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香————漫容与
漫容与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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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才是真的?"司徒静风看着他的背影。
"什么都不是真的。"姬清夜轻浅一笑,极是苦涩,"什么......都是虚幻的,这世间的一切,皆不过如是。"
"为什么要如此绝望?你不该是这样的。"司徒静风十指欠肉,他不想情绪发作,因为他还未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知道为什么夜会如此长么?"姬清夜没有看他,远望着叹了一声,"那是因为人心中的绝望太盛。"
"你想法太过极端!"司徒静风终于失控吼了一声。
姬清夜只是唇角微微洇笑,过了许久,方才说道,"人,活着,有眷恋,自然便会有欲求。然而世事总是不如人意的,求而不得的何止万千?"
"求而不得,不如无求。"司徒静风如此劝了声,可随即便暗笑。他自己,又何尝做得到?
"不如无求?说得极是简单,可真正又有几人能做到?人只有死了,才会彻彻底底堪透一切,什么都不再去计较。"姬清夜自嘲,"可是,我却连这都做不到。你知道么?在那一瞬,我清醒了,放下了执念,可‘他'放不下,‘他'要永远地恨着,‘他'甚至连我也恨着。"看着一地流霜,轻笑声碎了夜的静寂。
"‘他'......"
"‘他'是我曾经的执念,弥留的怨恨,求而不得的不甘,永无天日的绝望。"姬清夜笑着说,"这个幻境,便是因他而生,因他而灭。"
"那空刃呢?"
"他心性纯朴,跟我是不一样的,早便去了他该去之处。"姬清夜一笑。
你始终,是孤独的,是么?
独幽......
"我......死了么?"司徒静风问。
姬清夜没有回答。
"是因为......我坏了......你的计划,所以......"司徒静风发觉自己已是开始抽泣,的确,他毁了面前这个人求了一生的东西,断了他于人世的唯一牵挂眷恋。
"不是,"不等他讲完,姬清夜抢道,"我跟你说过,我从未有救过你,只是收留你罢了。这地方,是你自己寻来的。或许,是因为我那时太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答案?"
"嗯。那夜,我没有问下去的那个答案。"

司徒静风初次静定地看进对面的淡色眸瞳里。
其实那时,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只是,我不敢去面对。
死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

姬清夜望着司徒静风,如对面人一样地笑着。
其实那时,我也知道你的答案。
我们是一样的人。
所以,你才会来这,来回答一个我本就知道答案只是不敢面对的问题。

夜风拂入房中,熄了昏黄,一缕青烟袅娜幽室。

许久,姬清夜忽然又出声,"我问你,倘若让你如愿,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司徒静风未作声。
"是不愿意回答?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呢?"姬清夜叹道,"有些事,自己分明很清楚,却不肯去承认,抑或是,不敢去承认。就像一开始,我便清楚你为什么明明怕死却要去赴那死约,可是我不敢去承认那答案,也不敢跟你问下去。因为我求了一生的东西,不但没有得到,反而最终毁了我自己。"
"毁了你自己......"那个‘他'曾经说过,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求了一生的东西。那是什么?他求的到底是什么?
"知道么?我一直都在羡慕着你。"
"羡慕......我?"
"我求了一生的东西,你却轻而易举地拥有着它。"
"我拥有着它?它到底是什么?"
姬清夜垂眸一笑,"是什么已不重要了。因为,事到如今,我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了。"
许久许久,司徒静风的耳边,只萦了这一句话而已。

"想知道,我恨你么?"姬清夜忽然道,面色极尽平和。
司徒静风几欲屏息,他从来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如果我说不恨,你信么?"姬清夜凝眸看着他,"又或是,我说恨呢?"
他如此说得极淡,司徒静风望着那双眸,再一次抽泣起来。
"你听说过,夜有九刃么?"姬清夜只是那般静静地看着他抽泣,如此说着似是毫无相干的话,"夜,最是可怕莫测。"
司徒静风听罢,莫名止住了抽泣,彼时对面那双眸正望过来,内中星光璀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澈如璃。
姬清夜缓缓朝着床铺走去,绕过风屏,影子在风屏上徘徊,口中如若梦呓,"夜就要尽了,一夜未睡,你不困么?"
司徒静风看着那个影子,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他的那夜,那淡谧的影子,本就不该归于尘世。
"或者,可以陪我去院中逛逛么?"静静的风屏后,忽然飘来一声幽幽太息,如烟似缕。随后,风屏上的剪影倏而消失,姬清夜步入月光之中,冲着司徒静风笑了笑。

石桌旁,依旧是如常地坐着,月色下花落无声,白鹤亦已眠去,远处秦楼画舫的浅吟低唱早已停息。
"我......就这样陪着你,好么?"司徒静风垂眸看着满地落花。
姬清夜淡淡含笑看他,未有作声。m
司徒静风又问,"‘他'不愿意见到我,是么?"
姬清夜起身轻拈了一丛花枝,细细赏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以前我一直不肯承认那个答案,那也是一种执迷,所以‘他'一直在我心里生着,连并着那些恨,那些怨。如今答案我找着了,我便了无牵挂,他也就再也制不住我了。"末了回身温温一笑,"他永远,也不会再出来了。"

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他不再出来,那你呢?你说这幻境因他而生,因他而灭,那么,那么......
--刚才脑中在想着什么?好似有什么随了风消散而去,像是有人在刻意抹拭......

