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麻衣乃滇南邪教丧神教麾下第一护教,但性子张狂,素来不服教义,只身远走江湖,以挑战武林各大门派为乐事,以其杀唳噬血之性名恸江湖。
正因为如此,且申屠麻衣曾被丧神教尊为战神,故他在江湖上,还有另一个称号--杀神。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杀神。
其刀一旦出鞘,绝无活口可留。
虽被父亲严令禁止身入江湖,但这江湖人人尽知之事,司徒静风自然也深悉。
而杀神上门求战,若避战不往,则风渡山庄百年声名一朝尽散; 可若前去赴战,则赴战者九死一生。
当今武林,赴杀神之约而全身而退者,百十无一。
老远便听得见前堂上妇孺的啼泣声,司徒静风知道那定然是大娘二娘大嫂二嫂在为他们挂念的人担惊受怕而忍不住悲悽;偶尔传来几声争吵,那是几位兄长在争抢着唯一出战的资格;时不时散出几声沉叹,定是由来豪迈果决的父亲难捺的烦扰。
牵挂太多,未必是好事。像自己这样游戏人间,孑然于心,岂不是最快乐的?
不然,连死这最教人畏惧的,也有人争着抢着去,岂不可笑?
"爹,让孩儿去吧,大哥初为人父,二哥新婚不久,三哥长年羸病,只有孩儿是轻然一身......"是四哥的声音。
"你自幼弃武从文,如何去得?"是大哥抢道,"我身为长子,自是首当其冲。"
"大哥......你若有所闪失,叫大嫂跟云儿......怎么办?"三哥气息微乱,"爹,反正孩儿......这一病数年,汤药......无济,不如就此......"
"三弟你胡说什么?"向来寡言少语的二哥怒斥道,"大哥去不得,当然是我去,哪轮到你?更何况你病着,如何能去?再胡乱说话,是要叫大家伤心么?"
"都给我回房去!"父亲大喝了一声,堂中一时静定了下来,连啼泣之声也咽住了。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吼,"谁允许你来这的?偷跑出去的账还没跟你算,给我先去祠堂跪着!"
司徒静风置若未闻,从门旁晃出身来,继续先前的悠悠醉步。
正跪着的四哥一把拉住他,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惹恼父亲。
司徒静风乍一看见,四哥雪白的袍袖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墨迹。
四哥素爱洁净,想来,必是在书房替自己罚抄那三十遍尚书时听到那样的消息,一时心慌意乱,打翻了砚台。
挣开四哥的手,司徒静风堂而皇之坐在了前堂的最上位。
"畜生,听到我说什么了没?"父亲果然恼了。
"申屠麻衣他算哪根葱?也值得爹你这么烦恼么?大家这是怎么了?一副欲赴刑场的模样。喏,三哥,你不还病着么?跪地上干嘛?又想拿药当饭吃是不?喏,大哥二哥,大嫂二嫂正哭着呢,还不快过去安慰安慰?四哥,你不是最爱干净的么?怎么这会儿吓到袖角脏了都顾不上了?快去换了洗洗来。还有,大娘二娘,是不是今天我不在,你们又跑去找秦知府那几只姨太太玩去了,输了钱回来郁闷?"
"五弟,"大哥重重地唤了声,"你在说什么?你没听到爹说什么么?"
三哥惨白的面容上忧色益发深重,轻声跟身旁同跪的兄弟道了声,"五弟喝酒了。"
岂料司徒静风竟听到了,呵呵一笑,大声道,"三哥你真是个狗鼻子,比四哥的还灵,我的确是喝酒了!哈哈!"
父亲司徒中天听罢,一记耳光过来,直扇得他眼冒金星。不待缓过来,司徒静风便听到父亲吼道:"来人,给我把这畜生带去松下风涛,禁闭三日三夜,不许吃饭,任何人不准去见他!"
