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端伶
端伶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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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

〔一〕
一弯新月浅浅的映在瓮山泊的水面上,初春夜晚还带著微微寒意,空气中弥漫著青纱似的薄雾让一切显得朦胧。瓮山泊的沿岸有一片紫竹林、几树梨花,以及芦苇丛;湖泊上只有一艘小画舫。画舫上点著四盏微弱的灯火,见不著人影,更衬托出一派清幽隐逸的气氛。
芦苇丛中有个男人一动也不动的蛰伏著。他屏气凝神,精神和四肢凝聚成一个单位,可以随时一触即发;但他并不著急,非常有耐心的等待著。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只金蝉,在泥土里等待著春雷惊蜇之日,破壳而出。不过金蝉需要在土里待七年的时间,他希望自己不需要等那麽久。
虽然拘束在那一小方天地之中,而他的心却是广阔的。他来自平野牛马之域,就像敕勒歌里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他是习惯奔放自由的生活,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他身怀要务。正所谓「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况且,在这片芦苇丛中其实没有看起来那麽枯燥乏味。
就在这个时候,两三下琵琶弦音在百般寂静之中响起。彷佛纤纤玉指不经意抚动音弦似的轻柔,却在清幽之中掀起无限的回响。三个音符像是轻声叹息,欲言又止似的,又像心中百转千结不知从何说起。接著另一串音符又跳跃而出,不同於之前三声叹息的轻柔,而是细雨般的丝丝点点又连续不断。之後则已经按耐不住满心激昂,琵琶音符更是涌泉似的奔泄而出。芦苇丛里的男人陶醉在音符里,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琵琶音乐放松他的精神,却也让他更敏锐而警觉。音律流转渐成曲调,首先是恬淡高远的「高山流水」,接著慢慢转入「阳春白雪」的轻快悠然,但是在愉悦之中,又暗藏了些许遗憾的感觉。芦苇丛里的男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来弹琵琶的人有心事。
「阳春白雪」的音韵还未完结,琵琶旋律断然转入商调,接续弹奏「水仙子」。原本这「自天飞下九龙涎,走地流为一股泉」该是从容潇洒而无拘无束,「任松梢鹤避青烟」则是羽扇纶巾般的笑看天下;但乐曲旋律却显得弦弦掩抑,好像壮志满胸却不得伸展,却又必须强装不在乎的郁闷。弹琵琶的人似乎自比为有翅难展的笼中鸟,芦苇丛中的男人心想,这麽说起来,自己才是名副其实的龙游浅滩,不过没遭虾戏就是了。
突然间,琵琶声乍然而止。有扰人雅兴的不速之客,芦苇丛里的男人小心注意著。远远的,从湖心深处依稀出现一点豆大的火光,接著越来越朝小画舫靠近,原来是一艘小船,有几个穿著深色窄袖衣裤的人站在船上,最後面的一个则充当艄公掌船。小画舫像是早就发觉似的,从舱里走出一个身穿草绿色宽袖短便衣的侍童站在舷边等待著。小船上带头的人抱拳作揖,对侍童说:『是这儿传出的琵琶声吗?』语气有些霸道。
此人的话问得唐突,但侍童却很有礼貌的回答:『是我家先生弹琵琶。音乐若是惊扰诸位的话还请海涵。』
『不。你家先生琵琶弹得很好,能不能请他移尊就驾为我们家老爷弹一曲琵琶?』
这人说话也未免太过自大,他家老爷想听音乐别人就得弹奏吗?侍童继续回答:『很抱歉,但是我家先生并不是乐师,弹琵琶纯粹自娱而已。』
『自娱?』小船上的人语气转为有些挑衅。『我们家老爷今天宴客,希望有多些人来祝兴,特别要我们请弹琵琶的先生大驾光临。』
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环顾四周,并没有任何一家灯火通明;而湖面上更是一片漆黑,只有画舫和小船而已,哪有什麽宴客人家?这艘小船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是为了什麽而来?
