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文武臣公少上点奏章吗?』朱祁镇指著桌上的一叠大约五十多件的奏章,『叫他们只在重大紧急的事情才能上奏,该不会什麽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上奏章吧,国家哪有可能每天发生这麽多大事啊?看看这一叠,像话吗?我怎麽批得完?』
『皇上,大臣们的确经常把芝麻小事也当成天大的事,我已经传皇上旨意,规定上奏章的规则,百官不能随便上奏。而这些都是捡选之後的精要奏章,数量已经比之前减少许多。』
朱祁镇走到书桌旁随手拿起一份奏章,把内容和清音的评签草草看了一遍。他又叹了一口气,『先生,你说我那个没名份的废庶人弟弟是不是太不尽责了,太皇太后不是要他监国吗?他就得好好做,不是吗?他为什麽不乾脆直接朱批,还要劳累我重抄一次呢?他的评签比奏章还长,搞得我像上翰林院经筵讲席一样,真罗唆。』
王振心里一惊,如果皇上真的要清音那小子朱批,奏章就不用再经过司礼监,那麽国家大权可就真的全落在那小子的手里,这对他自己可大大不妙。於是他思索了一会,感慨的说:『皇上,这是清音先生的一番苦心,要皇上多见识磨练。如果皇上愿意的话,我有一个法子为皇上分忧。』
朱祁镇很有兴趣的问王振有什麽好方法。『皇上,不如由我为皇上将这一份份的评签誊录在奏章里,皇上读过了之後,最後只需要写上一个「阅」字就行了。这样一来,皇上既看了所有的奏章,又省了力气。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朱祁镇觉得很有道理,『不过先生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又得管理东厂,还要做这抄写工作,不是太操劳了一点?不然就让下头会写字的小太监抄写即可...』
王振连忙说:『不不不,能为皇上分忧解劳是作下人的本分,我甘之如饴。』
『好。以後这些奏章就由你代为批红,最後我再朱笔签字。』朱祁镇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许多,『对了,吩咐下去说我明天不上朝,有事後天再说吧。』
王振坐在御书房的书桌前,用小楷红字将清音的评签一字一句的抄录上去。但他不是照本宣科,看到有什麽损害自己利益的地方,他就略过不写或照自己的意思修正。不过,王振一边抄写著心中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清音先生,比皇上朱祁镇还小上一岁,却是皇上十倍的老成干练。他原来认为这小子才多大就让人叫他「先生」未免太不知羞耻,但是这麽看下来,已故的太皇太后的确老谋深算,都薨逝了还安排这个绊脚石挡著他的路。还好那小子从小就不得先皇宣宗章皇帝的疼爱,原本还不想认他,在太皇太后的压力下归了宗但还是不入了名册;不然要是立了他当太子的话,这下王振自己可没戏唱了。那小子是王振的心腹大患,但是他平常的行为举止谦和有礼,应对进退规矩合宜,生活更像修道居士一样清简,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越是这样就越棘手,越找不到藉口铲除这个异已。
旁听早朝之後,几名翰林学士和御史们又将清音请到文渊阁商议政事,直到太阳快要西下才结束。当清音走到金水桥旁,远远的看到午门旁太监曹吉祥正陪同著一个青年站著,看见清音走来,曹吉祥便对旁边的青年说:『石将军,您看清音先生不是来了吗?我就说他到日落西山的时候才会出来的。』接著青年对曹吉祥说了些感谢的话,接著不知道做了什麽,让曹吉祥又高兴又害臊的,还有些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他一阵之後离开了。
原来是武清侯石亨。清音微微皱眉,想不到消息竟然会传的那麽快。上午当和于谦讨论防范瓦剌的兵防问题时,因为担心西宁侯宋英人手不足、靖远伯王骥又分身乏术,对武官了若指掌的兵部侍郎于谦沉吟片刻之後,对清音说想举荐一个人,但又害怕不妥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我推荐武清侯石亨,他熟悉那一带的地理环境,又和瓦剌打过几次交道。虽然我不认同此人的人品,但是他却是相当适合的人选。』