堂中的啼泣声一时住了,众人皆是相劝,如此的惩罚,只怕太过。
司徒静风心中暗笑:父亲的牛脾气,是谁也劝不动的。
三天,足够了。
生死离别那般最悲伤沉痛的事,在三天后,只不过化作一缕消息,在耳边一抚即过罢了。
松下风涛是一片深不可及的松林,其间总是有着最动听的松涛萦耳。司徒静风忆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把叫作松风的古琴,那是母亲最心爱之物,他亦曾怀抱着它落叶寻根。只可惜自己这些年来狂荡不羁,早已趁醉将其赠了酒友。抑或是,散了物,方能释得了心罢。
松动如涛,其声洪伟,却能静心。此时此地,所需的,也便是这一颗静定之心吧。
俯卧林间,透过头顶繁密的松枝,依稀见得月稍有缺。
月圆月缺,由来便是如此;悲欢离合,自古有几人未得识尝过?
想到这,唇边禁不住溢出微微苦涩的笑,月夜下空荡的松林响彻一声叹息,"出来吧,猜到你们会来的。"
话罢,打林中暗处晃出来几条人影,司徒静风看也无须看,便知道那会是谁了。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司徒静风一一唤道。
"饿了吧。"四人异口同声,自林中分而缓缓走近,一一拎挎着食盒。
"现在饿着,待会儿估计会撑死。"司徒静风依旧躺着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地道。
林中响起一阵笑声,极短,似是迎风即散。
"你大嫂怕你饿着,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叫我送来。"大哥一面掀开食盒,一面道。
司徒静风爬起身来笑了笑,指着二哥方自搁下的食盒道,"这是二嫂怕我饿着,特意给我做的?"
二哥点了点头。
司徒静风又冲着三哥道,"敢情这是我三嫂......"
话未止,脑门便已先挨一记敲,"你三哥我顶着病特意跑去厨房给你做吃的,你居然寻我开心?"
司徒静风咬牙笑了笑,扬起脸来吐了吐舌头,又指着四哥,方要说话,便被四哥抢道,"这是娘跟二娘做的,叫我送来。你今日在爹爹面前那样放肆,要不是他们硬逼我来,我才不会来呢。"
司徒静风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食盒,嘻嘻道,"少在我面前装,那三十遍尚书给我抄完了没?到时候我拿不出,估计又得在这多待些时日了。"伸手便想要去拈菜来吃,被四哥拍了一记手背,疼得慌,只得老老实实执起筷子,"我是没什么,你们送饭可得送到腿软了。"
"谁说我们一定得给你送饭?"四哥白了他一眼。
司徒静风没作声,只顾随手抱了个食盒狼吞虎咽。
"五弟,你今日的确过份了点,以后得注意些,别再惹爹生气了,知道么?"大哥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道。
"知道。"司徒静风故意将话拖得老长。
"你若是真懂事,那二哥也就放心了。"二哥道。
"怎么说得跟交待身后事似的?"司徒静风暗自笑了笑,二哥一向如此木头的。
"爹如此罚你,其实心里不知有多疼你。要不,你认为我们可以进得来么?"三哥和声道。
司徒静风没作声。
"你以为爹不知道我常帮你抄书么?他只是不舍得罚你罢了。要是把那些账一一清算出来,估计你得在松下风涛这盖间草房了。"四哥道。
"我又没生爹的气,你们一个个怎么像是来劝架的?"司徒静风扔下筷子,将酒菜摆好,"好了好了,一起来吃,免得我撑死。"
四位兄长稍作一愣,一笑置之。一时杯筹交错,欢笑滟潋,仿佛日前之事早已云消烟散。
此时,月色正浓,夜亦深重。
司徒静风放下手中的杯盏时,四位兄长皆已睡去。