『更何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船上的人继续坚持,『我们家老爷非常慷慨,如果琵琶先生是因为代价高低而有所顾忌的话,相信看了这个就可以安心了。』说话的人「啪」的一声将一件由织锦包裹的东西丢进画舫,正好落在侍童的脚前。从包裹掉落在甲板上的沉重声音评估,里面的东西想必价值不匪。但是小侍童连看也不看一眼。
船上的另一个人也开口,『小兄弟,快去叫你家先生吧,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船上的人的态度几乎是轻侮到了极点,小侍童忍不住皱了眉头。但他依旧恭敬的说:『请诸位禀报贵府老爷,我家先生已经休息了,改日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不,选期不如撞日,下次就算你家先生想弹,我们老爷也未必还想听琵琶。所以,还是请琵琶先生务必跟我们走这一趟。』
正在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从湖心吹起寒风一阵。寒风将岸边的竹林吹得飒飒作响,梨花被吹卷像雪似的飘落,芦苇也迎风不断摇曳。湖面上兴起微微的波浪,小船随著上下起伏,船上的灯火也左摆右晃,光线忽明忽灭。小船上的人定立很好,并没有东倒西歪。但小画舫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似的,不仅侍童闻风不动,四盏灯火甚至没有闪烁;好像风遇到小画舫就拐了弯似的。
小船上有个人注意到这一点,轻拍了带头那个人的肩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看来是有高人用内力定住船,甚至稳住灯火。带头的人有些怀疑的看了画舫一眼,态度变得比原来谨慎许多。画舫上到底有多少人?难道弹琵琶的人不是独自待在舱里?他思考著下一步该怎麽做才好,突然间,舱里右走出另一个侍童。同样穿著草绿色宽袖短便衣,年纪也相彷佛。看到有人走出来之後,先前的侍童便走回舱里。
『我家先生说,他明白诸位是奉命行事。但是先生他真的累了,还请贵府老爷体谅。为了不让诸位难以回去覆命,先生要我把这个东西送给贵府老爷。』
侍童将手边一件用蓝色棉布包裹的东西递到小船上带头的人面前。带头的人迟疑了一下,缓缓的伸出手,接下蓝布包裹,同时在暗中运气,以防对方突然袭击。
等小船上的人收下布包之後,侍童又一派自然的蹲下拾起织锦包裹,朗声说:『我家先生还说无功不受禄,原物退还给贵府老爷。』接著又从怀里拿出另一个小蓝布袋,『劳累诸位白跑一趟,这个则是先生的一点小意思。』侍童将两个布包朝小船上轻轻一丢,东西安安稳稳的分别落在带头人背後的两个人手上。
带头的人看著侍童,然後看看背後的同伴。他叫後面的一个人来捧著包裹,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慢慢的打开蓝布,发现里面是一把琵琶。乍看之下就像普通琵琶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处。带头的人皱著眉头,伸出右手想把琵琶拿起来。没想到才一碰到音轴,整只琵琶竟然拦腰连弦一起断成两半。小船上的人全都惊愕的张口无言。
『就如诸位所见的,琵琶断了就没办法弹了。请诸位回去吧。』侍童微笑著说完这句话之後,作了个揖便转身回到舱里。
小船带头人仔细检查琵琶的断口,并不是用利器切断的,而是有人将内力灌在琵琶上,让琵琶像涨到饱和点的汽球一样,只需要轻碰一下,就随即断裂。小船上的人突然意识到,这个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内力灌入琵琶然後断裂的人,如果想要的话在之前也能轻易地要了他们的命;不由得面面相觑,并且立刻将小船飞快的划开。
芦苇丛中有个男人在黑暗中静静看著这一切上演,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二〕
正统年间,那天早上正是皇上御门听政的时刻,六部科道五寺的文武百官们齐聚在文华殿前奏事。明英宗朱祁镇坐在龙椅上,偏著头左手撑著脸颊,右手搁在扶手上,食指慢慢弹打著。文渊阁翰林陈循正在上奏,朱祁镇虽然面无表情,但可以感觉得出他的意兴阑珊。