眼前的姬清夜将手中花枝放开,定定地看着司徒静风,笑语唤他,"静风。"
司徒静风促狭应了一声。
"真是舍不得......这个园子啊。"姬清夜移开目光,环视四下。
司徒静风微一蹙眉,长久抑于心中的话倏然脱口而出:"这座园子,清隽雅淡,原本便像你这个人"
姬清夜抿然一笑。
静了良久,他抬头望了眼夜空,月已西沉。
他回身坐回司徒静风的对面,凝望着他许久,方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总在你房子的窗边看什么么?"
司徒静风心怦然一动,面微微发烫,他寻觅了许久的答案即将拔云见月,可恍惚间失落感益发深重。
姬清夜望向司徒静风房中的那个窗子,笑道,"很久以前,我在那窗下种过一株月下香,可惜它总也不见开花......"
司徒静风顺着那方向看去,那分明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早已枯萎了罢。
开不了花的,终归会为人忘弃;然而开得了花的,也终究逃不过零落凋萎的命运。
"你将来要是再来扬州,莫忘了......"
那声音梦般织就,魂般萦迴。
月下,绽开一抹清瘦如花--那明澈虚无,纯净无欲的笑。
恍惚间,司徒静风只觉得胸口有着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撕扯剧痛,似有什么失去的东西回来了,又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倏忽儿失落,荡然无存......

月下,一个孤独沉睡的影子,投在花枝细碎的清影里。
花落,悄无声息地葬了他与他的梦......

第十二章 醉梦醒 迷云散
"五弟,五弟。"是四哥的声音。
清醒过来,人趴在花木丛旁的石桌上,头尤深埋在双肘间,司徒静风轻声地说着,"四哥,我醒了......"
"你身子不好,怎么就趴在这边这么睡着了?"四哥微微皱着眉头,颇有些责备。
"四哥,我再也不睡了......"司徒静风扬起脸来,唇际噙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笑。
四哥一怔,许久才道,"说什么胡话?"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呀,怎么发烧了。"
"这个梦,太长太久了。"司徒静风望着四哥,自顾自地说着,笑着。
四哥未有再作声,因为他知道对面人虽笑着,虽醒了,却是用昨昔的痛不欲生换来的。
"可我的心好痛,四哥。"司徒静风仍是淡淡笑着。
"醒了,便是好事。慢慢地,便会好了。"四哥如此安慰着他。旁人,该做的,已经做过了。过多过深的劝慰,是于事无卜的。自己的伤痛,只能自己医治,自己愈合。
"你早就知道,他三年前就死了,在我重伤昏迷醒来前,就死了。是么?我跟你说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我做的一个梦而已。"
"他在你赴申屠麻衣战约前就已病重,你负伤的同一天夜里,他就吐血死了。你重伤昏睡了整整一个月,大夫都说没救了......"
园子一时静得只有碎碎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静风仰面望着四哥,问道:"四哥,他说是我找上他的,看来真是因为我欠他太多的缘故。我坏了他的计策,毁了他求了一生的东西,断了他的生念,负上他一条性命。这是因,所以我才会去找到他还债。可这债,是越还越欠得多。我又欠了他一句知己答复,一场竹西游冶,还有一个承诺,而最后......最后......他为了我的生还,或许永远地......永远地......"
四哥叹了叹,如此答他:"冥冥之中,诸般因果,谁又能理得清楚?只是,你能有他这个知己,是你的好福气。而他能有你这个朋友,或许他也是满足的。"
"四哥,我想去看看他。"司徒静风说得极平淡。
"你知道他的......"四哥一语未尽。
"我想......应该......就在那吧......"那个曾经决绝离去的地方。
"好,我陪你去。"四哥说。
"我也陪你去。"忽然到来的三哥携了满襟的风露,轻浅一笑。
"三哥......"司徒静风唤了声。
"醒了,便好。"三哥捂着司徒静风冰冷的手,如此说着。他素来深信面前的这个人终有一日会醒,在他的眼里,他的五弟并不脆弱,只是觉得自己负疚太多,一时迷了途而已,而这一迷途,便是整整三年。
司徒静风知道,对于面前的三哥四哥,以及苏州家中的众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回报好过自己此时的释然一笑。
于是,他扬起脸来,三年来抑或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身旁的花木枝端不知几时竟生出了些许星星点点的蕾芽,姗姗可爱,含苞似欲乍放。
而对面窗下他从不敢看上一眼的方寸之地,空无一物。

"你将来若是再来扬州,莫忘了......"
莫忘了帮你看看,那株月下香,是否开花了?
我没有忘,从来都不曾忘却过。
可是,三年前如是,三年后亦如是,那一缕若有还无的似曾相识,唯有......在我的梦中萦鼻。
萦过,便寻不着丝缕,仿若一个梦,要如何去寻觅?

