斟了一杯酒,递到清音面前。『清音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喝了这杯酒,算是原谅我了。这事就算一笔勾消...』
『一笔勾消什麽...』清音简直不敢相信石亨的荒谬。正要发脾气的时候,脑筋一转,突然冷静下来。石亨是个小人,如果他把这件事乱传出去的话麻烦就更大了。於是他态度转变,深呼吸一口气,说:『好吧。不念旧恶,尽释前嫌。』从石亨的手里接过酒杯,一口气喝光。
『告辞。』清音将空酒杯又交给石亨,转身要走出厢房。才踏出两步,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接著「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石亨看著倒在地上的清音,『竟然那麽简单,之前就不需要费那麽多麻烦。』他舔舔嘴唇,走过去把清音抱起来,轻轻的放在罗汉床上。『我说过会让你当我的入幕之宾,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手的!』
石亨上上下下的把清音仔细端详一遍,『真的是秀色可餐!』他很快的脱下自己的外衣、解开裤带,跳上床。『看你在宫里一付老成的样子,其实涉世不深...嫩得很!』石亨一只手伸进清音的衣襟里,慢慢地从他的胸膛往下游移,另一只手则捧住清音的脸。然後噘起嘴,往清音的嘴靠过去。
突然间,清音却张开双眼,一手抓住石亨的衣襟,一只手按著石亨的头。『怎麽...』石亨还来不及反应,清音已经将口中的酒全部吐进石亨的嘴里,然後硬将他的嘴闭上。原来清音只是假装中计,加了迷药的酒全部含在嘴里。石亨吓了一大跳,连忙跪在床边想把酒吐出来。『你...你...!』
清音跳下床,一把夺过桌上的酒壶,一只手抓住石亨的头发,愤怒的说,『武清侯既然那麽喜欢在酒里下药,就自己喝个痛快吧!』他将石亨的头向後仰,把酒壶里的酒一股脑的全部灌进石亨嘴里。接著把石亨甩在床上,稍微整理自己的衣服之後,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石亨昏昏沉沉的倒在罗汉床上,迷药发作,教他想动也动不了。看著清音的背影,他咬牙切齿的想著:『今天的事...将来走著瞧!』

〔六〕
朱祁镇左右看看自己身上的金黄色锦袍和腰上的绣春刀,怎麽看都像是个寻常的锦衣卫,觉得还算满意。他的弟弟郕王朱祁钰则穿著一身淡赭黄色袍子,头上戴著帽顶镶著佛头青蓝宝石的大檐笠子帽,心中有些忐忑。朱祁镇看朱祁钰一眼,不禁笑了。『你穿这一身还挺合适的。』
这是清音和兵部的大臣商量之後想出来的计策。因为怕瓦剌这次进贡的来意不单纯,於是决定让朱祁钰乔装成皇帝,真皇帝朱祁镇则假扮为锦衣卫,配刀站在最靠近里面的地方;如果真的发生什麽事也好脱逃或自保。即将派驻到大同的武进伯朱冕、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西宁侯宋英等武官,和兵部的大臣全部穿著纱罗绢袍子,以内官的身份出席,知己知彼。清音自己还是在侧厅里观察状况,看情形随机应变。
瓦剌的贡使团一天前就到达京城,大部分的随行卫士都被藉口留在城外,只有大将军赤那、两名太尉和中承,以及近卫、侍从等一共三十个人进宫晋见。大明朝廷上上下下对这次特别出使的赤那都特别注意,朱祁镇当然不认识,于谦也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甚至连经常和瓦剌私下交易的王振都没见过这个人。
『赤那是也先·台吉的小儿子。据说之前都是镇守在塞北天山一带,这是第一次到中原。』和瓦剌打过几次交道的朱冕对朱祁镇等人说,『他的汉学造诣不太好。』
『也先派一个不通汉语的小儿子来到底想做什麽?』于谦有些惊奇。就他所知,也先台吉不仅在军事方面非常出色,也颇有文化素质,儒子百家、琴棋书画都颇有涉猎。