在文华殿的偏厅里,所有的奏章都叠放在一张桌案上,有个人穿著一身青布长衫,头上戴著四角巾,完全普通文人的打扮,正一份份阅读著奏章,同时侧耳聆听殿上朝臣的发言。每看完一份奏章,他便从桌旁拿出一张便签,将意见评论或处理方式等等逐一写下。他的字迹清秀工整,思虑敏捷,下笔速度又相当快,写完之後就在签尾落款「清音」二字。然後将纸签夹在奏章里,放在旁边。
枯坐在文华殿里的朱祁镇越来越不耐烦,现在放在踏垫上的左脚也开始上下轻踩。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充满活力好动的时候。他的视线望向门外,初春的阳光正好,他可以想像御花园里绿意昂然的景象。他想去太液池上游船。但是陈循还在叨叨絮絮的上奏著:『...福建、浙江银矿场的问题不止如此。处州盗贼叶宗留偷盗福安银矿,竟还斩杀福建参议竺渊,已经是无法无天...』
朱祁镇打了一个哈欠,强睁双眼,打断陈循的话,『这些都已经写在奏章上了吗?』
陈循一楞,『启秉皇上,臣的确已经将来龙去脉写了奏章呈上。但臣以为此事不止是福建、广东两省的问题,还牵系到督察院、工部、兵部诸科道,事态紧急,希望能请皇上示意让相关臣公一同商议对策。』
『你的事紧急,别的事也紧急啊。』朱祁镇说,『既然已经写了奏摺,等我批下来之後看了再议吧。还有什麽其他的事吗?』
陈循看著朱祁镇,像是还想说些什麽,接著视线看向站在一旁的秉笔太监王振,以及殿旁一排身穿金黄色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侍,决定还是把话硬吞回肚子里。其他不少大臣们也低著头,轻皱起眉头,但没有人敢多说什麽。
『既然没有其他的事,那麽退朝吧。』朱祁镇挥挥手,示意大臣们平身退下。自己则转身往後宫方向走去,王振也随著快步跟上。

侧厅里的青布衣人看完最後一份奏章、写好评签夹进之後,召唤站在一旁的太监曹吉祥,将奏摺由司礼监转呈到御书房。送走奏章,青布衣人从侧厅後面的偏门慢慢走出去。门口,御史杨瑄、张鹏正来回踱步等他。一看到他开门,两个人立刻上前叫住他:『清音先生。』
『杨大人、张大人。』青布衣人停下脚步,对两人作揖行仪。
『快别如此,我们怎麽受得起清音先生大礼。』杨瑄说,『之前的朝议,清音先生应该都听到了。』
『是。』清音先生点点头。杨瑄又继续说,『现在朝廷的状况你是最清楚的。王振的东厂势力是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捉拿大臣下锦衣卫狱,侍讲刘球和陈十事都已经被处死了。还捉拿了大理寺少卿薛瑄,只因为他办了王振的亲信马顺。昨天夜里,你猜怎麽著,锦衣卫逮捕吏部尚书王直、刑部尚书金濂、右都御史陈镒入狱了!』
『两位尚书大人和右都御史也入了锦衣卫狱?怎麽没有人上奏章呢?』清音先生轻皱眉头,语气有些忧虑。
『这种事能上奏章吗?上了奏有用吗?』张鹏苦笑说,『更别提司礼监藉口皇上国务操烦,限制大臣们上奏章的数量。现在只有靠清音先生想办法了。』
『几位大人应该是为了弹劾王振选拔纪广当武官状元的事而得罪东厂...』清音先生沉思片刻,『我会试著想办法。说来惭愧,东厂...我也越来越使不上力。』自从王振入掌司礼监之後就不断培植自己的势力,当前朝的元老三杨大臣:杨荣、杨士奇、杨溥,以及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王振还不敢放肆;现在却是越来越毫无忌惮。
『怎麽,清音先生还是走侧门吗?』当杨瑄、张鹏离开之後,兵部侍郎于谦也来了。『这麽做是何苦呢?清音先生大可以从正门进出。』清音先生却淡淡一笑,表示自己是什麽身份的人,不可逾越。于谦不禁为他打抱不平。这个被称为「清音先生」的人,本名朱祁错,是英宗朱祁镇的弟弟,但是宫廷档案却毫无记载,就于谦所知,是因为他的出身关系到前朝皇帝宣宗的一笔风流糊涂账。
详情于谦并不清楚,只听说朱祁错的母亲是当年艳名满京城的绝色乐女,而知情者都说朱祁错的长相尽得母亲真传。宣宗皇帝一次酒後风流让这名绝色乐女怀了龙种,但宣宗当时正为了要废掉原本的胡皇后、立心爱的孙贵妃为皇后的事伤透脑筋,怕节外生枝当然不想再要乐女进宫。还好宣宗皇帝的母亲,也就是太皇太后张氏认为皇室血脉不能外流,所以收容了他们母子。
也是,从朱祁错这个本名上就看得出来尴尬:祁字是朱氏王朝的辈分,以「错」当名字的确感觉得出宣宗对这个意外的後悔。而朱祁错本身也不喜欢这个名字,表面上虽然不说,但总让人叫他的号「清音」。
