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医馆〖二〗霞帔————千层浪
千层浪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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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石室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柳宏的尸体?

他陡然怔住,灌尽全力一掌拍开眼前闭合的石门,环视这四四方方的斗大石室。什么都没有,除了发霉变腐的天花板,就只有四面墙壁两两相对。他震惊之余,心里迅速寻思着是谁处理了柳宏的尸体,于是就这般神情复杂的伫立在门槛处,半晌没有动作。

是柳千鹤?或许是刚才失了踪影的柳念笙?甚至他胡乱猜想到,是这间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忆的石室,吞噬了柳宏的尸体。

倏的吸了一口凉气,他狠狠甩了一下头,试图把这荒谬绝伦的胡思乱想甩出自己的脑子,却觉得脚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令他始终迈不开步伐走进一步。孩提时代在这里骇然的遭遇如潮水般涌入心头,那种莫名的恐惧似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瞬间令人觉得全身冰冷。
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劝阻他切末踏足进去,但柳子烨霸道的自尊却绝不允许这种懦弱的退缩,感觉上,他踏出这一步,仿佛倾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但一进入石室之内,他立即为自己刚才冲动的决定后悔不已!

又来了!
那声音又来了!
那种鬼哭狼嚎的尖叫,怨声载道的哭号,军马撕杀中的叫阵,甚至刺刀扎进血肉里搅动的声音,更有无数道冤念叱喝着战争中妻离子散的悲哀,无数面军旗伴随血肉横飞的痛哭倒戈下来,这些景象与声音都像潮水一般清晰,疯狂涌入他的脑子,一瞬间,柳子烨怔得仿如一尊石像,没了力气去捂自己的耳朵。
而更令人骇然欲绝的,这次不单单只有声音的摧残,他连鲜血飞溅在身上的那种温热的触觉,都真真实实的感同身受!

刹那间,声音疯狂剧烈的震荡仿佛倏的从他的头颅之中爆裂开来,飞散到空气里消逝得无踪无影......而在一阵天地翻倒的头晕目眩之后,柳子烨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第二十话:对峙(1)


白少痕手持淬了凝心散的数枚金针,刺了李舒云全身二十四处大小穴位,令凝心散浑厚的药力渗透其全身各处血脉,逼迫其提前三天醒来。此番作为风险极大,凝心散有令人神思兴奋之效,却药力忒猛,用药一周之内即使疲累瘫倒也无法入眠,并且这味药自身带了猛烈毒性,若不切忌用量,少一分则毫无效果,多一分则令人当场丧命。甚至撇开凝心散本身的副作用这一层顾虑不谈,对昏睡之人强制施行用药力刺激穴道这一做法,在医者这一行也是个忌讳--施行者只要令针尖刺偏半分,躺在病榻之人一定非瘫即废。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白少痕不想冒风险替这女子施行此术。只是他不想再等,太多悬而未决的疑团,他还得从此女身上得到答案。

半个时辰之后,他收针,起身,额头已见微涔薄汗。小七在一旁捧了装金针的匣子,更是看得胆战心惊。

白少痕转身走至圆桌,用上头搁置的一盆子清水净了双手,取来巾帕还未抹干一手湿漉,便听得背后病榻之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嘤喃。接着即听到小七兴奋的唤道:"公子,红衣姐姐醒了!"

"病人哪儿禁得住你这冒失鬼的折腾,噤声。"白少痕渡步走至床头,伸指一弹小七饱满的额头,便又听得一阵惊呼乱叫:"好疼,会变笨的!"