武清侯石亨世袭父亲的官位,担任宽河卫指挥佥事,是四品的明威将军。这个人颇懂军事用兵,武艺也不错,但是因为家境好,沾染了纨裤子弟的脾气,经常颐指气使、花天酒地不说,家里还养了不少脔童妖妾,在宽河被认为是个小霸王。因为行径太过嚣张,被几个御史联名弹劾。石亨知道自己被弹劾之後,就以述职的藉口进京,到处送礼打关系想消灾解难。但清音却万万想不到石亨会到紫禁城等他。
『清音先生,我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石亨深深一鞠躬,斜眼偷瞄清音的反应。
『武清侯。』清音也作揖回敬石亨。『有什麽事吗?』
『当然是来探望清音先生。』石亨微笑著说。接著伸手抬起清音的下巴,假装左右观看气色,然後顺势以拇指抚擦他的嘴唇,语气转为忧虑:『看清音先生操劳国事,整个人瘦了一圈,真是教人心疼。』
清音伸出左手将石亨的手架开。『不劳费心。如果没有什麽重要的事,我先告辞了。』清音长得像母亲,但他非常厌恶别人把他当成女人看待或拿他的长相开玩笑。
『请留步。』石亨笑嘻嘻的拦住清音的去路,同时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锦盒。『这是滋补保养的圣品天山雪莲。不成敬意,请笑纳。』
清音铁著脸将锦盒推回去,他语气冰冷开门见山的说:『武清侯来看我是为了送这盒天山雪莲,还是为了大同驻军的事?』
『果然冰雪聪明。我是为了大同驻军的事特别来感谢。』
『真要感谢的应该是于谦大人,是他举荐你的。』清音一派严肃的说:『武清侯,将你充任参将职务辅佐武进伯朱冕,代表了从四品指挥佥事擢升为从一品的都督同知...这算是破格拔擢,请你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这份恩德我不会忘记。』石亨咧嘴一笑,『所以想请问是否有荣幸宴请清音先生,当我的「入幕之宾」呢?』
『派你协助驻军防范瓦剌并不是私情,而是为了国家。』清音冷冷的说,『如果有那麽多时间宴会请客的话,还是去拜访武进伯,商量迎敌的对策吧。』
〔四〕
又是夜晚时分,明月依旧照耀在瓮山泊的水面上,但已经不再是一弯新月,而是微胖的半圆月。依旧带著微微寒意,同样有青纱似的薄雾弥漫在空气中。湖畔是相同的紫竹林、梨花、芦苇丛,湖泊上有同一艘小画舫;男人还是一动也不动的蛰伏在芦苇丛里。
琵琶先生调整弦轴,琵琶乐声悠扬响起,芦苇丛里的男人再度陶醉在音符中。今天琵琶先生似乎心胸满怀不平之气,以「十面埋伏」破题。嘈切错杂的音符、铿锵俐落的节拍,激烈壮阔的旋律甚至震动了湖泊,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小船又将不速之客送来了。这次豆大的灯火不只一盏,而有三盏,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渐渐包围小画舫。琵琶先生彷佛早就料到似的,乐曲进行到一半,便拨指犀利的往弦心用力一画,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声响。四周瞬间一片静寂,连空气都凝结了。
小船上深色窄袖衣裤的人再度站出来,在船头对著画舫朗声说道:『琵琶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画舫里没有任何动静,连穿草绿色宽袖短便衣的小侍童也没出现。小船上的人等待片刻之後,再度大喊:『琵琶先生,我们家老爷有请。』
画舫里还是一点回应也没有。几艘小船上的人彼此对望,点了点头,就要有所行动的时候,上次的小侍童从舱里蹒蹒跚跚的走出来。
『不巧,先生已经休息了。』小侍童行礼作揖之後,说道:『请问诸位有何指教?』
『哼,休息?』小船上的人说,『我们刚才还听到琵琶声,怎麽就休息了?』
『先生想休息的时候就去休息了,说不准的。』小侍童双手一摊,故作无奈。芦苇丛中的男人不禁觉得好笑。
『是吗,那可真巧。』小船上的人挖苦,『我们老爷也是想听琵琶就找琵琶先生,可不管琵琶先生睡不睡。也是说不准的。』
『再说先生的琵琶又断了,没办法弹的。』
小船上的人斜咧嘴一笑,『不碍事。』接著从後面取出一个织锦包裹,当著小侍童的面解开,里面是一把蓝玉琵琶。『这把蓝玉琵琶摔不碎也断不了,送给你家琵琶先生。还请他务必为我们老爷弹奏一曲。』
