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薄荷棒糖
薄荷棒糖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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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余下两人大乐,素秋差点跌下水去,亏得清嘉一把拉住。

回到侯府,才发现繁英一语成谶,小侯爷方诸宸今天入宫,和皇帝打了一架,被方廷焯家法伺侯了,又罚去祠堂思过。
靖安侯世子方诸宸自小便是皇帝的伴读,常住宫中。后来海疆平定,他父亲才接了他到杭州。本来两个小孩子多时不见玩得正好,岂知皇帝不知怎么说了诸宸一句"没娘的孩子",诸宸气不过,便挥了拳头,同皇帝打在一起。
太后忌惮方家兵权在手,也没有多做追究,只说小孩子玩闹,着方廷焯把诸宸领回去管教了事。方廷焯本不是太后一党,此刻无端受了这个人情,少不得要将来要有所回报。想到此节,心里大恨诸宸胡闹,叫人拿了家法着实抽了几鞭子,见诸宸死不认错,又打发去祠堂罚跪,不认错便不许给他饭吃。
晚上,方廷焯出门赴宴,只把诸宸留在院子当中跪着。那孩子性子也倔强,跪了几个时辰,依旧空着肚子嚷自己没错。家里人奈何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清嘉看着那一脸不驯的孩子,想,阿祺死的时侯,也就这么大罢。阿祺是同他一起被卖到花街的孩子,同他交情颇好,一日气走了客人,老板几板子下去,便命归黄泉,自此,他再没违拗过老板的意思。那时侯,还不在锦园,千夜虽偏宠洗红,待他也还是不错的。 

待戌时将近,凉风渐起,忽然下起雨来。虽已过了冬天,春风还是刺骨的,春雨就更加刺骨。清嘉忽然想起蒋捷的那首虞美人来,冷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自己尚不到二十岁,却只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不待他再笑自己可悲,便听见外面一阵敲门。开门见是繁英素秋,也没有带伞,满头满脸的水渍,急急地道:"清嘉,你去看看小侯爷罢,他饿了一天,如今又下雨。"
方廷焯不准婢仆们偏帮诸宸,清嘉起码还算得半个主子,又不比那些姬妾唯恐天下不乱。
清嘉闻言,道:"下这么大雨,怎么还跪着?"
"侯爷没回来,谁敢让他起来。你就去看看罢。"
"你们两个,就只会把我往麻烦上推。"清嘉这样说,还是撑了伞,又拿了一把,往外走去:"告诉厨房做碗姜汤给世子送去,他要是有个什么,侯爷也饶不了这满院子的人。"
方诸宸虽依旧跪得笔直,却并不好过。自中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又挨了一顿好打,现下又风雨交加,只觉得头晕目眩,那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却仍觉得自己处处在理,梗着脖子死不认错。
忽而头上不再感到雨水抽打,抬头,见父亲自扬州带回来那少年,一袭月白衫子,为他撑一把伞,浅笑盈盈,丰神如玉。
"小侯爷,下雨了,您歇一会罢。"那一句话,让诸宸觉得,有点温暖。然而又想起自己"含冤未雪",遂把一腔怨气都发在清嘉身上,顺手扬了他一身水,道:"谁要你管,我爹不回来,我哪都不去。"便再不理他。
清嘉见劝不动,又不忍心扔下诸宸不管,只得撑着伞陪他。
其间方廷焯最得宠的小妾春纤经过,说了一句:"侯爷不让管,清嘉公子偏要管,侯爷知道了,怕是少不得怪罪罢。"
清嘉不冷不热地道:"侯爷就世子一个儿子,他若有什么好歹,我们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春纤气结,一摔帕子走了。
厨房送了姜汤来,诸宸依旧是不喝,清嘉叫繁英送了回去,想,这一夜,怕是有得折腾了。

