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未至,先是方廷焯校阅水阵。令旗一出,水军下水打阵,各将官舟楫水面,旗帜满船,分列交战,舞枪弄箭,施炮放烟,捷追敌舟,火箭齐发。而后,潮来之际,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知府余清文将牲礼、草履、沙木板等祭于江中,其余士子庶民多以经文投于江内。
更有一群弄潮儿,在大小彩旗红绿小伞竿上满系绣色缎子,百十为群,伺潮出海门,执彩旗伞泅水而上,浮潮头戏弄。看得岸上一干人等心惊胆战,只诸宸扯着清嘉直嚷好玩。
方廷焯对余清文说:"这钱塘潮,果真名不虚传。余知府潮前数月便亲率官民整修海塘,也颇辛苦了罢。"
"怎么敢当,自吴越王钱缪箭射潮头立木积石筑捍海塘始,历任杭州的地方官员,均以修筑海塘为水利的第一要务。若是海塘不牢,潮水入城,下官家产性命无一能够保住,如何敢不尽心。"
"余知府说的倒是实话。"方廷焯笑,因见属下两个校官垂手立在旁边,遂问道:"不下水演练,在这站着有什么事?"
"回将军,外头几个盐商说有东西给将军看个新鲜,要借我们的船一用。"
"不行,朝廷水军岂是拿来给他们取乐的,叫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是。"
过了一会,那几个盐商派来代表,请方廷焯看潮水。
只见十个船夫划了小舟迎向潮头,每个手中都拿了一只筐子,手里什么东西迎风挥洒。待潮水涌上,仔细一看,却是整整十筐足金制成树叶形状,飘于霜雪波涛之中,实乃千古奇观。
那诸多弄潮儿不顾风急浪大,纷纷游去哄抢。诸宸见他们抢得好玩,也要下水,繁英手一滑,没有拉住,亏得王海机灵,否则便掉下水去。把清嘉和方廷焯都吓了一跳。方廷焯板着脸道:"回去跪祠堂。"这才回身听盐商回话。清嘉在一边细细声埋怨诸宸胡闹。
那盐商首领道:"侯爷镇守杭州,击退海寇入侵,又少加租税,我等诚信感佩,这一出银浪飘金,不过代表杭州盐商略表敬意,侯爷可看得高兴?"
方廷焯扬着脸冷冷地道:"诸位好意,本侯心领。只是如此做派,未免太过奢侈张扬,今后绝不可再有。今日这些钱财,便由那些弄潮儿哪去,权当诸位救济百姓,可好。"
盐商少不得称颂一番,之后告辞。
方廷焯这才皱着眉对余清文道:"回去查一查这几个盐商是什么来路,被他们这样一闹,我少不得要上表谢罪了。"
余清文惶惑,连连称是,潮还未退,便急急回了官署。
方廷焯依旧周旋于各色文武官员当中,及至潮退,便回了府,罚诸宸跪祠堂,自己关在书房里忙他的公务。
一个时辰过去,清嘉见诸宸跪得辛苦,不由心生怜悯,去给他求情。
方廷焯停了笔,看他半日,方道:"也罢,叫他起来吧,你对他倒好。"
清嘉不知此话何意,只得勉强答道:"世子不过是淘气了些,却是好孩子呢。"
方廷焯挥手:"走罢。"
清嘉离开,偶然间瞥见桌上的奏折:臣方廷焯为钱塘观潮兴奢侈之风请罪事。黯然。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来求情,少不得挨一顿训斥,自上次景熙的事后,方廷焯对清嘉,倒是比别人温和许多。
方廷焯那道折子上了未出一月,朝廷便召他回京述职。
临走那一晚,他去找基本变成他儿子伴读的清嘉。诸宸在和他下棋,十二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一点小大人模样,只是眉眼还不安分,才见方廷焯近来,便要悔棋。清嘉板起脸,说:"世子,下棋如做人,切不可反复无常。"
诸宸扁了扁嘴,还是把棋放回去。
方廷焯笑:"想不到你还有像老学究的时候,也只有你,说得听这孩子。"
清嘉同诸宸见了礼,道:"侯爷取笑了,不过是一时感慨,作不得真的。"
"真的,我可以悔棋?"诸宸添乱。
方廷焯笑着拍他的头:"去,没你的事,一边玩去。"
诸宸吐吐舌头,随繁英素秋回去睡觉,嘴里不住地嘟囔:人之大欲人之大欲。
"侯爷明天返京,东西都打点好了?"