『听起来那个叫赤那什麽的应该只是个草包。为了应付一个不入流的家伙,你们未免太过度紧张。』朱祁镇觉得没趣,叫一旁的太监过来帮他脱下身上的锦衣卫外袍。『算了算了,还是照平常的方式接见就可以了。』
『皇上,凡事不可大意。』几个御史异口同声的说,『现在是敌暗我明,臣等请皇上还是注意一点好。』
朱祁镇有些犹豫,转头询问王振。『先生,你说呢?』
『皇上,属下也赞同几为大人的意见。谨慎为上策。』
王振竟然没有持相反意见,反而让于谦、张鹏等人感到讶异。朱冕又继续说了:『也先很疼爱这个小儿子赤那。传说他骁勇善战...』
『这多半都是瓦剌部里自我赞美的夸张词句,哪能当真。』朱祁镇语带轻蔑的说。
『...的确有可能。』朱冕很快的附和:『总之,赤那号称「瓦剌第一英雄」,被已先太师封为「巴图喀喇沁将军」...』
『也就是「坚固的守护者」...护国大将军。』清音挑高眉毛。既然是已先的幼子,想必还相当年轻,就已经被称为护国英雄,代表了如果赤那要不是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就是棘手的狠角色;他希望是属於前者。
『这是瓦剌此次进贡品的名册。』鸿胪寺卿将一本清册交给王振转交朱祁镇。王振接过清册,其实他用不著看也知道进贡品的内容,事实上里头早已经有好一部份先进了他家的库房。
『皇上请过目。另外还有几件没列在清单上的贡品。』鸿胪寺卿继续说道,『瓦剌侍从说将会在国宴上由赤那亲自献给皇上。』

瓦剌三十人特使团一路浩浩荡荡的通过金水桥,在司礼直殿各监的引导下朝奉天门走过来。带头的人穿著红色大团寿花纹的窄袖织锦袍,外面罩著一件银鼠裘,头上戴著黑羔羊细花斜纹皮帽,一张圆脸、浓眉,身材非常壮硕,想必就是赤那。在他左右有两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则是瓦剌的太尉和中承;在赤那的背後,有八个站成两排的随身侍卫。这八个人身材相似,都非常高大魁梧,身上穿著青绿色的衣服,头上戴著制式笠子帽,一字排开声势相当惊人。其馀的是穿著褐色制服的一般随从。朱祁镇一看到赤那,立刻皱眉低声对旁边的小太监说:『这个赤那也太胖了,加上那一身皮帽毛裘,根本像头熊!什麽「瓦剌第一英雄」,该不会因为他是瓦剌摔角总冠军才这麽称呼吧!』
清音在後面听到了也忍不住窃笑。于谦在旁边小声对朱祁镇解释:『皇上,蒙古瓦剌对於勇士的评判主要取决於马术、箭术和摔角,甚至酒量。赤那的身材富泰,或许搏击技巧很好。』
朱祁镇不很认同的点点头。『等一下还有国宴请他们。快吩咐御厨份量准备多一点,看他的身材,得多少才够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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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殿之後,赤那先解下身上的皮裘,後头八侍卫的其中一个立刻走上前将皮裘接下。赤那右手边的中承先向皇帝行礼再逐一介绍瓦剌的使团成员。赤那以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父亲:瓦剌太师也先·台吉。我,巴图喀喇沁将军:也先·赤那。瓦剌向中国大明皇帝进贡马匹、毛皮、珠宝。』
由朱祁钰替代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微笑著要瓦剌使者们平身。但瓦剌使者们却都还是站著,八个侍卫身上甚至还戴配刀。王振和瓦剌太尉很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接著大声宣布:『皇上有旨,赐瓦剌大使坐,赏。』一排仆役抬著一个箱子和一张凳子走进殿里,赤那於是坐下。赤那看著箱子,眉头微皱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瓦剌使者人多,赏赐少。』
朱祁钰和于谦等人都同时斜眼瞄了王振一眼:怎麽这些瓦剌贡使是来勒索的?