他站起身来,解下外套覆在身边睡去的三哥身上,在他耳边笑道,"三哥你错了,爹之所以放你们进来,不是为的我,而是为了你们。"
他四处拾捡了一堆松枝,聚拢起来生了一堆火,火苗轻漾,映在他轻笑的脸上,熔烬了心底尘封。
"你们进来松风林,爹再叫人把好入口,叫你们出不得,他好一人去赴申屠麻衣之约。为的,是保你们周全。"他继续自言自语,"要不,你们‘各怀鬼胎'吧,哈哈。"
他一面笑着,一面分而拾起地上那四只空荡酒瓶,一一道,"大哥这里边下的是千日醉,醉不了千日,三日足矣;二哥这里边下的是落日红,一杯软骨,二杯失识,三杯下肚,呼呼大睡,哈哈;三哥这酒里的是庄生梦,传闻一滴即可迷离意识,没有解药是醒不了的;只有四哥这酒里是没下药的,可惜他的菜里下了药。"
缓缓在四哥身边坐下,笑看中天素月,许久方道,"其实,四哥这份,是爹叫你送来的,对么?"顿了许久,他终于叹笑,"因为爹是不许我喝酒的,自然没有准备酒。"一面小心地将四哥身边的枯枝杂草扒到一边,一面笑道,"你真是胆大,居然在爹给我的饭菜里下药。"末了,拾起空荡酒瓶送至鼻端沉醉一嗅,回味道,"是杏雨楼的陶春呢,上次我跟你提过的。你不喝酒,真是可惜了。"
月渐移渐西,松下风涛中静得透彻,莫要说身前松枝被燃得噼叭作响,就连那能叫人平心静思无时无刻不绝于耳的松涛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在某处了。
"你们早便料到彼此都会来此的,是不是?"长久的死寂中,司徒静风霍地站起身来,眼底映出一片火红,心却一如火焰下一滩死灰般沉寂。
"死就那么好么?要你们这般争着抢着去?"司徒静风缓缓朝着林子边缘走去,眼角微微发酸,不知是什么东西直惹得面颊滚烫。
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方才潜回庄中。司徒静风不禁暗喜,若非自己平日"不学无术",弄了些迷香什么的在身上以备万全,只怕也只能在松下风涛中坐饮山风。
司徒静风借着月光摸到祠堂,在母亲的牌位前点了柱香,任那香烟的影子在月光中袅娜直上,终于唇角溢出了笑。
圆月在空,殊不知,古来千万岁,残月却长存于万千人之心。
当申屠麻衣那柄叫作灭世的刀在月光下泛起幽寒时,司徒静风仍在这么问着:"死就那么好么?要这般争着抢着去?"
申屠麻衣的笑,给了他答案。
那答案,是否定的。
"改了地点时间,连人也换了。风渡山庄果然是无人了。"
冷残的眼,绝寒的刀,冰冻讥诮的话语,傲世的笑。
"有没有人,岂是你说的算?"司徒静风不以为然地一笑,"若真如你所说,你又岂会下战帖?"
对面人的眼里,逸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司徒静风一笑,这种冷酷的人,原也会有柔软的一面吧。
"你是来送死的。"申屠麻衣说。
"这样说未尝不可。"司徒静风笑。
"我下的帖子,从不会收回。"
"我只知道,你一张帖子,只拔一次刀。"
"我的刀,既出鞘便要杀人。"
"所以我来了。"司徒静风释然笑对。
对面冷残的眼里,有挣扎在袭汹。然而挣扎过后,......
如冰雪狂暴之势,那柄霜刃朝着胸口压了过来,近在咫尺的刀面上,映出了绝望而欣喜的面容,还有那一抹人间最动人的、自古便难全的圆月......
第八章 夜九刃 恍惊梦
都说扬州最动人的是月色,可哪有那许多月色供愁人?雨一连又下了数日,扰了三哥的梦,坏了四哥的兴,亦乱了司徒静风的心。
又是细雨初晨,司徒静风独自一人出了客栈,沿着河岸东行,漠看两岸烟笼冷色,却是且行且寂寞。
"你什么时候找着了这样的知己,莫忘了告知我一声。"
他何尝未曾有过知己?