"这不是,你还没打点好吗?"方廷焯反常温柔的把他抱到床上,抬头:"别说话。"
清嘉便不再问,只抬手抱住他,迎合那个莫名其妙温柔的人。
这一次,他没有再流泪,无论痛苦,无论屈辱,他彻底沦陷在那个男人铺天盖地的温柔里,顾不得想前因后果,不知今夕何夕。
没有言语交流,这两个人,只是让身体放纵的沉沦,到东方既白。
这是清嘉和方廷焯到杭州以来,第一次感到精疲力竭。
清嘉枕着他的肩,第一次觉得,有个胸膛依靠,似乎也不是件坏的事情。
"这次没有哭啊。"方廷焯搂着他。
"就那么一次,倒教侯爷抓了把柄。"
"你跟我,有两年了吧。"
" 是。"
"你今年,该有二十了吧。"
"是。"e
"我二十岁的时候刚有了诸宸,自以为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如今居然过了这么多年。清嘉,帮我做一件事情。"
"我是侯爷的人,侯爷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清嘉在心里笑,终究,他的温柔,还是因为有所要求。也罢也罢,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若有朝一日你不再是我的人,我也想你答应我。或许,不,我就是在勉强你,可是,我找不到第二个人,清嘉,你答应我。"
"侯爷总要说,是什么事情。"我又能做什么,让他这样恳求?
"我去了京城,无论出什么事情,帮我照顾诸宸。"
清嘉支起身子面对方廷焯:"侯爷,出了什么事情?"
"官场险恶,我不过以防万一。"
"侯爷不找海叔繁英素秋,如何却来找我?"
"我看得出,你真心待诸宸好。王海他们差不多大半生都待在侯府里,哪知道外面世界险恶,一旦没了权势护身,除了你,我再找不出一个人能保诸宸平安。"
" 简亲王也不行?"
"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他自保尚且不及。"
"我懂了,侯爷,我答应你便是。"只当为了诸宸,和昨夜那一场盛大的温柔罢。那是他生命中,少有高兴得时候。
"为什么?"清嘉答应了,方廷焯反而不放心。
"诸宸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时候不想别的的人。"
方廷焯突然觉得清嘉的笑很讽刺。他听见他心里绝望生长的声音,只当作没有听见。
洗漱完毕,上马直奔京城。
方廷焯的直觉,是对的。可他若是回去,还是臣子,若不回去,便是谋反。他不得不去。
广安七年十月,靖安侯方廷焯涉嫌贪贿通敌,在京师收监候审。家产抄没入官,家属没为官奴。简亲王景熙共谋,降爵三级在家思过。
广安七年十一月,不待庭审完毕,方廷焯感染时疫,"病死"狱中。由京中方氏亲眷收殓。
其时方诸宸和清嘉在杭州行宫充作杂役,只得撮土为香望空遥祭。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银浪飘金一场,不过是太后一党演来给御史以口实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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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八月桂影连灯影,人间秋夕祭月夕。网上看来得,中秋节复兴方案的口号,作者不详,那位大知道,请指教一下。
2)把盏凄然北望:苏轼 西江月,黄州中秋。偶最喜欢的词。
3)金主投鞭渡江,传说柳永填望海潮一曲,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金主完颜亮看后随起投鞭渡江攻打宋朝之意。
4)那个银浪飘金的创意,表打我,又是从《李卫当官》里看来的。
5)对于方廷焯钱塘观潮的一段描写,化自宋人吴自牧《梦粱录 观潮》一节。
6)宋代以前钱塘江大潮在杭州,以后才到了海宁。原谅我的水利工程热爱癖。
PS 5555555555 神阿救救我吧,为什么就不会写H呢?我家可怜的小清嘉,就这样被他无能的妈剥夺了性福生活。
郁郁园中柳(上)
繁华褪尽,一梦醒来,月落星稀。
诸宸依旧如小时候一般,两手两脚全粘在他身上,梦中犹带笑容。清嘉见他腕上那串檀木珠子松松地垂下来,抬手紧了紧,不想却惊动了诸宸。
诸宸受惊,睡眼朦胧地问道:"该上工了吗?"
