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津
我是个很容易被人问路的人。
只要我走在路上,那怕只是去楼下的便利商店买罐水,都会有各式各样的车在我身边紧急煞车,然後摇下车窗探出头问我:小弟喂,新生南路要怎麽走?有一阵子,这种煞停车的绑架案很多,让我每每心惊肉跳。
有回还有两全黑的厢型Lotus在我身边缓缓停住,一群西装笔挺的小弟开门朝我围过来,害我吓得哭爹喊娘,结果为首的黑衣男子只是向我一鞠躬,很有礼貌地问我:
「不好意思嘿,小弟。我们老大忽然想吃麦当劳,你知道这附近那里有?」
但这并不代表,我是个PTT路版的强者。相反的,我是个大路痴。
因为长期用脚踏车当交通工具的关系,所以我对路名一点也不熟悉,对违规右转或单行道什麽的毫无概念,因此遇上行人问路还好。如果遇上的是开车的人,我就常会指错路。
即使如此,向我问路的人还是前仆後继,绵绵不绝。这好像是某种体质,有一度我甚至猜想,是不是我妈在我出生时拜了路神(?),还是在我出生後,抓著我的脚踝浸到路河里,还记得要反过来抓再浸一遍。
不过被问路虽然很烦,被人家抱以「你在这待这麽久竟然不知道某某路」也很讨厌,但被人问路,有时候也会有好事。
我曾经被一位身高180穿著细肩带的美少女问过路,她问完路还意犹未尽(?)地看著我,问我可不可以带她去,但有鉴於自己的贞操,我还是心痛地挽拒了。我也曾经被各式各样的型男问过路,有个只有肌肉像阿诺史瓦辛格的墨镜男问完路後,还一路回头看我,一直看到撞到红路灯杆,被救护车紧急送医为止。
不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次的问路。
那天下著绵绵的小雨,我的期终报告被教授电的滋滋叫,被迫留在教室里直到八点。那天因为熬夜赶报告,加上吃也吃不好,有点著凉,心力交瘁的结果,就是发展成重感冒,要不是教授大发慈悲,我大概会昏倒在教室里。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挪离普通大楼,要去找我的脚踏车时,隐约路对面有个人朝我冲过来。拥有神秘体质的我几乎立时反应怎麽回事。
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思考路在那里,於是有意没意地向男厕移动,但是那个人却异常执著,竟然追我追到男厕里来。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才发现这个人竟然有半片身子都是血,溅的红光点点,但他还是一直朝我逼近,
『哇啊啊,不,不要过来!』我大叫。
『不,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问一下......』好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声音比想像中柔和,暖暖的相当熨贴。但我当时吓死了,那有心情欣赏: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绝对不要!』
『不......我真的只是想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麽!你天杀的想问我路对吧?为什麽他妈的每个人都要跟我问路啦!旁边人这麽多不会去路人喔!我又不是路神我怎麽可能什麽路都知道,不要再问我了啦,我受不了了啦,呜......呜呜呜......』
『............』
我那时一定很丢脸,只记得我抱著双膝,忍著浑身的高烧,就坐在男厕地板上哭了起来。哭著哭著,就失去了意识。
多年以後,我窝在他的怀抱里,问他:「当初你为什麽会挑我问路?」其实我一直都很想抓某个路人问一问,我是不是身上有神光还什麽之类的。但我从未碰到同一个路人两次,除了他以外。
他侧头想了一下,用一贯柔和的语调说:
「不知道耶,那是一种直觉。」
「直觉?」