赤那继续说:『瓦剌太师有宝物送大明皇帝。』他向後招手,一个手上捧著小锦盒的随从立刻快步走出来。打开锦盒,里面有一份卷轴,上头的封纸已经模糊不清。瓦剌太尉小心翼翼的拉开卷轴,只见画著一只手掌,旁边注写著怪异的文字。朱祁镇在一旁看著完全摸不著头绪,『这是什麽礼物,蒙古手相书吗?』
瓦剌太尉说:『这是《善本绿腰》。瓦剌太师以此物祝大明风调雨顺。』殿里一片沉默,太尉左右看看,然後微笑著解释:『这《善本绿腰》是唐代琵琶圣手段善本的天才作品,一般都以为没有乐谱流传;其实是有的,只是辗转流传到西域。比起乐谱难求,能弹奏的乐师更少。大明皇帝如果不相信,请尽量派宫廷乐师试试看就是。』
朱祁钰叫了宫廷乐部的首席琵琶师都出来,几个人试著弹奏之後,都摇摇头放弃,『羽调新翻已经不寻常了,突然转枫香调...根本是开玩笑。』其中一个技艺最精湛的乐师勉强转枫香调,却没弹完一段就停手。『小的功力不够,硬弹的话恐怕会筋脉具碎,请皇上恕罪。』
瓦剌太尉假意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大明朝廷竟然找不到乐师能弹。都怪我们不周到,应该也带瓦剌的乐师一起晋见皇帝。』听起来好像是瓦剌乐师能力比较好,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于谦回想之前乐部首席琵琶师说「功力不够的人弹此曲会经脉具碎」这句话,突然警觉到瓦剌根本在示威!意思是瓦剌光是乐师的功力就已经十分高超,这些在殿上的近亲侍卫,恐怕更不容小觑。
赤那又说了:『大明皇帝赏赐少、又不懂乐谱,礼物不值得。』就算赤那不谙汉学,但说这种话未免太没礼貌。朱冕、宋英和兵部的大臣不约而同的这麽想。
『赤那将军请放宽心,别著急。』朱祁钰微笑著说:『宫廷乐部向来演奏正统雅乐,不熟悉民俗乐曲。有另外的乐师负责民乐。』意思暗指瓦剌不懂规矩。接著又吩咐侍卫说:『叫琵琶师出来吧。』
清音立刻抱著琵琶从殿後必恭必敬的低著头走出来。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发展,但仅是弹一曲琵琶应该没有什麽关系。再说,清音也想试试这份乐谱。他打开乐谱,调整琵琶丝弦,开始弹奏《善本绿腰》。音符旋律一开始有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接著曲调骤转,变得铿锵激昂,所有的人都沉迷在琵琶音乐之中,情绪也随之高低起伏。
就在众人听得出神的时候,突然从殿外传来『砰』一声巨响,把殿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有刺客!』不知道是谁尖叫一声,接著一团浓密的烟雾弥漫在宫殿里,呛得所有人咳嗽不停。
『护驾、护驾!』『保护皇上!』锦衣卫和兵部大臣大声叫著,『我们中了瓦拉的奸计!』
而瓦剌使团也同样大喊:『大明皇帝不赏赐,还派刺客!』『明朝皇帝太狠了,竟然为难贡使!』『保护赤那将军!』『快逃!』
当殿外的锦衣卫匆匆飞奔进殿里时,烟雾已经逐渐散去。假扮锦衣卫的朱祁镇已经先被护送到殿後,侍卫和太监们也团团围著朱祁钰保护他的安全。瓦剌使团里有些人已经逃出宫殿,赤那则一脸恼怒的坐著,随身侍卫们全拔出大刀站在身旁戒备,『大明皇帝捉弄瓦拉将军,咱们走!』
『恶人先告状!』于谦心想。他左右看看,才惊觉清音失踪了,甚至连琵琶也不见踪影。

〔七〕
当清音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他的头还有点痛。显然是重了瓦剌的计谋,清音却不解,『为什麽捉我?』
之前当清音正聚精会神的弹琵琶时,那一声巨响让他楞了一下;突然间不知道谁在他的头上重敲了一下,接下来的一切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清音想动,却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他才惊觉自己被人点了全身的大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个人被对著清音站著,定神一看,那个人身穿青绿色的衣服,头上戴著制式笠子帽,是赤那的随身侍卫之一。
『请问阁下为什麽要捉我?我只是个卑微的琵琶师。』
听到清音说话的声音,那个侍卫才转过身。由於侍卫头上的笠子帽檐大,看不清楚长相,只有双眼格外明亮:绿色的眼睛。这个侍卫是从西北来的色目人?清音心想。
『卑微的琵琶师?开玩笑吧。』侍卫大笑著说,『你是朱祁错,大明皇帝朱祁镇的弟弟。朱祁镇不管国家大事,你管。用你们汉文的说法,朱祁镇是...「傀儡皇帝」,你是「幕後指挥」。』听到他的用词,清音非常肯定这个人是从塞外来的狄夷之辈。
『即使我真是皇上的弟弟,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清音边说著,边咳嗽起来,『阁下也不需要点我的穴道...好痛啊...咳咳咳...』一个没有武功的人被点了全身大穴会让血脉阻塞甚至有生命危险,这是所有略通武术的人都知道的。清音先连续猛咳了好一阵,接著呼吸越来越困难,『好难受...救命......』他一边呻吟,突然眼睛翻白往旁边咚的一声倒下去。
侍卫依旧冷冷的看著呼吸困难昏迷过去的清音。然後点点头,大声鼓掌:『好、好!原来你不只琵琶弹得好,也很会演戏!』
清音依旧脸色发青、双眼紧闭的倒在地上。侍卫继续说:『你细皮白肉看起来的确身体很虚的样子,可是事实上你不但不虚,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经常请病假在家,其实不是修养,根本都在弹琵琶。如果不是几天前你露了馅,我差点真的以为你不会武功。』侍卫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在清音面前晃了晃。清音半眯著眼,看到竟然是他的四角巾帽。他睁大双眼瞪著那个侍卫,『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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