清嘉从他手里挣脱,好笑又悲凉:"我们回家了,没人叫你上工,好好睡罢。"
诸宸却醒了,皱着眉问:"你怎么,又是一夜没睡?"
"睡过了,刚醒而已。"
"没有骗我?"
"没有,上次胡大夫那个安神的方子很管用。很久没睡这样好了。"
"那就好,清嘉,你要好好的。"方诸宸的眼神,一瞬间有点可怜。
"我这不是挺好,你又乱想什么。"清嘉觉得冷,扯过一件外衣披上。窗外渐明,五鼓平旦。
"我梦见,我们在凤凰山的日子。我淘气偷赵五的酒,你拉着他不让他打我。还有我们过年把爆竹塞在刘三床底下,吓得他不穿裤子满院子跑。"凤凰山是皇帝行宫所在,诸宸和清嘉在那,痛苦,并且偶尔快乐地过了两年。
诸宸翻了身,继续粘在清嘉身上,说:"我还梦见了穆桐。他那时候,那么傻,那么年轻。清嘉,不管是现在,还是那个时候,我都害怕失去你,想当年怕赵五的鞭子一样怕。"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离开。"清嘉恍惚地答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穆桐。
呵,穆桐穆桐。如果诸宸不提,他几乎要忘记世上还有这个人,忘记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一切。也或许不是忘记,只是他自己,努力地在生命里抹去那些年的岁月,那些黑暗的,痛苦的,爱过又随手抛弃的回忆。
穆桐穆桐,你是不是,真的能从我生命里消失,带着一切爱和凄楚。清嘉想。
广安七年十月初六,是诸宸和清嘉永远忘不掉的日子。
那一个早晨,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彻底地崩塌,前方,漫漫长夜,毫无悬念。
清嘉从繁英那听见抄家的消息,也没有怎样慌张。只穿上外衣去找诸宸。
从方廷焯走的那天,他便知凶多吉少。可是他在这里,没有任何权力。他没法让海叔繁英素秋拿着卖身契远走他乡,只能日日陪着诸宸,看那些姬妾争风吃醋,暗暗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打算,恪守对方廷焯的承诺。
诸宸毕竟还是孩子,见得公差如狼似虎把家里弄得满地狼藉,父亲的姬妾聚在一切呼天抢地,加上素秋拉着他的手不住地抽泣,不由得心里恐惧,也哭了起来。
清嘉赶到的时候,只见诸宸和素秋抱在一起痛哭,公差想把他们拉开,这两个孩子却哭得更厉害。清嘉走过去,蹲下,用袖子擦了诸宸的眼泪,说:"都长成大人了,还哭。把素秋姐姐放开,她是女孩子,不能和我们一路走的。"
诸宸泪眼朦胧:"你呢,你是不是也要走,我不准你走。"
"我不会走,我答应了你爹,要照顾你。"诸宸后来才知道,这个轻描淡写的承诺,带来了多惨烈的后果。
"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二十岁的清嘉,对着十二岁的诸宸,像在对一个大人说话。
诸宸这才放心,止了眼泪,放开素秋,过去牵清嘉的衣角。浑不觉满院子的官差用怎样猜测的眼神看他身边的人。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自那一天起,方诸宸才知道,原来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是如何得来不易。失去了,才更显美好。
方家全家上下,主人姬妾婢仆,尽数没入官中为奴。
诸宸再顽皮早熟,总还是怕镣铐皮鞭,只得紧紧拉着清嘉,冷汗浸湿天青云锦的重重秋衣。