「嗯,虽然那附近人很多,但看见你时,不知怎麽地心里就有种直觉,觉得这个人不会骗我,会指引我到正确的方向。」他低头吻了吻我的脸,又说:
「你不知道,或许你自己没问过路,但是对问路的人而言,心里也是很忐忑不安的,害怕人随便指路、害怕人恶言相向。问路者和指路者之间,在问路的一瞬间,其实就建立了一种信赖的契约,而你有那种令人信赖的特质。」
真的吗?我听著他彷佛恶魔蛊惑人的柔绵嗓音,仔细想起来,我好像真的不曾向人问过路,我出门都会带地图,就算迷了路,我也会打电话叫家人去查路网,而不会向陌生的路人询问。
似乎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有人能指引我正确的道路。即使我是路痴。
总之那天,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台大医院的病床上,而且还是单人房,我的报告和书包都整整齐齐堆在一旁。我正感到徬徨失措时,才看到那个路人满眼的血丝地走进来,但已经换上乾净的上衣,是polo的白榇衫,配上金属的十字架项鍊,给人一种拘谨中暗潮汹涌的感觉。
他看见我醒了,只瞥了一眼,就无精打采地转过头。
「你醒了。」
「啊......是。」其实我一瞬间有点不认得他,他和那个满身血迹,穷途潦倒的男人有些差异。何况我很少记得问路人的样貌。
「你昏倒了,发高烧到40度,只好叫救护车来把你紧急送医,我也因此顺利抵达医院。」我发现,他的眼眶也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很难想像,看起来如此沉静如水的男人也会哭。
「喔......喔!」
「如果你恢复精神,就连络你的家人吧。这个病房我帮你包了起来,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就当我没注意你病得这麽严重,还向你问路的歉意,再见。」
他说完这些,沉默地转身就走,我连叫住他都来不及。当时我觉得他十分不近人情,就算我没成功地为他指路,也不用这样冷冰冰的吧!
我通知家人来接我时,他们都吓了一跳,我老爸办出院手续时,一直啧舌啧个不停:「夭寿喔,不是才感冒发烧而已,需要包到一个月的台大单人病房吗?靠,我说安仔呀,你乾脆不要回家了,在这里住一个月还有特别看护,怎麽看都比家里舒服耶!」
这个提案被老妈驳回,老爸一脸自己也想进去住的样子。我也不知那来的好奇心,鼓起勇气向正在登记的护士开口:
「请问......那个为我订房的人......」
「嗯?你是说何先生吗?」
护士说,我本来以为她会不理会我,但她竟对他异常的有兴趣,巴著我的手问我:
「你认识他吗?他很神秘哩,昨天晚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冲进来,在大厅吼著问加护病房在那,然後脱掉上衣就杀了进去,整间执班的医生没人敢拦他。喂喂,他是不是你朋友啊?」
护士的眼睛里写著红心两字,我才想起那男的好像长得还算不错。
我不致可否地继续套话,然後我才知道,在我之前被送进加护病房的,是他怀孕七个月的结发妻子,她们结婚不满一年,妻子竟然被人一刀砍在肚皮上。送进急诊室时,小孩已经先死亡了,妻子经过急救後,昨晚十二点回天乏数。算了算时间,就是在他来向我告知情况之前。
我心下恻然,早知道,那时在男厕就不要对他这麽凶了。我没考虑到他著急的心情,竟然耍这种小孩子别扭,真是不成熟。
我想跟他道个歉,但他真的是个神秘的人,听护士说,妻子死亡後,那个男人很快紧急移去所有的病房和尸体,连自己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想起他那一身是血的扮相,看起来他本人好像没有受伤,但又为什麽会浑身是血呢?
这件事情,在我重新投入忙碌的校园生活後,也渐渐被我淡忘了。但做为补偿,往後一个月我回答路人特别地认真,还随身携带超详细台北市地图,务必作到宾主尽欢,连路人都竖起大姆指说:小哥,您真是路神!