见塌上之人悠悠转醒,白少痕俯身替女子把了一脉,随即淡然一笑,道:"姑娘的身体底子甚好,我预想中,你该是一柱香后才会醒来。"

女子缓缓睁开凤眸,即向床边有着一脸淡然笑容的男人望去。失焦与茫缓之色在眸中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伶俐与戒防。须臾,那抹伶俐之色也渐渐淡去,戒防更转换成一种安然。此时,白少痕只见着一双透着明睿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
当下,他心里大赞道:不愧是折服无数汉子,统领众多强盗山寨的‘云夫人!'身负重伤又处在陌生之境,竟不见一丝慌乱,还能泰然处之。

"在下白少痕,是柳子烨的好友,受其托付,为姑娘所受之伤进行救治。"礼貌一揖,白少痕退开一步,索性令李舒云能更好的打量自己。

"原来如此,舒云先谢过先生的救命之恩。"李舒云的眼波在他身上流转片刻,不卑不坑,也不带女子的娇柔做作。她与柳子烨相识十年有余,从未耳闻他有这样的朋友,且既是朋友,又怎会不知她与柳子烨已是名义上的夫妻?此人一脸温和老实样貌,一口一个‘姑娘'叫的顺口,却不称他为‘柳夫人',实为可疑。
随即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伫在一旁的小七,微的一怔。

"红衣姐姐,还认得我么?那日若非得你指点,小七恐怕是要被困在那地室里出不来了!"小七满脸欢欣,附首凑到李舒云跟前,指了自己的鼻子。

女子抿了仍旧苍白不见血色的唇瓣,望着他点了点头。那日的确在地下为其指了出路,听闻他是念笙的朋友,这般说来,这小童与一旁的男人的确与柳家相识。

"姑娘,请相信白某与你名义上的夫君--柳子烨的确交情匪浅,现今时间紧迫,请如实告知在下,当日用摧心掌震断你心脉的,到底是何人?"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君已富士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垂首抚着一曲前朝曾唱遍青楼楚馆,街巷邻里的‘越阳楼',许是为了应景,柳念笙在唇际幽幽低喃一首杜甫的出塞曲,清润的嗓音随着案桌上摆放的檀香袅袅飘散开来,托起琴曲绕梁而上,意境更是悠扬凄婉。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一道淡如清泉的声音,接下柳念笙唱至一半的诗词,随之,白少痕翩然的身影自小亭对面的河塘飞身跃来,驻足在亭外的石阶上,与柳念笙四目相视。
"柳二公子好雅兴,尊父忙于柳家事务分身无暇,你却在这儿抚琴吟唱,悠然自得。不过,这琴曲诗词实在不适于柳公子这般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白公子,在下相候多时了,猜想你在这柱檀香燃尽之前,是否能从李舒云口里套出你想要的答案,看来在下并无低估你那一手医术。"对来人的调侃完全置若罔闻,柳念笙收了尾音,伸手掐了香炉里燃至半截的檀香。再自亭里的红木锦凳上缓步站起,居高临下望着站在石阶下方的男人。此时,柳二公子其丰神俊朗的姿容透过垂自亭檐的一层薄纱,更显飘渺得耐人寻味。

"原来柳二少摆开这等架势,竟是特地为迎接白某人而设,真是令白某受宠若惊之至,我白少痕何德何能,来消受你柳二公子这一番错爱。"闭口不谈那李舒云之事,白少痕继续用谦逊的语气揶揄道:"你柳二公子身怀绝技,年纪轻轻,那摧心掌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我等俗世眼光,从来未曾洞悉身边竟有如此高人。想必柳庄主得知后定然欢跃无比,庆幸柳家终于后继有人。"

"白公子不单医术卓越,口齿也甚是伶俐。既然知道李舒云为我所伤,还只身前来当面指出,胆识果然过人。"一敛衣袖,柳念笙掀起薄纱帐,举步走出小亭,只见其原本清润无暇的眸子,慢慢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狠辣。

白少痕淡然一笑,礼貌一揖,道:"柳二公子缪赞了。白某既然来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誓不罢休!"初见那狠辣目光,白少痕当真陡的一怔,柳念笙才多少岁数?即便他阅历再繁复,武功谋略再过人,也不可能有那种几十岁的老成世故。

当下,他甚至怀疑起来这柳念笙是否为他人易容假扮!


