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从那一瞬起,诸宸不再是个孩子,他已经懂得利用人心。于是坐下来,抱住他,说:"好,我不走。我答应过你爹的,我不会走。"
"不,我要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一个人扔下。"
诸宸得了承诺,累极睡下。清嘉看着那孩子粘在自己身上的手脚,突然觉得门外那一轮秋月,也没有那么寒冷。
自那以后,诸宸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依旧在管事看不见的时候爬树上房捉鸟,不过,已经是有分寸的淘气。
转眼到了冬天.江南的冬天,花朵谢了,树叶子依旧青翠,一般的水软山温,天气却冷得很.不是北方风雪呼号肆意暴虐的冷,而是那种一点一点漫溢的,侵入骨髓的,穿多少衣服都抵御不了的冷.既然这样,那就索性不穿,诸宸清嘉依旧穿着秋天的衣服,依旧被赵五三五不时地责罚,也习惯了.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一旦养成习惯,什么豪情壮志也消磨殆尽.那两个曾住在锦绣绮罗丛中的人,一早习惯五更起来上工,习惯带着稻糠的米饭,习惯自己处理手脚上的冻疮.清嘉拿着扫把直起腰,看着给一丛小灌木剪枝的诸宸,想,若是没有赵五,就这样带着诸宸过一辈子,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可是上天不准,上天还要让遇见穆桐.怎么能在这行宫里终老.
穆桐是个医生.
起因是诸宸的病.
上几年方廷焯下大雨罚诸宸跪祠堂,引得他发烧,自那便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有一点咳嗽.在靖安侯府的时候有家人大夫百般呵护,吃几副药便相安无事,如今乍逢家变,赵五又对他甚为苛待,一入了冬,诸宸便不时的咳嗽,清嘉求了几回赵五让他带诸宸去看病,不过换来一顿冷嘲热讽,只能干看着诸宸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人在矮檐下,无钱无势,纵有千般聪明,也寸步难行.除了着急,清嘉实在没有办法可想.
进了腊月,天气阴冷的更甚,快过年的时候,诸宸的咳嗽转成了低烧,低烧又转成高烧,赵五仍是不准他们看大夫.那小孩子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拉着清嘉的手,说:"爹,你怎么还不回来,我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偶尔清醒,只会粘在清嘉身上,不准他离开半步。清嘉安慰他:"你睡罢,睡着了好过一点,我不会走的,我答应过你。"诸宸得了保证,复又睡去。
清嘉想:若是他就这样死了,我无非随了他去见方廷焯,问问他为什么扔给我这样一个麻烦。这辈子和下辈子,怕是都要和方家父子纠缠了。
他并没有死,诸宸也没有,他们遇到了穆桐。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过了灶神,赵五回家去与家人团圆,准他们歇息半天。
副管事见赵五走了,悄悄拉过清嘉,塞给他一点碎银子,叫他带诸宸出去看病。临走切切的嘱咐:"你们可一定要回来,要不我这吃饭的家伙便保不住了。"
清嘉笑:"我们又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呢?"转身抱过诸宸,走进漫天细雪里。
副管事站在门边,直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还不曾移动。
一个四十多岁拖家带口半生不得志的男人,也只能记得那深冬的一抹笑,也只能为他的梦想做这一点点。
毕竟每个人,都是有梦想的。
清嘉拿斗篷裹了诸宸,半拖半抱地带他下了凤凰山。诸宸已经十二岁,虽生病,清嘉带着他也颇吃力。
今日过节,城中却冷清得很,家家户户关起门来团圆,大夫也团圆。
人性跟红赶白,往日相熟的大夫知道方家获罪,闭门不见。清嘉叹口气,拖着诸宸去别家。
穆桐是在杭州城行人寥落的街道上遇见清嘉和诸宸的,他一人在外,无亲无故,小年那一天刚好出诊归来,背着药箱,撑着四十八骨油纸伞,正慨叹江南细雪别有风情,忽而抬眼看见长街那一端两个移动艰难的人影,细弱伶仃,好像从世界的彼端而来。
地上湿滑,清嘉抱着诸宸看不清路,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
看看诸宸没事,正欲起身,忽然发现头上多了点东西遮蔽,一只带着药草味道的手,极轻巧地把他们拉了起来。
清嘉看到那张微笑的,轮廓鲜明,充溢着希望的脸,才觉得自己又像一个活人。
穆桐是个大夫,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先注意病人,而对着那个语声温柔的,睫毛上还沾着雪珠的少年发怔。语无伦次地问:"你,你们,有没有事?"