果真,等方廷焯记起诸宸赶回来的时侯,诸宸已经基本上神志不清的靠在清嘉身上了。方廷焯一进院子,便看见自己儿子依在男宠身上,半死不活,也顾不得发火,叫繁英素秋把诸宸弄到清嘉那,交给他照顾。一来为他自己不会照顾孩子,二来那些姬妾尚无所出,少不得对诸宸动些歪脑筋,交给清嘉,便没那么多顾虑。
诸宸着了凉,发烧发了整晚,说胡话只是喊娘。
清嘉同繁英素秋也照顾了他整晚。清嘉不懂医术,可是治发烧,却是久病成医(嘻嘻,他为什么发烧,大大们自己猜~~)。好容易挨到天亮,请了大夫来开了药,他已是倦极,便依在诸宸床边睡了。

方诸宸至今记得,他被父亲罚跪发烧,第二天浑身酸痛地醒来,那个给他送伞的少年拉着他的的手,伏在床边沉睡,腮边挂着一点清泪。他的手那么冷冷的,拉起来很是舒服。
诸宸一动,清嘉知道他醒了,便起来喂他吃药。又叫素秋去熬了粥来。
忆及昨天鲁莽情状,诸宸不由红了脸,只是吃饭。好在他发烧,也看不出什么。
清嘉也不提,这一章,就算揭了过去,倒是素秋,拿着荷花酥给他好一顿训斥,末了又抱着他哭。

自此,诸宸倒喜欢泡在清嘉那儿,方廷焯见他不闯祸,便不予置评。
清嘉被繁英素秋拜托,加之自己也可怜这寂寞的小世子,便下意多照顾他几分。哪知自此,他的命运便和方诸宸再分不开。
后来诸宸对他说:"要是那天,你没有拿着伞去看我,是不是就能大难临头各自飞?"
清嘉皱眉:"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要是'。纵使要我重来一回,我也不会看你在雨里淋着的。"
纨素问过诸宸:"你的棋下得这么好,是跟老侯爷学的?"
"不是,是清嘉。"
"围棋,茶道,弹琴,你除了武艺,还有什么不是跟清嘉学的?"
"不知道,连怎么做人,都是他教会我。"

此后的一年,是方家最鼎盛的时候,在杭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比不上靖安侯方廷焯的名头大。
也是那一年,方廷焯叫他去陪景熙过夜。
简亲王景熙来了杭州,带着女儿纨素,说是北方酷寒,过来避寒。实则为了同方廷焯布置对付太后的一干事宜,外带继续他把方诸宸招作女婿的心思。
德惠郡主纨素同诸宸是全不一样孩子,皮肤白得要掐出水来,大眼睛总是垂着睫毛,安静的坐在桌边听长辈们说笑,倒是同清嘉有一点像。坐她旁边的诸宸,因景熙是在京里常见的,又与他父亲交好,就没了拘束,吃饱了便用点心开始搭房子。不时给小声提醒他安静点的清嘉扮个鬼脸。全不顾对面他父亲一干妻妾鄙夷的眼色。
"余清文那边,怎么样了?"景熙喝了一口酒,问。
"已经布置好了,江南道御使参周世恒的折子已经在路上了,他若出了缺,就不难拿我们的人补上。"浙江盐政周世恒是太后的妹夫,他们一党里的支柱,此次方廷焯叫余清文陷害他贪污受贿,不过是将故意着人送给他的银子抖出来而已,在经江南道御史的口,上达天听。
"拿到了盐政这一项,我们可是赚了不少。"景熙一边说,一边看着下首坐在一起的三个人,不知道是看纨素,诸宸,还是清嘉。
" 亏得你想出这条叫他们自断臂膀的主意。"太后若是要保周世恒的命,少不得用浙江盐政这肥缺来换。
"这天下,毕竟是我侄儿的,当年熹宁郡王尚且夺不走,何况他们一伙外戚。"
"若是皇上再大一点,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看吧,到皇上亲政的年岁,又是一场好戏。"
"我们不知是演戏的,还是看戏的。"e
"总之,不管死了多少人,这场西,总要演下去。廷焯,我上次送给你那孩子,味道可好?"
"还好,倒是不添麻烦,就是我每次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在犯罪。"
"为什么?"景熙不解,他看见清嘉,却是想犯罪。
"许是打仗打多了,见不得那么纯净的眼神。你若是喜欢,今晚叫他去陪你好了。"
"我怎好夺人所爱?"
"我又不去找他,这些日子,诸宸找他找的都比我多。人是你赎回来的,也省得你看着眼馋。"
"你若说真的,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景熙笑,好不容易离开家里那河东狮一次,竟有这等艳遇。