我本来以为,我和那个人大概一生都不会再见面,就像和许许多多迷路的人一样。但令我意外的,我们又有了第二次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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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夜晚,我正忙於我的毕业论文,打字打到热疯,不得已爬出电风扇的庇佑范围,到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一大罐冰绿茶。
我才走下公寓的楼梯口,马上就有一对看起还很憨厚的夫妻凑过来问我古亭捷运站怎麽走。或许是夏天的关系,人的脑子随著气温升高也会变得怪怪的,迷路的人也就跟著变多,暑假的被问路率是平常的三倍,一夜七次都不足为奇。
我辛苦地和重听的老夫妇解释完捷运站的位置,才拖著脚步走进旁边的福客多。因为天气热,我只穿了件松垮垮的汗衫,外加我所能找到最短的短裤,还有台客必备蓝白拖鞋,反正这时间也没什麽人会来逛便利商店。
我匆匆从冰柜里拿了罐特大号绿茶,走到柜台前放了铜板,就直接就口灌了起来。才很没气质地自语一声「哇,好爽。」,就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肩:
「请问......」
这模式我再熟悉不过,我马上转过身来。不过便利商店明明有店员,竟然还有人要向我问路,看来我路神魅力真是无远弗届。
但我才一转过身,我就呆住了。那是个高大细瘦的男人,穿著黑色的银扣衬衫,裤子也是黑的,敞开的襟口可以瞥见他白皙结实的锁骨,他静静站在那,拿下搁在领口的墨镜。我注意到他的颈子上,挂著同样的银质金属十字架。
是那个送我到医院的男人,我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好意思,请问新生南路的怀恩堂,要怎麽走?」
他的嗓音一样温厚低沉,充满重低音响的蛊惑力。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大概以为我没听到,又说了一次,但我仍然紧盯著他不放:
「......是你?」我终於开口。
那男人的眼神一瞬间闪过一丝警戒,随即放缓成客套的笑:
「我们认识吗......?」
我手上捏著那罐特大号绿茶,一时说不出话来。说的也是,才不过在医院里短暂地照面,连我在正常情况下也不会记得他,只是不知为何,我为千千万万个路人指过路,花上半个小时解说流程的也有,但却对这位总对话时数不到十秒的人印象深刻。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著他:比起上次在医院里,他显得更削瘦、也更沉稳了些。深黑色的眸子看不出虚实,我想起他的遭遇,离丧妻丧子不到三个月,从他苍白的脸上却已看不到丝毫哀痛。我想起在病房里时,他那双微红的眼眶,几乎和眼前的人兜不起来。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於是我这麽说。
他好像也不太在意,对我微微一笑,我想他完全不记得我也是正常,谁会在妻子重伤垂危时,还记得一个路人的样子?
虽然知道这点,我还是为我曾经的内疚,感到有点不值。
「怀恩堂吗?离这里还满近的,你先顺著罗斯福路直走......」
我开始为他指点路径,一如我对其他路人那样。但是我身後却有个彪形大汉走了过来,大热天的,他却穿著风衣,还戴上帽T後的风帽,全身包得密不透风,到了柜台手上却没拿东西。我正觉得奇怪,那个人忽然一语不发地翻过收银台,瞬间把女店员抓在手里,伸手就是一把亮晶晶的蝴蝶刀。
女店员吓得花容失色,我也花容(草容?)失色。妈的,这就是所谓的便利商店抢案吗?拎贝未免也太衰了吧?果然那个风衣人用刀抵住店员,紧张地环顾了一眼店内,
「里面的人全部不准动!我身上还有枪,谁动我就干掉谁!」他又舞了舞刀子,这次目标竟然是我:
「喂,小弟,去把收银机撬开。」
「啊?」我呆住。
「拖拖拉拉的干什麽啦,干,叫你做你就做!敢慢一步老子就把这女的做了你信不信?」他说著用蝴蝶刀顶了顶那店员,女店员呜咽地哭了出来。
我本来想说店员的死活关我屁事,但是我心知肚明这样我会良心不安。只好摸著鼻子也翻进了收银台,干,这样没录声音会不会以为我和这个风衣男是共犯啊?监视器你要争气一点啊!