郁郁园中柳(下)
那少年抬头,抱歉地笑:"我没有事,谢谢你了。"忽然瞥见他肩上的药箱,眸子里立时擦亮两点火光:"你是大夫?"
"是,我是。"可怜的穆桐刚刚回过神。
"你可不可以,救救我弟弟?"
"他病了?让我看看。"谈到病人,穆桐又回到一个医生该有的状态。
清嘉带着诸宸去了穆桐的小小医馆。这年少又热心的大夫给诸宸把脉,开方子,抓药,煎药,把自己弄得一团忙乱,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偶尔瞥病人安静的"哥哥"一眼,见他似已倦极,听他说那孩子可以治得好,开了药便倚在桌子上睡着。穆桐拿了件外袍盖在他身上,一边煎药一边对着那张素净的脸发呆,差点煎糊了药。
诸宸吃过药,呼吸平稳许多。脸色也不那么吓人。依旧是迷糊的,说胡话,想念他父亲。
穆桐忽然觉得凄凉,走过去拉住那孩子的手,给他些许安慰。清嘉睡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穆桐回头,阳光一样的笑:"啊,你醒了,你弟弟好很多了,可是要发汗,吹不得风,要不今夜把他留在我这可好?"
清嘉黯然:"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不回去是不行的。"
结果是清嘉一个人回了行宫,副管事大骇:"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你这样,叫我怎么跟上面交待!"
"明天一早,他会回来的,不会让管事发现。若出了事,我来认罪就是。"
"我的天。"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事已至此,只好祈求上苍保佑,叹口气,回家陪妻子儿女。
清嘉并不是放心的,只是,总比让诸宸死掉强。那个叫穆桐的大夫,信誓旦旦,说明早一定会把诸宸送回来,就只有相信他。
他说诸宸的病要长期调理,可他们的钱,也只够抓这一副药的,即使有了药材,赵五爷不会准他们煎药,往后要怎么办呢?也罢,走得一步算一步了。先救命要紧。方廷焯,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照顾诸宸的,你真是神机妙算,你一早就看透了我,是不是?清嘉抬头,看着满天繁星,问那个死了的男人。
他既已承诺,便决不会食言。
第二天穆桐果真把还睡着的诸宸送了回来,由于赵五快要回来,清嘉只来得及和他匆匆道一声谢,便去找副管事让他安心。
第三天,诸宸已经不再发烧,神志也清醒,只是还咳嗽得厉害。早上清嘉开门,见门口摆着一只小小陶罐,温热,还散着药香。旁边系一片素笺,几笔挺秀的欧楷:饭前,一日三次,忌生冷,辛辣,油腻。没有署名。清嘉四顾,只见嘉木参天,却不见半个人影,只得把药拿进来,热了给诸宸喝。
第四天,依旧,只是那笺上换了内容:年关将近,积善惜福,药钱可免。
第五天:家中存货不多,药罐子请放回门外,以便回收。清嘉笑,摇头,依言把药罐子洗干净了放回原处。每次送药都能送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好功夫好医术,他又姓穆,原来,他是穆家的人。