朝着那个曾经的梦、如今的痛径自东行而去,一路看尽的,是扬州最繁绮之姿。
繁绮不会太长太久。
兴盛,衰微,这是万古轮回定律,谁也无法改变。
梦总会醒。
好梦,恶梦,都不过一夕恍惚,夜半来,天明去,谁也抓不着、摸不透。
痛终会消。
长痛,短痛,皆不过一痛。然而痛定思痛,方是清醒,方不愧曾经那酣然沉醉一梦。

"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看着漫山坟头,三哥如此叹道。
遍野的白梅与身前那一抹疏削一并落入四哥眼里,他笑道,"至少,仍是有人念着他们。"
司徒静风却忽然停伫下来,对面,是一脸微愕神色的玄衣落魄人。
"酒醒了?"申屠麻衣看着他冷言微笑。
司徒静风只是冲他浅浅一沁颔,走近前去,伸手抚住了他身后那块石碑。
手指一笔一划,勾勒出那碑上的字,如同锥刀镌刻在心。
心在痛,头脑却比任何时刻都清醒。
"你的刀,便是送给了他。"他笑着说。
身后人没有作声。
"你以为是你害死了他。"司徒静风又说。
"不是么?"许久后,申屠麻衣方才出声。
"不是。"司徒静风重重道了这二字。
申屠麻衣转过身来,对着那坟冢,对着那墓碑,对着正凝着自己的司徒静风,眼中错愕,身子颤了又颤,再一转身,没入了青山绿林中。
"你何尝,又不是醉着?"司徒静风望着那早已无痕的空荡山林,如梦呓般说了一声。
"杀神不复。"四哥叹道。
"再冷血之人,也是有心的。"三哥说,"有了挂牵,人才成其为人。"
"但愿,这一去,便是他的觉醒吧。"末了,三哥笑道。
司徒静风转身携起坟头那朵白梅,送到鼻端嗅了嗅。
这花......刚才,为什么我不问他?
苦涩一笑。
终究还是,未全然放下吧。
鼻端,无端萦来一缕香,别于白梅微馨,转瞬即散,仿若从无。
这香息......
"五弟。"
"五弟。"

有人在抚琴。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穿花寻路,那青山掩映绿水畔,矗着一亭。
亭中人抚罢一曲,绰然起身,伫对身下一径逝水,风灌了满袖,飘飘乎欲羽化登仙。
"满袖。"
司徒静风唤出了那人的名字--风满袖,西子湖畔楼外楼,一见便知己,一曲琴音堪破他心魔,而后独负清幽迎风而去的落魄琴师。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双眸噙笑,却不作声。
"你怨我,是么?"司徒静风遥遥伫着,隔着那一径逝水。
那人摇了摇头。
"那你......这些年,你去了哪?"司徒静风想要涉水而过,却发觉那水泠冽刺骨,不由地住了脚。
那人笑了笑,终于出声,声亦如琴,"我去了许多地方,哪处的花开得最好看,我便会去那。扬州的琼花,潭州的红梅,黄州的落菊,我都看过瞧过了。后来,我去了洛阳......"
"洛阳......"
"纵!"一声琴音铮纵错乱。
眼前烟收云散,前尘又作一梦。

"五弟,五弟。"眼前人仍是三哥与四哥。
"我又......睡了。"司徒静风爬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处内室,四处漫着幽幽檀香,沁鼻清心。
"是昏倒了。"四哥蹙眉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能撑那许久,不错了。"
的确,梦醒本便碎人心,更何况要去坦然面对自己的碎梦。
司徒静风垂眸良久,又问,"这是哪?"
"竹西寺。"三哥笑着说。
竹西寺......
三哥与四哥对视一顾,末了扶起司徒静风,道,"有一样东西,想来你须去看上一看。"

眼前那满堂的牌位,仅有一个入目而已。
司徒静风走入堂中,凝着那小小牌位,淡淡道,"这是他母亲的牌位。"
身后的三哥道,"姬家人不让入祖宗祠堂,所以奉在这。"
四哥接着道,"听说他,是丫鬟所生,又因......天生残缺,曾是姬家的弃儿。后来......"
司徒静风听着听着,默然抚泪,跪地扣了三扣。
扣罢,他说,"我终于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了。"
那东西我有,轻而易举地拥有着,可惜我从不珍惜它。
可你,想要得到它,却是如此遥不可及。m
而最终,我又为了它一心求死,你悔恨自己千算万算算漏的竟是追求了一生的它,也是再无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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