小船上的人把蓝玉琵琶伸手递到小侍童面前,小侍童却迟疑著不敢接。猜想是琵琶先生没有交代他遇到这个状况的时候该怎麽应对,於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小船上的人继续坚持著,这时画舫中突然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贵府老爷不懂音律。蓝玉琵琶音质不好,没有共鸣。弹不了的。』
话才说完,就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从画舫跳到湖岸。三艘小船上的深色衣人看见了,彼此点了头,『上!』也一起跳到岸上,将青色的影子团团围住。那群深色衣人手上都提著刀或剑,青色的影子手上则抱著一把琵琶,自然就是弹琵琶的人。看见这个情景,芦苇丛里的男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得钻出来,跳到一棵开满花的梨树上凑热闹。
那群深色衣人看到琵琶先生还抱著琵琶,不禁摇头嘲笑:『都什麽时候了,还犹抱琵琶半遮面!』
梨树上看热闹的男人听到这句话,心中立刻想著,『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对了,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无奈整阙《琵琶行》太长,男人背不出来,他只记得琵琶女风月欢场的情景:「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琵琶女想必真的很美,可能的话他也很想拜倒在这琵琶女的血红色石榴裙下。一时间他的思绪竟然真的飞到九霄云外。当他再回过神的时候,琵琶先生已经手握著一柄薄剑,半截琵琶掉在脚边。『原来琵琶里头藏著剑,弹琵琶只是个障眼法。』心下有点佩服这个琵琶先生。
『好家伙...』看到琵琶先生手上握著长剑,那群深色衣人也稍微有些谨慎,不敢轻举妄动。不过琵琶先生毕竟只是一个人,深色衣人却有十五、六个,敌寡我众,有什麽好怕的?那群深色衣人中开始有人蠢蠢欲动。『看招!』一个深色衣人按耐不住,纵身一跳朝琵琶先生扑过去,手上的大刀往对方的手臂砍去。
琵琶先生动作极为迅速的一挥手,只看到剑刃的银光一闪,接著是一声惨叫:『啊...我的手...』深色衣人的手腕被挑断筋脉,大刀握不住而呛啷掉在地上,手上流血如注。
其他的深色衣人看到这个情景,既惊讶又愤恨的一起往琵琶先生的方向冲去。琵琶先生约略观察,先急速向前,迅雷不及掩耳的断了两个人的右手经脉,从团团人群中开了一个通路;接著踏著这两个人往上跳,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又断了後面几个人的右手;而深色衣人之中几个家伙煞不住脚,还朝自己人的身上砍去,情况顿时一片混乱。
梨树上的男人看见了,轻哼一声,琵琶先生还是菩萨心肠,不想伤人命。不过被断了手筋的杀手留下了命也是废人一个,又能干什麽?而只断了一只手的筋脉还有另一只手可以再打。男人摇摇头,真是妇人之仁。
果然,几个深色衣人在地上挣扎之後,又站起来朝琵琶先生劈砍过去。琵琶先生一皱眉,左右闪过他们的攻势,接著切断其中几个人的脚筋。而带头的深色衣人和另一个只受了轻伤的,则一前一後的同时往琵琶先生身上猛攻。琵琶先生从旁边跳开,一边格挡一边问:『是谁派你们来的?』两个人并不回答,而且改由一个专攻琵琶先生的腿部,一个和他以剑格斗。琵琶先生必须一心两用,脚步迅速移动手上也剑花不停。『别逼我要你们的命!』
梨树上的男人再度摇摇头,这种简单的货色实在不需要花那麽长的时间。他突然改变原本只当旁观者的主意,戴上拿出预先收藏好以备不时之需所用的铜面具,轻轻跳下树。琵琶先生注意到有另一个人冒出来,却不知道是敌是友,变得更加谨慎。男人大步走近正再缠斗的三人旁边,忙著攻击琵琶先生下盘的深衣带头人注意到有人接近,立刻往旁边跳开:『原来有帮手!你是谁?』
男人戴著铜面具所以看不出任何表情,在惨惨月光下显得几分阴森。深衣带头人後退一步,小心观察这个戴铜面具的人。铜面具人先将双臂微微向两侧张开,突然间向前大跨一步,双手像老虎钳一样夹住深色带头人的头,两手反方向一转,竟然将那个人的头硬生生的摘了下来。
