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香————漫容与
漫容与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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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变了......"四哥终于出了声,却是一语未尽。
"......"
"变傻了......"四哥拍了拍司徒静风的头,眸中浮上一层悒郁的颜色,终释然一笑,"不过,傻人,才有傻福。"

三哥在客栈里等着,倚在床头,满面惨色,幽幽双瞳映出的,非是窗外那行诗入画的烟雨江南,仅有河畔自西缓缓行来的两个身影而已。
泛紫的唇微微一抿,床头的人会心地笑了。

"三哥,四哥买了扬州的小吃,喏,这个千层油饼看上去很美味,要不来一口?"方入房,司徒静风便凑到三哥床前,笑得极灿。
三哥也笑看着他,只是不作声。
四哥掩上房门,走近前来一把抢过司徒静风手中的油饼,白了他一眼,责道,"又油又腻,三哥吃得么?分明是想独吞,方才缠着我要买的。"说完,始自身后又拿出一袋递到三哥手中,"喏,翡翠烧卖。"
三哥笑拈了一只,慢慢地咽了下去,夸道:"嗯,很好吃,一起吃吧。"
不一会儿,他手中的食物已被某人抢了个精光。
司徒静风抢食完毕,正想着借块衣袖来抹嘴擦手,转而见到正丢来白眼的四哥,于是笑道,"什么都要管着,四哥倒真十足像个管家婆。"
果然立马便被一本书砸中了脸。
"四哥,你随身都带着书?"
"不随身带着,怎么随时揍你呢?"
"别带了吧。你可是读书人,怎么能糟蹋书呢?"
"这书你糟蹋得还少么?带不带也得看你啊!"
"我?"
"你什么时候不故意惹我了,我也无须带着书了。"
"四哥,你真得改改脾气了,要不将来四嫂如何受得了你?"
"哪来的什么四嫂?又拿我寻开心?"
果然又是一本书飞将过来。
三哥却坐在床头悠悠看着好戏,嘴角噙着极淡极涩的笑,良久,终于道,"来扬州几日,便下了几日雨,今天总算是止了,一道去逛逛吧。"
正吵嚷着的两人骤然停下,对视一笑,齐道了声,"好!"

长堤绿柳垂,两岸花香漫,远处秀山青郁,近处楼台纷缀。清透如碧的狭长水道,如一缕玉带,迤逦绵长。岸上,红男绿女,相携伴冶,暖语胜春;河中,乌篷连尾,划水扬波,涟漪织错。
"如此喧闹,也不减其一分淡色。"三哥如此赞道。
"虽是阴云蔽日,也难掩其辉。"四哥如是夸道。
"良辰美景共尔游,赏心乐事在心头。"司徒静风如斯笑道。
"四者难并,知己难求。"三哥闻其言,却是失声一叹。
四哥无可奈何地瞥了司徒静风一眼,始道,"良辰美景尤在眼前,赏心乐事心中正觉,知己难寻天涯隔尺,如斯完满,三哥这叹得又是哪一缺?"
三哥听罢,一笑,"四弟说的是,是我胡乱感言了。"
司徒静风却抢道,"只因我失言,当浮一大白!"
四哥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你巴不得受这罚吧!"
有人笑得极是心虚。
"五弟三年滴酒未沾,就让他饮一回吧。"三哥劝道。
四哥尚未支声,有人已抢先冲舱外喊道,"船家,靠岸,我上岸买酒!"
停船靠岸,只一抬头,便望见石桥西畔酒楼门前的题联。
月浸影,雨沾衣,浑若瑶池香肌。
风也醺,云亦醉,疑是银河玉露。