下面诸宸玩得起劲,纨素被他吸引,只敢偷眼看上一下。清嘉依旧如一年前初见那般,连发怔都是温柔的。景熙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天色已暗,那些舞女妖姬又唱了一回,方廷焯便叫大家散了。临走又嘱咐了王海一句。
清嘉被诸宸牵着,自觉像个老妈子,笑。突然管家王海拉了拉他的袖子,"什么事,海叔。"
这府里大大小小的姬侍,只有清嘉跟着繁英素秋喊他海叔,连带着诸宸也跟他喊。
王海叹口气,道:"那个,公子,老爷叫你送简王爷回去。"
清嘉却没理王海,只对诸宸说:"侯爷还找我,你跟繁英先回去。"
诸宸人小鬼大的一笑,便不再纠缠清嘉。那笑容,看得王海眼睛痛。
清嘉这才转过来,依旧是平时春风一样的调子:"海叔,你去回了侯爷,就说我知道了。"
王海逃也似的走开,清嘉拢了拢头发,转身向景熙走过去。刚才在席上,他便猜到这结果。只是,不要给诸宸知道便好。

简亲王只待了半月便走了,如他所愿的带着诸宸和纨素的婚约。
直到景熙走了,方廷焯才来找他。那跃马沙场半生的将军靠着床柱问他:"你就不恨我?"
清嘉站起来,走到桌边,蜷着腿坐在椅子上,幽幽地说:"侯爷忘了我是从哪来的,一个男人和两个男人,对我又有什么区别。况且,在侯爷眼里,我和那个,又有什么区别?"清嘉顺手指着架子上的南朝秘色青瓷,眼神依旧像流荡的醇酒。
方廷焯不语,叹口气,睡觉。
清嘉开了窗看月亮。
注)1 蒋捷 《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水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往阶前点滴到天明.
2 秘色瓷,是青瓷的一种,"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在陕西法门寺见过,漂漂的说。
3 江南道御史:大人们尽情地BS我吧,这个官名,是我从《李卫当官》里看来的,架空就是这点好。
4 历史上倒真有拿迎春花当祥瑞的,是在乾隆朝,不过不是在扬州,是在仪征。
5 方廷焯的名字:偶实在是心烦诸宸的爹该叫什么,瞟见书架上有本《白雨斋词话》就把陈廷焯的名字拿来了,表打我。