另一个正和琵琶先生对招的深色衣人看到著个景象,心中大惊,连忙把剑一撤,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琵琶先生半眯起眼睛看著男人脸上的铜面具,那是查玛舞金刚护法的面具:这家伙难道是西域来的?接著视线往下移,看著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心中一阵不忍。『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何必要了他们的命?阁下是谁?』
铜面具人一言不发的把人头往後丢进瓮山泊里。他双手抱在胸前将十指关节押得霹哩啪啦响。琵琶先生注意到铜面具的人手上戴著一双铁手套;背上有一把布包裹著的大刀,但似乎没有用武器的意思。铜面具人想和他单挑。
琵琶先生预备著,铜面具人也丝毫不动,他们两个都静静的等著对方先出招。过了大约一刻锺之後,铜面具人首先出手,用一招常见的「黑虎探心」直取琵琶先生的左胸。铜面具人的攻势相当凌利,琵琶先生向旁边一闪躲开,接著长剑向前一划,对准铜面人胸膛的几个大穴迅速刺击过去。铜面具人一边後退,一边用手格开剑刃。接著铜面具人整个身体向後一弯,琵琶先生的剑也顺势往下追去,擦过铜面具人的胸前;突然间铜面具人捉住琵琶先生的衣襟作为定点,将两个人一起腾空翻身。琵琶先生连忙用左手撑地扶站起来,铜面具人则趁著翻身之际,顺手将琵琶先生头上的四角巾摘下来;琵琶先生的头发倾泄而下,遮住他半边脸。
琵琶先生并不理会披散下来的头发,但是铜面具人从眼神中看得出来琵琶先生其实愤怒至极。他提起剑,犀利的朝铜面具人一轮猛砍。『这才是你的真本事!』铜面具人心想,现在琵琶先生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许多,而且招招直取要害,铜面具人也不敢掉以轻心,一路退後著。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到背後,似乎想要拔出大刀搏斗,但是他的任务不是要琵琶先生的命,而且不想伤他分毫;於是又将手收回来。
琵琶先生注意到铜面具人的迟疑,趁著这个破绽反手朝铜面具人的右臂砍去。铜面具人连忙往左转身一闪,却看到琵琶先生嘴角微微一笑,伸手往铜面人的面具抓过去。『让我看看你是谁!』
铜面具人一惊,立刻别过脸,然後很快的向後连翻身,跳进紫竹林中逃走。琵琶先生看看自己的手,他没能摘下对方的面具。望著紫竹林好一会儿,琵琶先生并没有追铜面具人的意思。回头捡起地上的半截琵琶,将薄剑插回、重新装上轴弦,拨动几声琴弦之後,琵琶先生又回到小画舫里。
〔五〕
『出事了!』
御史张鹏焦急的走进文渊阁里,看到清音便拉著他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当天早上朱祁镇又暂停御门听政,大臣们的奏章虽然照样送了进来,但数量显然又少了一些。清音正在文渊阁里为奏章评签,他脸上的黑眼圈很深,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显然前一晚没有好好休息。张鹏看到清音一脸疲惫,楞了一下,但是他没有多馀的时间关心。
『王振派人把挂在宫门口不准宦官干政的铁牌给拆下来了!』
清音当然知道。张鹏并不是第一个来通知他的人。从一早已经有不少忧心忡忡的大臣来找他想商量对策,但清音只是不断自责无能。『清音先生,你奉懿旨监国,对朝廷的贡献大家都是明白的。』张鹏偷偷塞给他一份密封的文件,『这份是朝中和清音先生站在同一阵线的臣公同僚的名册...』
清音挡住张鹏的手,脸色严正的说:『张大人,这是要逼宫夺权吗?』
『这是要救大明江山,趁现在为时未晚。』张鹏硬把名册塞进清音的怀里。『清音先生,我了解你不希望兄弟阋墙,但是和国家存亡比起来...请你还是好好考虑!』
自从采纳王振的建议让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为奏章批红之後,朱祁镇就过得越来越閒散逍遥。几乎是每隔两天才御门听政,时间也越来越短。之前由朱祁镇自己誊写清音的评签时,多少还看一点奏章里的内容,对国家大事总是有个底。现在由王振批红的奏章,朱祁镇是连看也不看的随便写上一个「阅」字就算完事。而王振随心所欲所批下来的奏章,大臣们看到里面的内容当然非常震惊,经常就义愤填膺的找上清音问个来龙去脉。於是不多久之後,司礼监代帝批红的消息就传开了,引起相当大的反弹。於是王振便向朱祁镇投诉:『现在朝中对於司礼监代为批红的事议论纷纷,都说皇上怠惰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