第二十一话:对峙(2)


"答案,你一定会得到。不过......白公子,我这般献曲相迎,你却带了‘凰蕨儿'加害于我,是何意?"柳念笙眉目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定在白少痕腰际的香囊挂饰,口气甚是随意,仿佛那不是至人麻痹的毒物,而是普通的花锦熏香。

白少痕心里暗惊,一般不识药理之人,如若未曾接触,则根本无从识别凰蕨儿的味道。那次李贾前来行刺,便是先使了这招,却错算了风向而未遂。如果说眼前这人也识得此物,那多半与李贾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更有可能,那李贾真正的主子并非李千鹤,而是他。

他揣了百转千回的心思,面上却是从容应答着:"误会,白某势单力薄,怕出门路遇上些匪徒流寇打劫钱财,便随身挂了个防身的物事儿,如果实在对柳二公子造成困扰,取了它便是。倒是你柳二少为何掐了那还未燃尽的半截檀香?殊不知,这檀香可解那白纱帐上沾着的‘千里烟波'?掐了那檀香,恐怕白某回家后要睡上几个昼夜了,唉。"他故作疑惑之态,垂首摘下自己腰际的香囊,放在掌里把玩着。
心里却开始从柳念笙的祖宗开始骂起......千里烟波--一种自西域传来中原的秘药,黏附实物之上可挥发数个时辰,闻者立即昏睡不醒,效果持续数天之久。

"呵呵,我深知白公子熟研医理,又怎会班门弄斧对你使这手段,这千里烟波,当然是另有用处。"柳念笙勾唇阴恻一笑,继续道:"白公子可想听个故事?"

未想到他突然掉转话题,白少痕也是一愣,继而淡然道:"愿闻其详。"

柳念笙,你披着一张无害的皮囊,到底欺瞒了世人什么......

柳念笙先是闭了双目,半晌,再睁开后,已敛去了那抹事故狠辣的神色,转而换上一种缅怀的低愁,各种表情如同一张张面具,在他脸上转换自如,令人叹为观止。只见他幽然道:"只是个悲伤之人的故事而已。
曾有个......可以算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他的志向是纵横江湖,成为武林中声名远扬的人物--这也是很多人孩童之时的梦想。为此,他从小便刻苦研习武艺,每天三更时辰,即起床跑到院子里头练武,等到早炊时分,更是在师傅的教导之下勤学苦练,日日如此,风雨无阻。他根本无暇顾及同龄孩子的玩乐,所以也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书房里满架子的书籍和昼夜不停的向学之心。十七岁的时候,他出落得令所有见过他的人为之惊叹,更为他满腹才学所折服,上门来求亲的名门望族不胜枚举,可家里头始终认为会有更高的门槛等着他去跨过......便拒绝了所有来求亲的人,其中也包括他所心仪的对象。
这个时候,他偶尔听闻祖上传下一本秘籍,却由于其练功的方法极其残忍,而鲜少有人练成。甚至这本秘籍被例为禁书,被先人带到了棺材里。抱着扬名利万的心态,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跑去后山的祖坟,趁着大风大雨,四下无人之时......掘开了十四座腐臭不堪的坟墓--终于找到了那本秘籍的残本。
而当他循着书上所叙,把功夫一路练下去的时候,才知道这秘籍被封为禁书的原因--自断全身经脉而后接上,看到这一条,谁还有胆子练下去。一个人如若断了全身经脉,他活下去的机会是多大?即使侥幸活了下来,也顶多是个残废!然而他已把那功夫练到了第三重,不甘心就此放弃,咬牙狠下决心后,他去了五岭山的碧水寒潭,泡在寒水里......他蓄了内力......绷断了全身经脉。
那种痛苦,更甚万箭穿心,百蚁噬咬 ,当时他在寒潭里昏厥了三天三夜,以为自己就这样完了,可谁知三天后醒来,他竟觉得体内真气涌动,游走自如,原来这秘籍的前三重,都是为了能延续经脉之用。仿佛经历一场生死,他更勤奋的练着秘籍的下半部分,不论是在寒潭里不眠不休的泡上十天半月,令寒气透入骨髓,忍受痛痒难耐的腐骨蚀心之刑,还是饥寒交迫,在腊月里仅仅饮食寒潭之水度日的苦熬,他都支撑了过来。
当练成全部十重功力之时,已是宣和七年,他此时二十有四,出落得更是仪表堂堂风姿卓越。功既然成,那名也得就,凭着满腹经纶与不俗才情,他不仅想在江湖中争一席之位,更想考取功名,来个文武双赢,可谁知,这一去,却造就了他此生最大的悲剧!
战乱之中,皇帝哪儿有心思去布置什么科考试场?朝廷需要的是能上战场打仗的兵士!要的是能周转早已捉襟见肘的国库的白花花的银子!失望而回,却叫偶然遇见的一位达官贵人看上,随即有意招他为婿......
那达官贵人权顷朝野,能与其结为亲家,对他家而言简直是飞来喜讯,家里头二话不说即跑去李家提亲--那时在他家,小辈毫无地位,即使他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低头首肯。却没有料到......对方竟以家里人丁单薄为由,要他入赘过去。"说至此,柳念笙顿了一下,继而向他对面之人望去。