清嘉在锦园的时候听那些江湖客提过,神医穆家医剑双绝,乃是江湖上颇受尊敬的家族,只是不知道,这个穆桐,缘何流落至此。
第六天:病人寥落,生意冷淡,昨日大睡终日,自比陈抟。诸宸倚在床上看这些纸笺,大笑,说:"清嘉清嘉,这个穆桐,还真是趣怪的人。我喜欢他。"
清嘉作伤心欲绝状。
诸宸连忙改口:"仅次于你和爹。"说罢又黯然。
第七天:时近除夕,怀念端午肉粽,尚需等待五月。
清嘉做完了他和诸宸的差事,去厨房把药温好。想起端午时挂艾草熏菖蒲陪方廷焯看龙舟,恍如隔世。
这一天腊月三十,休假一天。有家人的都回家团聚,剩下一干官奴仆役聚在一起凑和合一顿年夜饭。诸宸身子稍好,又淘气,把爆竹塞在刘三床底下,吓得他不穿裤子满院子跑。众人哄笑。清嘉也跟着笑,终于可以透一口气,这样过活,他不知道,还能支撑到几时。诸宸的病,勉强过了今年,还不知明年会怎样,要想个办法让他离开这里。在赵五手下,他迟早要出事。我想要他,永远快乐下去。
是夜,杭州城爆竹齐鸣,火树银花,满天流金溢彩,掩去星辉月光,千般心事。
穆桐一个人吃过年夜饭,一个人守岁,早上四更,起来煎药,傻笑着磨墨,写道:一年又过,虚长马齿,祝君万事顺意,附赠蜜饯一份。煎好了药,他踏着满地红色纸屑走去凤凰山。空气里尽是硫磺的味道。
照旧例到清嘉门前放下药罐,正想躲回树上看他一眼,却见他牵念的那个人披了一件极单薄的外衫从屋后转出来,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在,出来吧。"未明的天色里,他的脸庞泛着清冷的光。
穆桐无奈,跳下树,不好意思地只是笑。
清嘉拿过灯笼:"这几天,多谢你的药。可我们没钱付。"
"呵呵,没事,我说了不要钱,就当日行一善了。"
"为什么?"清嘉幽冷地问。
"那个,没有,不为什么。不是,医者父母心么,我也不能看着你弟弟病了不救他。"那个少年不善怀春。
"你想要什么?"
"没有,我都说了不要钱了。"
"你该清楚我和诸宸身上的是非,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不论装傻还是真傻,穆桐此刻,都不知再说什么好。木然立在原地。
清嘉转过身:"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他突然凑过去,扬手勾住穆桐的颈项,温柔的,缱绻的,吻他的唇。
穆桐下意识地,笨拙地回应。良久,他才省得推开他。
清嘉落寞地笑:"如果是这个,我还可以给你。或者更多。"
穆桐摇头:"不不,怎么会这样,你不要这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唉,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管我。"
落荒而逃。
清嘉微不可见的摇摇头,弯腰拿了药罐子和蜜饯,回去看诸宸。却见本该睡着的诸宸坐在床上,目光炯炯:"你喜欢他吗?"
"怎么不睡觉,起来管闲事。"
"你的事情,才不是闲事。你喜欢他多,还是喜欢我爹多?"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我还是挺喜欢这个穆桐的。"
"为什么?"