满院子绮罗绸缎珍玩玉器配上枷锁镣铐,让那些官差莫名的兴奋,呼喝之声更加凶狠。若不是这些人还要押到府衙等候发落,倒真想抽他们几鞭子,看看这些平日看也不看他们的人,如何痛苦呼号。手上加了劲,把鞭子抽在地上震天响,叫他们分男女排成两排,走去府衙。
领头的官差忽然瞥见那一直拉着靖安侯世子的少年冲他一笑,眼波流转,若含深意。如此便放慢了脚步,蹭到他身边,见他一头乌发映着晨光,流水一般,心下一荡,伸手过去:"这样漂亮的头发,靖安侯真好福气。"
却那少年挡住,月白衫子下冰冷干燥的手,递给他一卷纸一样的东西,连带极轻的一句:"世子年纪尚小,还望差爷多少关照他一下。"
那差官笑,不轻不重地捏了那只手一下:"这样聪明,靖安侯真好福气。"
诸宸反常地没有说话,只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这个他原本熟悉却突然陌生的世界。
最终,诸宸和清嘉,被差官"照顾"分去了皇帝在杭州的行宫。杭州府衙不大的院子里,清嘉牵着诸宸,目送海叔繁英素秋和那些他们所熟悉的人锁链加身,各自奔天涯。江南十月正午,他们只看见晃眼的阳光,只听见衣料悉率,锁链叮当,还有一片踩碎落叶的沙沙声。
此后,一别经年。b
有的人仍可再见,有的人便再也不见。
行宫在凤凰山。虽建在南方,却是北方园林的样式,森严富贵,重门绣户,文彩辉煌。皇帝一生或许也只来一次,过后便时时打扫,处处冷清。
就在一年前,诸宸还是这里的座上客,还拿着绛州澄泥砚同皇帝打架,如今却成了阶下囚,一身衣服数天未换,脚步虚浮,目光茫然,只牵着清嘉无论如何也不放手。
这样的变故,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确太大。
清嘉一脚踏入行宫,尽管景色富丽,却从心里泛出一阵寒冷。不知在这里,能不能有一时安稳。
不过事与愿违,他和诸宸,在这里,没过得一天安稳日子。
那个差官收了好处,自是在上宪面前做足了功夫,才把诸宸两人派到这个闲差来。一则拿人手短,二则预留后路。若是有一天方家起复,也不致给自己留下祸根。岂料这杭州行宫的管事赵五,却是当年方家的家奴,因偷窃被撵了出来。此人为人睚眦必报,如今诸宸落到他手里,少不得要折腾一番。
自赵五一脸媚笑地送走官差,清嘉便知道,他须得想办法护着诸宸。
可是毕竟,人在矮檐下。
那赵五把大部分该干的不该干的活都扔给诸宸和清嘉,稍不如意便冷嘲热讽拳脚相向。所幸副管事良善,不时劝解,才免了他们不少苦头。
起初的几天,诸宸依旧是茫然的,别人叫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去。整个人似没了生气,不复以前活泼。赵五打他,也并不还手,只是窝在清嘉怀里哭。清嘉虽然担心,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加意照顾,盼他自己恢复。
直到十一月中,方廷焯的死讯传来。
"你骗我,我爹怎么会死?"那小小的孩子,努力睁大一双眼睛,像是要在清嘉身上找到欺骗的影子。
"诸宸,我几时骗过你。"尽管残酷,清嘉依旧要说。
"是啊,你几时骗过我。"诸宸垂头,不再说话,许久,扑到清嘉怀里大哭。
清嘉搂着那小小温软的身体,在怀疑,自己跟了方廷焯两年,如今为何感不到悲哀。如果出事的是诸宸,自己或许会更加难过一点罢。
诸宸哭累了,昏昏欲睡,清嘉抱他回去简陋住处。安顿他躺下,清嘉想出去走走,整理心情,岂料刚一起身,一只小手拉住他衣角,本该睡着的诸宸肿着一双桃子眼,目光闪亮:"不要走,求你不要走,清嘉,求你,我爹不在了,我只剩下你。求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