第五章 知己共 韶华短
酒味极浅极浅,溢着淡淡的琼花清香,入喉清爽淳润,不醉人,人自醉,是扬州的琼花酿。
司徒静风坐在画舫中,对面坐着舒然笑着的姬清夜,一面透过舱窗望着外边的清景,一面想着:"若是乘一叶扁舟,任其漂流,这样的美色,如画轴开卷入眼,再饮上一壶美酒,淡看两岸清风,应是人间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于是,姬清夜淡笑着递给他一杯溢着清芬的酒。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看着司徒静风慢慢品完那盅酒,姬清夜轻然笑道。
"良辰美景易得,赏心乐事却难。"司徒静风轻轻置下酒杯,回味了一会儿口中余韵,方道。
姬清夜的淡淡笑颜,似船下的湖水一般,被划漾开去,转而浮上些许愁色,许久方道,"谢公亦曾言,此四者难并。"
司徒静风看着外边流过眼梢的秀隽景色,意兴遄飞,"人生在世,知已最是难得。伯牙子期,高山终不负流水,只可惜云烟一场。但若能得一知已好友,相伴携游,纵是不能长久,也是此生不枉虚度。否则,一人独行,且行且寂寞;两人貌合神离,难予畅快,纵有良辰美景,又如何来得赏心,更不用说乐事。"
姬清夜面上浅云散去,竟听得入神,清淡的眸子一如湖水般盈动澈透。
"你什么时候找着了这样的知已,莫忘了告知我一声。"曳动的眸子静定下来,姬清夜的淡淡地说着。
司徒静风收回览景远眺的目光,方要说话,天色便变了。

一霎那风起云涌,天色为之骤变,几重墨云垂落天边,暗黑色幕天席地。运河两岸的湖光山色,那些清颜淡色,本便经受不住丁点儿的蹂躏,旋即便染上了触目伤心的惨戾萧离,纵使真正的暴雨狂风还未曾到来。
一日泛舟水上,司徒静风虽时有沿览两岸佳景,却始终觉得那一切,都跟自己隔得是那般远。而此时,眼前那些本便遥远的东西,变得益发遥不可及。
"原以为今日会是好天气。"姬清夜微微蹙了眉,面有愧色。
司徒静风笑了笑,"无妨无妨,扬州我好容易才来一次,一日之间,让我尽览淡色重彩,是上苍对我的眷顾才是。"
姬清夜看着她墨黑的眸子,笑得清澈。
"公子,"舱外充当艄子的空刃入了舱,"我去去就来。"
姬清夜没有问他要做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就要下雨了,现在出去做什么?便是有急事,也还是等等吧。"司徒静风劝道。
空刃没有作声,扭头便疾疾出了舱。
姬清夜笑了笑,替司徒静风斟了一杯酒,递给了他。
司徒静风接过,不再作声。
有些事,作为外人是不必知道的。更何况,另有一重他几乎要忘却的隔阂存在--他与他,本便是敌对。
酒,微微呛喉。

风时起时定,天色亦愈发沉沉,似是有人在作最后生死的挣扎,倏寂如沉鼓,倏动如拨浪。
终于,风定了,少了船只往来的湖面,一时静如墨砚,轻轻破开几处涟漪,有人飞身涉水上岸。
没有了艄子的画舫,在沉静的水中止了行进,从岸上望去,泊如一幅水墨丹青。
只可惜,这一幕静谧,也不过是那些和颜淡色逝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只消一会儿,便是狂风更兼暴雨。湖中点点圈圈扩散交错,末了消去。雨未住,这一切便又周而复始。如这世间众生茫茫:你遇着了他,又如何?终归一散。

雨住不久,空刃也回来了,自然是一身湿泞。
姬清夜什么也没问。
扬州一日游,便如此终了。
姬清夜望着司徒静风说,"改日一定再陪你畅游一番。"
司徒静风笑了笑,不忍拒绝他的盛意,轻轻嗯了声。
"想回苏州了吧?"姬清夜看着他笑。
司徒静风倏然一震:"又被他猜出了心事。"然而有此想,却不能尽如意,抑或是深揣着某种畏惧?司徒静风暗暗一叹。

几日未去逗大哥大嫂的小宝宝云儿,只怕那小家伙又会哭着闹着不吃奶了;
几日未去二哥那晃悠,没有了他这多管闲事的来掺和,就二哥那木头,只怕小俩口的花前月下也会少了好些风趣;
几日不去陪病中的三哥聊天,只怕他又会怅然对月,不肯喝药,病愈之日更是遥遥无期;
几日未去书房给四哥捣蛋添乱,只怕他读书的日子太过无聊难捺;
几日未去找大娘二娘打马吊,只怕他们手痒无聊,日子空虚,又跑去城东找那几个比狐狸还精的知府姨太太,平白送银子给人家花;
几日未回房中给娘亲上香,只怕她觉着孤独;
几日......