"他对你好,又救了我的命。"
"快睡吧,还要起来上工。"
穆桐踌躇再三,第二天还是煎了药送去山上,只是做的更加小心,发誓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从树上下来了。
他没看到清嘉,只是昨天的药罐子洗得干净放在门口,旁边依旧系着他的那张笺。
捡起来却发现背面写了两行字:蜜饯甚好,多谢阁下,同祝万事顺意。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笑,各自离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自欺欺人下去。赵五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诸宸的病也好了差不多,穆桐的药,还真是有用的。
赵五虽严苛,时间长了也逐渐懈怠,较少找诸宸麻烦。诸宸看着清嘉和穆桐天天在纸上写来写去,大感好玩,恨不得自己的病永远不好,那人永远送药来。也从门缝里偷看过几次,很端正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敢见清嘉,这让他困惑,他爹对清嘉,怎么从来不曾如此?他忘记,他父亲,是三十几岁的靖安侯方廷焯,不是二十二岁的小医生穆桐。
那一日天气颇暖,穆桐在笺上写:昨日出诊,闻主家有人吹秋江月一曲,美甚,惜无曲谱。
他看到那人回答他:少时曾习此曲,若要曲谱,请明日下午于后园木槿处稍待。有一次踌躇,他不知,要不要再见他。就这样在一旁偷偷看着,对他已是莫大幸福。他害怕有些东西,一触即碎。
最终还是去了。已经过了这许久,总该有个了结。g
本想着同他告别,就此回穆家去继承家业。但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他立在木槿从中,眼见那少年分花拂柳而来,阳光射到他脸上,整个人如同玉雕。看见那个熟悉的,有点落寞的微笑,他忘记一切精心准备的说辞,只拥住那瘦削的肩,说:"我本打算要走的,可是看见你,就走不了了。"
他怀里的人许久才道:"那就不要走了,钱塘十里繁华,有很多人需要医生。"
忽而花丛里冒出来一个头,已经十三岁的少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就是那个穆桐?你既然不走,往后要好好待他,不许惹他哭。"
清嘉气恨:"诸宸,回去干活,干不完小心管事的鞭子!"
终其一生,穆桐只学会了吹一首曲子,就是秋江月。
穆桐知道清嘉和诸宸的身份,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却仍然飞蛾扑火一般的付出感情.
难得少年不识愁滋味,快乐一时,便是一时罢.穆家世代奉公守法救死扶伤,穆桐知道这件事他做得离谱,却还是写信给家里,说自己年纪尚轻难承家业还需游历几年.使轻功纵上树梢,坐在茂密枝叶间看那个人拉着诸宸擦洗打扫同管事周旋,偶尔抬头,对上他的眼,一笑,荡漾如春水.旁边诸宸不在乎的吐吐舌头.人生至大幸福,也不过如此.
也想过带着他一走了之,找一处青草池塘,盖间小屋,屋前种草屋后种花,诗酒琴棋的虚掷年光.可是世事哪遂人愿,他身后有穆家百年家业江湖声名,他眼前有凤凰山重重高墙犯官家眷的身份.
若要携手同游,难如登天.
即使有这许多顾虑,最终,穆桐还是带走了清嘉和诸宸,原因却决不温馨,甚至惨烈.
那一日诸宸淘气,偷了赵五的酒,被他知觉,满院子追着他打,鞭子挥得震天响,清嘉拉着赵五低低恳求,方才罢手.诸宸已挨了几鞭子,脸上肿起一条殷红血痕.除了方廷焯,从没人如此打过他,诸宸想着过世的父亲,心中又悲又惧,不禁放声大哭.
赵五听得烦,呵斥:"大白天的,嚎什么丧,快回去干活!"
清嘉拉了诸宸便走。托人传了个信给穆桐,请他晚上送一点金疮药来。
诸宸挨了打,趴在床上叫痛,清嘉却没像往常一样哄他,一个人在树下坐足两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什么。诸宸实在挨不住,叫道:"清嘉,我饿了。"委屈如小狗。
清嘉回过神,过来替他把被子盖好:"挨了打还只记得吃,你乖乖躺着,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就知道还是你对我好,那个穆桐见了怕要羡慕死。"
"我看他是要后悔救了你。"
天色已晚,清嘉只想厨房讨了一碗白粥加半碟咸菜,回来喂诸宸吃下。叫他乖乖睡觉。
"你去哪儿?"诸宸问。
"出去一下。"
"去见他?"
"是啊。你睡罢,过了今晚,就会好了。"清嘉叹息,把头发挽好,离开。
赵五这一天被诸宸惹得火大,见人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到了晚上,一个人在房中想怎样给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个教训,却听见有人敲门。
清嘉提了一壶酒,站在外面,浅笑:"管事,早上诸宸淘气,拿了您的东西,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
门外春风温柔,月色溶溶,赵五才发现,那终日拉着诸宸给他道歉的少年,居然这样纤细秀雅,我见犹怜。准备好的一腔怒骂居然消弭于无形,只接过酒坛子,道:"有话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