白少痕当然知道他所谓的故事说的即是那柳宏,细细听来,却觉这柳念笙说得如若感同身受,仿佛在叙述自己遭遇一般。而倘若这是柳宏年少时的确切遭遇,他柳念笙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那么清楚?
见对方顿住了话头,白少痕秀眉一扬,作了一个继续说下去的手势,同时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这般满身傲气之人,怎可能忍气吞声去作入赘的懦夫。"

"那时,他的确打定主意忤逆长辈的决定,却没有想到......那段日子里,战乱多难,他家原本的一些小生意纷纷落垮,经济状况岌岌可危,他爹娘跪在他面前,求他答应这门亲事。
只有用对方的势力作为后盾,他家的境况才有机会好转。而他的父母家人更是吹嘘对方家里的小姐是如何知书达礼,惠质兰心--事后他方才得知,他家里人根本未曾见过那家小姐。
于是权衡再三,他毅然决定顺了家里的意思。
那才是悲剧的开始。入赘进了那达官贵人的宅子,起先,也只有婚礼上的宾客对他指指点点,这情况原本就在意料之中,他也没放心上。渐渐的,家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惟独他没有去--不是本家的子嗣,是没有资格去成为一方将领,去冲锋陷阵的。而仅仅作为小兵小率,这家人的面子也挂不下......他们丢不起这脸。于是,他就成为下人茶余饭后取笑的对象,家里女眷们窃窃私语的话题。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儿,怎堪得这般窝囊的被人养在深宅?他空有满腔抱负,却无从施展,这种颓然一直持续了一年。整整一年,他与那家小姐夜夜同床而眠,却依然未有子嗣,原本这显赫的大宅里就人丁单薄,这一事实更是触动了当家长辈的神经,当众甩了狠话羞辱于他。
这一次,令他本就窝涩的尊严更是荡然无存,他的妻子--什么知书达礼,兰心惠质?除了一张尖酸刻薄的皮相,那女人就只剩下蛮横娇纵的脾气。
......他的妻子竟完全不把他当人看待。然而碍于情势,他又发作不得,只得忍气吞声,作了哑巴聋子,试图逃离现实里这场噩梦。

在那家人百般刁难之下,光阴数载,他年过半百早已心力憔悴,便寻了理由回本家呆了几日。然而,那几日之中,他见到的全然是父母家眷越来越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姿态,非但没有询问他半分境况,反而--他的小胰竟斜睨着他,明目张胆的讥笑道:"那不是嫁出门的大少爷么!想必在那里享尽清福,把家里都忘了吧!"
可想而知,这番话对于他而言是怎样的令人面如死灰。他受尽苦楚,练就绝世武功又有何用?他闭门研读书籍,苦练琴棋书画,又有何意义?他这一生,为了本家兴旺,即被这样蹂躏糟蹋,他的尊严更被那些吊着眼角斜睨着他的女人狠狠践踏!

--入了我李右丞之家门,出入得有原由,每月限银使完再取,需经得管家首肯,且说明帐款去处。本家为名门望族,家族各人除朝廷录用职位,不得随意抛头露面,更忌讳结实江湖上三教九流之人物。

他永远记得,当他含恨郁郁而终之时,耳边还回荡着仿佛为扼杀他而定的家规条律。"叙述顿在此处,只见柳念笙嘴角噙着一抹惨笑,仿佛悲哀的是他,而非故事之中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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