叹了叹,司徒静风不禁觉得好笑:"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这世上,谁又注定是谁离不了缺不了的呢?"只得故作一笑,道,"想是想,不过趁这时机畅游扬州一番,也是好的。若是回去了,成天要被爹爹关在书房念书,会闷死人的。"
对面笑颜下那双淡眸望过来,携了一丝悒色。
姬清夜望着司徒静风,许久没有作声,既而缓缓转头看着外边出了会儿神,忽然问道,"你想去哪?静风。"
司徒静风心中怦然一动。静风,对面那人初次如此唤他。
拾起酒杯,一饮而尽,回味着酒后甘淳,心中余韵,他始笑道,"竹西乃佳处,下次便去竹西亭吧。正好去竹西寺上上香,给山庄一人求个平安符,那么就再也不用怕什么凶神什么鬼神了。哈哈......"
姬清夜听罢,却是眉头轻蹙,似有难言。e
"是远了点吧。"司徒静风知道他腿脚不便,此次能陪自己放舟一游,已是十分不易。索性想作罢,然而盛情难却,于是道,"那你最想去什么地方?你喜欢去的,必是不错的地方,也可称佳处呢。"
姬清夜临窗望出很远,目光及处,浸透雨后洗染的幽绿,"我最想去的,也是竹西亭。"他的笑仿佛透明,"我母亲,便是葬在那的。"
司徒静风猛然一震:"难怪方才他会如此。"连忙道,"你若是想去,我们便去那吧。"
姬清夜望定司徒静风的眼睛,纤尘不染的清淡眸子竟也含愁带绪,"如今,去不了了。"

直至回到别院数日,司徒静风仍旧沉浸在那对淡澈眸子曳动时而泛起的滟滟愁漪里。为什么那样毫无尘俗欲念侵染的眸,会在那不经意间染上凡俗的悲愁哀绪?当时他没有接着问下去,因为他深深明白,那是一种难以明言的痛苦。

第六章 琼花酿 醉何妨
窗外下着雨,碎了一河幽绿。
溢着琼花幽香的酒,司徒静风浅斟独酌着,然而入喉了然无味。
自告奋勇前来买酒,为的,只是避过眉头那一缕抑止不住的哀愁。
司徒静风不愿三哥浸入那愁水里,也不愿四哥再饮一回苦水。三哥许他下船买酒,他知道那是出于理解;四哥讥他自我罚杯,他明白那是缘自担忧。而船行览景的那一番话,不过是在合力劝他这个执拗人罢了。三哥了解他的脆弱,从不愿明言什么;四哥亦深悉他的固执,从不肯劝他什么。可是,有些事,明知道不可能,却不得不去做。一如他明知道那个人不会在等他,可他还是会想着去那座园子,还是会忍不住去期望,还是会去做梦,只因,那是他欠下的债,他欠那个人的,只能如此来还。

下船来即见的酒楼题联,题的是"琼花酿"。司徒静风步入酒楼,与掌柜要了几坛酒。掌柜见遣的小二入窖取酒许久也不回,只得一个劲地道歉,从柜上拿了一壶酒,请他稍坐静待。
他便挑了个靠窗的位子,望着窗外,微微发着怔,偶尔饮啜上一两口。
岂知坐了一会儿,便下雨了。
司徒静风不禁暗笑:来扬州几日,便下了几日雨。好不容易想畅游一番,却终是因这雨浇没了心情,是自己真的与这地方格格不入么?三年前如是,三年后亦如是。
于是,举杯一浇心中块垒,岂料,不过是抽刀断水。