由於清音聪明好学,非常受到太皇太后的疼爱,於是当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懿旨要清音辅政监国。事实上这些年来大小国事都是由他处理定夺,但是朝中只有一定层级以上的大官员才知道他的存在。知情的大臣们相当敬重他,於是叫他「清音先生」。
『清音先生最近消瘦不少。』阳光下,清音原本白净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先生只要一挂病不上朝,朝政就耽搁了。你不在的时候,皇上一天只看八份奏章,八份。』于谦用手指强调出「八」字,『王振和东厂的人看你不在也就更猖狂。现在朝廷只能靠清音先生,你得多保重才是。』
『多谢节庵先生关心。』节庵是于谦的号。清音悠悠的说,『太皇太后把这个重担交给我,当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後已,才能报答她对我的大恩大德。』
于谦拍拍清音的肩膀,『快别这麽说。对了,我来找先生其实是另外有要紧的事。』接著左右张望了一番,在宫墙角落站著几个锦衣卫,於是他压低声音,『最近瓦剌不断南下,有意试探边境防卫,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清音点点头。『我已经请西宁侯宋英将军总督大同的兵马,也请皇上下诏调派河南、山西休番的军队全部到大同和宣府驻扎。』
『宋将军对西北情势的确很清楚,但是临战经验少了点。』于谦的右手摸著下巴,『要对付瓦剌,恐怕还是需要像总督军王骥将军那样的老将才行。』
『王骥将军现在对付贵州苗乱和福广盗贼的事已经分身乏术,再把对付西北瓦剌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的话,会要了他老命的。』
于谦摇摇头,『你看瓦剌像颗烫手山芋,可是很多人却认为是块肥肉,抢著要。』他斜眼瞄著锦衣卫,低声在清音的耳边说:『内廷十二监和东厂的太监们人人抢著要去监军。王振本人更用军火和瓦剌私下交易马匹、皮草和珠宝!』
清音大吃一惊。『真的?』于谦点点头,『我收到内线密报。唉,瓦剌的太师:也先·台吉是个很有野心又精明干练的人,是个让我十分佩服的敌人。那像我们的皇帝...唉,还是别提了。倒是过几天瓦剌就要遣使贡马,这次恐怕是有备而来。』
『我看了鸿胪寺呈上的奏章,这次的贡使竟然有三千人。』清音说,『这那是进贡,根本是勒索吧。』
『如果只是勒索还好,就怕要逼宫。你可知道也先派他的小儿子赤那率领使节团,还说要进贡一件大礼什麽的。』
于谦和清音四目相觑。以往瓦剌的进贡团向来是由大臣领队,这次竟然派亲生子带领;而且还是那个号称「瓦剌第一英雄」的小儿子,巴图喀喇沁将军:赤那。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清音心中盘算著,得好好想个计谋见招拆招才行。

〔三〕
朱祁镇带著钱皇后、周贵妃、万宸妃在大小太监服侍陪同之下,在太液池逍遥了一整天才回来。脚才刚踏进御书房里,就看到书桌上叠著奏章,心中暗叫一声苦,叹了一口气。那个没有名份的弟弟也实在太勤快了,硬要自己像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样日批奏章四百份才行吗?这样人生也未免太乏味。朱祁镇想这都要怪太皇太后在临终前的那道懿旨,表面上是要朱祁错监国,事实上根本是在监视他,当这皇帝也未免太限制了。
『先生。』朱祁镇叫唤旁边的秉笔太监王振。王振原本是个落第秀才,每次参加科考总是名落孙山,之後他领悟到要出人头地只有两条路:一是中举当官,二是攀附权贵。於是狠下心净身入宫,从宫里找富贵。他最先担任教导宫中小太监读书的工作。王振的考运不好,但是肚子里墨水却不少,很快在众宦官里脱颖而出。前朝的宣宗皇帝膝下儿女不多,他很快就找到机会接近太子;他博学多闻〔至少对朱祁镇而言是如此〕,却又不像三公太傅那样枯燥古板,他既伶牙俐齿又懂得察言观色,很快的就与朱祁镇建立起很好的关系,而太子甚至从六七岁起便尊称他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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