我从来没在有收银机的地方打过工,所以叮叮咚咚地敲了很久,收银机还是死不打开。最後那个抢匪一整个不耐烦,一手扯著店员的脖子就越过我的手,打开了收银机就把钞票全扯了出来。
不过都是些红色一百元和零钱,据说便利商店已经学乖了,不敢再把大钞留到深夜。那个抢匪「啧」了一声,好像觉得没鱼虾也好,拖著女店员就打算迅速出店门,但是柜台忽然传来「碰」地一声巨响。
我惊讶地抬头,才发现那个纤瘦的男人,竟不知何时拿了两罐特大号绿茶,用力搁在柜台上:
「结帐。」他淡淡地说。
「啊?!」这回是我和抢匪一起出声。
「我要买这两罐绿茶,请替我结帐。」男人很有礼貌地说。
我听见那个风衣男随口说了声「神经病」,也不打算理会这个人,拖著一直尖声怪叫的女店员就想离开。但是那个男的却举起了绿茶罐,直接挡住抢匪的路:
「我在赶时间,麻烦请快一点。」
「谁管你在赶时间啦,妈的给我滚开!」风衣男终於不耐烦了,我猜他穿成这样一定热毙了,难怪会没耐心。他把蝴蝶刀移离女店员的脖子,朝著那男人张牙舞爪,这个决定就注定了他的命运,那男的根本连闪都没闪,绿茶罐直接推向抢匪的脸,风衣男直接和保特瓶底接吻,力道竟然大到他连站都站不稳,碰地一声撞到了收银台後的墙。
「多少钱?」
那男人沉默地从口袋拿出皮夹,女店员还一愣一愣地眨著眼,那男的无奈地转过头,看到我手上同款的绿茶,我识趣地开口:「一、一罐五十啦!,」那男的点了点头,从皮夹抽了一张小红出来放在柜台上,转身就离开了。
我看见那个抢匪从地上跳起来,竟然从身後扑向那个男的,我开口想叫他小心,但根本不用我提醒,那男人忽然以异常敏捷的速度翻过身来,把抢匪直接压倒在柜台下。
「啊!」女店员好像这时才恢复神智,她的手还在抖。
「想当抢匪是不是?」
他一手还抓著绿茶,一面用脸凑近那个抢匪,伸手夺过他的蝴蝶刀,抵在那抢匪的颈子上。我吓了一跳,那个男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凶狠,我想起我初次见到他时,他浑身都是血的模样。如果我是那个抢匪,现在大概已经动弹不得了:
「想要当抢匪,就不要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为了这几百块钱,或许你可以再多活个几天太平日子,这种得过且过的心情我懂。但是要是你被逮到了,你知道你得在牢里蹲多久吗?你以为小案子罚罚钱就没事了吗?你知道那些警察是什麽嘴脸?如果这些你都不懂,就少学电视上网购把小刀就没头没脑地冲锋陷阵,懂吗?」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会在抢匪脸上划个几刀,但他只是站起身来,随意整了整领子,然後拎起绿茶就往外走。走了两步,才忽然回过头来看我,我吓得跳了起来,以为他也傲教训我什麽,但他却朝我有礼地微一点头,和刚才的凶相判若两人。
「请问......你刚说怀恩堂怎麽走?」
女店员大概按了保全,所以才过了五分钟,马上涌进了保全公司的人潮。但不管是我还是那个男人,都不想被警察问东问西,快步走了出去,
「啊,我,我帮你带路好了!」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现在已经满晚了不是吗?」
「喔,没关系啦,反正我很閒。」扣掉毕业论文的话。
「我们认识吗......?」他又礼貌地问了一次,我心里一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赶紧打开快见底的御茶园绿茶又灌了一大口:
「不,没有,反正我很习惯做这种事。」我说。我端详著这个男人,上次情况特殊,没时间好好看,他才刚解决一个超商抢匪,竟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像个寻常路人一样在街上走,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带著他沿著新生南路走,一路上人车鼎沸,公馆这一带,就算到了九点十点还是很热闹。我陪他走到砖红色建筑的怀恩堂门口,虽然我不信教,但这间礼拜堂十分有名,可以说是这附近的地标。
我看见那里头有人潮涌出,好像什麽活动刚结束,门口一株杉树上系满了鹅黄色的蝴蝶结,每个人离开前,都会把自己胸前的蝴蝶结解下来,在胸口划个十字,再绑到树上。我转头看著那个男人,他用手紧紧握著胸前的金属十字架,默默望著教堂里的灯光,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