曾经疏狂醉饮杭州西湖畔,楼外楼上,有人抚了一曲琴,碎了他一心涟漪。他明白那人知他懂他,可他不敢承受。一个初识之人,却知他懂他,教他情何以堪?他只是借醉将母亲的遗物作了顺水人情,他早想弃了的东西,不若交给知音人。琴,置他手中,不过是摆设的负累,积满年岁的昏黄尘土,迟早会被埋没。那人受了琴,淡然而去,风,灌满了袖。
"知己"二字,生于心,亦无声无息泯于心。
又如那舟行水上,把酒共欢,澹荡风光,赏心乐事。对面坐着的,又何赏不是知他懂他之人?那时的他,早懂了:缠与脱,独在自心。又何苦迁罪外物,强咎自身?曾经的,他错过了。这世间的缘,本就浅薄,一断,只怕难再。而眼前的,该留则留。当时,他是这般想的。然而,突如其来的暴雨狂风,搅了良辰美景,扰了赏心乐事,断了那一丝缘线。
"知己"二字,再度生于心,却泯于口。
彼时远在天涯,近在隔尺;而如今,要何处去觅得那人再相告予:高山流水,闻琴解珮,你便是我相伴携游的那人。
雨落河中,点点圈圈,交错逸散。
一样的景,一样的结局。
如同山径的油纸伞,河岸的零落人,也终不过过客而已。
细雨挂上遥遥重楼,幕了一幅珠帘。隔着雨帘,是三哥的叹息与四哥的无奈,末了那唇畔的含笑,是两人的深信不疑--河岸那个迷失了的孤独的影子,迟早会回途的。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竹西一带,是扬州的髓,更是扬州的梦。
十里长街的繁华,于冷眼人不过是断井颓垣的先兆。
梦,毕竟会醒。
醒了,便是黍离空悲,愁云弥望。
过尽繁华处,渐入幽静,司徒静风知道,他的梦也近了。
万千繁华,终归一冢,万古不变的定律。
处处坟茔,漫漫雨泪,每处坟头,皆有一朵白梅。
是谁,为这些被遗忘了的丘冢,系上一缕人世的挂牵?
"是公子你送的花么?"似一缕芳香,穿透雨的窸窣,有妇人执伞而来。
司徒静风转身,摇了摇头,随即忍不住问道,"已是五月天了,又哪来的白梅?"
妇人一笑,"都是些干花而已。想必是哪个惜花人舍不得枝头落下来的它们平白随了泥,便取来赠与这些孤独人吧。"
"是什么人呢?"司徒静风随口问了声。
"找了两年,却不知是谁呢。"妇人俯身拾起脚边坟头那朵白梅,细细看着,悠悠道,"这漫山的坟头,一个都未曾落下,每年的今日,都是如此。想必,是有亲人在这吧。"
"这里,也有这位夫人你的亲人么?"司徒静风又问。
妇人摇着头,"没有。"
妇人紧接着笑了笑,"不过,有我曾经最挂念的人呢。"
"最挂念的人......"这里何尝不是有那个人最挂念的人在?司徒静风尤记得雨后归舟上,那人万般凄落地说--我的母亲,便是葬在那的。
妇人面色微微带绯,忆着少女最难忘的青涩纯真,"他虽然很死板,却是个极好的人。我那时......偷偷喜欢着他,家里人知道了,便托了媒人过去,可都被他给赶了回来。"
"他......心有所属了?"
"或许......是吧。他说,他的主人离不了他,他要一辈子守着。"
"一辈子......守着......"
"对,他是这么说的。"妇人笑着,"后来,他......"然而再一开口,已是哽咽难语。
司徒静风看着她满面的泪,心口不知被什么牵扯着。
妇人抽泣了许久,抚着墓碑,接着道,"外人说他是忠仆,合伙给他筑了这个坟。可我不明白,他主人家的人为什么要骂他是忠狗,他仅是守着那个承诺而已。"
妇人一脸的迷茫不解,泪又是默默淌了满面。她伸手抚着布满青苔的碑面,细心地将上边的字一一擦现。
"九刃,他的名字叫。"她痴痴地笑着说。
司徒静风僵立不动。
九刃......
--脑中迅疾晃过了什么?
九刃......
--心口,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
九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