"客官,您又来了,不巧,这靠窗的座有客人了,小的再给您找个座,您看成么?"
来人未有作声,只是缓缓朝着这边踱了几步,步子听来极是香集浮漫。
司徒静风转头望去,不禁一愕。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眸光淡敛的落魄人,会是曾经手持灭世,噬血而生的江湖神话。
仅是一愕即拂过,司徒静风极为平静地看着面前之人,轻道,"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那人此时也正定定地看过来,眉目硬朗却神如枯槁,一时定如雕木,许久,终是在对座坐下了。
满满地斟上两杯,酒光在眸中滟潋,司徒静风先干为敬,对面的人略为一迟疑,终也是一饮而尽。
"你如今的身子,还能饮酒?"申屠麻衣看了一眼他起伏不定的胸口,问。
司徒静风一笑,"琼花酿,淡而醇,浅饮几杯又何妨?"说罢,又一一满上。
"跟曾经杀自己的人一道饮酒,你这人,有趣得紧。"申屠麻衣似笑非笑。
"杀神手中不再有刀,这才有趣。"司徒静风执起杯来。
对面人目光微一暗淡,道,"我的刀,送给了一位朋友。"
"那必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了。"刀客的刀,本便是性命。
申屠麻衣冷笑:"你居然相信?哼哼!噬血成性的人,怎会有朋友?又哪来重要可言?"
司徒静风看着他,只自顾自地道,"为你这位唯一重要的朋友,饮一杯吧。"说罢,饮尽了刚才那杯酒。然而或许真是饮多了,终于旧疾发作了。
申屠麻衣眼中微有异色,迟迟未有拾杯,听着对面人急剧的咳嗽声,始低声自语般道,"是留下一身的赘病苟延残喘,还是一了百了的好呢?"
许久,司徒静风方才缓住,扬起咳得绯红的脸,笑道,"若非当年你刀下留情,我哪还有命活到现在?若非活着,很多的事情,便无从知晓。"
"你说我刀下留情?"对面人冷冷哼笑数声,拾杯饮罢,双眸蒙上一层烟色,却道,"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有时候,醉比清醒的好,不是么?"
司徒静风方自握住酒瓶的手骤地收回,胸口如同撕裂般疼痛。
的确......如此。
司徒静风惨淡一笑。
"酒已喝罢,无必要的相遇,就止于此吧。"申屠麻衣起身看了眼窗外,转身便走。
"那次,你是为了什么而战?"司徒静风陡地起身,终于咬牙问道。
申屠麻衣一顿,冷冷道,"你无须知道。"
"当时你若不拔刀,还会有机会的。"一张帖,只拔一次刀。--杀神申屠麻衣可死而不可更易的约战定则。
申屠麻衣哼笑一声,似在自嘲,"求死之人的意愿,最难抗拒。"再度举目望出极远,不知在看着什么,"不过,若是能重来一回,或许......"眼中是极至的懊悔,又混杂着几许躇踌,他转身下了楼,步履依旧轻飘,杀神终归不复。
司徒静风失神跌回座上,呆坐良久,将瓶中酒饮得一滴不剩,又取了酒,方才步出酒楼。
侧身回望,方才窗边的桌上,一只空瓶,两盏空杯,落影成三......

冥冥之中,一切早有际会,只是知会的早晚罢了。

第七章 圆月天 残月心
三年前,三月十二日。
有人繁鬓斜插着一株苇草,衣袂凌乱尘染,方与庄外的猎户越大叔打完猎喝过酒,偷偷攀过山庄后院围墙,正庆幸着无人发觉,倚醉悠悠漫踱步,迎头便撞上一人。
司徒静风微抬惺眼,便见着了山庄的老管家司徒饬。
"五少爷,你总算回来了!"老管家见失踪了大半日的少爷终于出现,顿时老泪纵横。
"怎么了?饬伯。"整了整衣袍,放下高挽的袖子,将手臂上方才捕捉猎豹时被那畜牲抓伤的血痕藏匿入袖,司徒静风急切地看着面前素来气定神闲的老管家,猜想定是出什么事了。
"申屠麻衣往山庄下了战帖,约定于三日后月圆之夜......"司徒饬拉着他的手,咽哑着嗓子喊道。
不等老管家说完,司徒静风已是愕然,顿时酒醒,急忙往前堂走去,任老管家在身后怎么唤也唤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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