门对浙江潮

八月桂影连灯影,人间秋夕祭月夕。
广安十五年中秋,银汉灿烂,皎月当空。
江南正是桂花浮玉,绿蚁新尝的时节,街上兰灯满市,画鼓喧天,靖安侯府的夜宴却尴尬清冷。
方廷焯早逝,方家亲眷又多在京城,往年都是诸宸拉着清嘉同王海几个凑成一桌"团圆"。 今年多了个纨素,再要如此,却是不行的了。无奈,诸宸同清嘉纨素坐了一桌,其余各人侍立在侧。清嘉原说不来的,诸宸偏拉着他,看见纨素眼里掩不住的委屈,清嘉又后悔多事。
虽然桂华流瓦,醇酒佳肴,满院子的人,站着的坐着的,却都无心于此。
纨素本就远嫁,诸宸待她又一直不冷不热,而今团圆佳节,想起京中每年热闹情状,不由动了思乡之情,同诸宸焚香拜月过后,就一直捏着团扇端坐不动,怕是一动,便该"把盏凄然北望"。诸宸忆及十二岁那年,中秋过后方家的连串变故,也感慨不已。清嘉知道诸宸心思,想着如何开解,又不能让纨素难堪,颇费思量。
主子们不动,繁英吟秋王海一干人也只能站在后面装泥塑,尽管已经饥肠辘辘。
吟秋看不过,拼命给繁英递眼色,繁英会意,捅了捅离他最近的清嘉。
清嘉只得拣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问诸宸:"转眼就中秋了,侯爷今年可要去看钱塘潮?"
"你要去?我陪你便是。"诸宸话一出口,想起纨素在座,便觉唐突。
纨素见诸宸尴尬,只得敛了心思出言解劝:"久闻杭州钱塘潮壮观天下无,果真如此?"
清嘉松一口气,道:"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作雪堆。刘梦得诗中所写,并无半点夸张。其实这几日潮头已经颇高,不过到八月十八,才是正经日子。夫人久居京中,倒是该同侯爷去看看。"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诸宸的。
诸宸晓得这一节算是过去,笑着拈了一片茯苓糕续道:"是啊,夫人没见钱塘盛景,每到八月十八,杭州倾城阖户,连臂而出。自庙子头至六和塔尽是观潮人,衣冠仕女,锦绣遮天,若是当年完颜亮看到此节,怕是不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也要投鞭渡江了。"
"投鞭渡江没见,倒是侯爷小时候贪玩差点掉进水里,把我们吓得不行。"繁英见气氛缓和,便也跟着凑趣。
"真的?"纨素知道诸宸少时好动,却不知竟顽皮到这个份上。
"可不是",清嘉笑:"那时候先头的侯爷还在,杭州的盐商为了讨他欢心,弄了几筐金叶子,待潮来的时候洒向江中,就为看银浪飘金。引得底下弄潮儿抢成一团,小侯爷见他们抢得好玩,说什么也要下去,繁英一个没拉住,差点就栽进江里,亏得海叔手快,要不然,还不知闹出什么来。"
诸宸脸上却毫无愧色:"我虽然长在京中,水性哪里就那么差了,不过是看他们抢得好玩,谁知道叫你好一顿骂,爹又罚我跪祠堂,我当时就想,明年便不告诉你们,一个人偷着去玩。"
"早知你这样想,那一年,便不给你求情,叫你跪着好了。"清嘉薄嗔。
"叫我跪一晚上,你怎么舍得。"诸宸低低在他耳边说一句,随即正色:"夫人若是要去,今年便一起去好了,我也有几年没看过钱塘潮了。"
纨素一喜,道:"如此多谢侯爷。"
"一家子人,谢什么。"诸宸虽是敷衍,纨素听了却也高兴。
一顿团圆宴,便这样各怀心思的吃过,散去。纨素晓得诸宸心思,托辞为家人祈福,去佛堂抄经文,由得他去找清嘉。
吟秋劝她:"夫人,您不说话,清嘉公子定会让侯爷过来的,您这又何苦?"
"他人过来又如何,还不是像上次一样半夜出去晒月亮,还得叫你给他拿衣服。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思,大家清静。"

诸宸到清嘉处歇下,因清嘉晚饭时略着了凉,不得不收了心思,只躺在他腿上闲聊。
"既然答应了纨素,就记得带她去,别让她空欢喜一场。"
"知道了,你呢,你去不去?我们上次去看钱塘潮,还是同爹一起的,这些年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也没机会再去。好容易去年有了空,又上京去和纨素成婚。好不好,你陪我去?"
"你都应了纨素,再带着个我,生怕简亲王不来和你理论不是?明年再说罢。"
明年,不知道你我等不等得到明年今日。诸宸这样想,却玩着清嘉的头发懒懒地道:"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别人不知道,这靖安侯府说话最好用的,不是侯爷,而是清嘉公子。不过那年跟爹看钱塘潮,真是盛筵难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塌了......"
"别想了,过去的事情,想多了添皱纹。"清嘉扯过薄被给诸宸盖上,依旧像小时候一样打趣他。
"我不在乎,就是我鸡皮鹤发,你也不会嫌弃我,是吧?"
"多大了还撒娇,让纨素看见了,看你这个靖安侯还怎么装下去。"
"以前上房揭瓦爬树掏鸟,她又不是没见过。"

诸宸睡熟,一张脸卸去平日严谨,眉眼和少年时全无分别。
清嘉伏在他肩上睡下,恍惚中竟然梦见当年观潮。
※※※f※※r※※e※※e※※※
广安七年八月十八,钱塘江潮涌。靖安侯方廷焯携家人爱子至海宁观潮。兼领校阅水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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