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薄荷棒糖
薄荷棒糖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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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知道,早晚有一天,千夜会把他卖了。只求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他并没有洗红一笑倾城的本事,只是温柔安静,才揽了不少熟客。当时的知府路大人就说过:"清嘉,看见你的这双眼睛,再凶返娜耍哺镁蚕吕戳恕2幌裥菹春欤闶敲砝锏暮蜕锌醇脖凰吹貌焕鲜灯鹄础Gб故悄恼依茨忝橇礁霰Ρ吹模桓龅慊穑桓鱿稹!?
清嘉斟了杯茶给他:"路大人,您要是想消火,还得去找洗红。你总不想,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全搭在我身上罢。"去年有个土财主闹着要清嘉,千夜一气之下宣布,如若要找清嘉过夜,便拿十万两银子来,从此再没有人敢问他的身价。
他原想着,还有几年清静日子过。岂知远在杭州的靖安侯和人打了一个赌,他的一生便从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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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安五年,镇海将军方廷焯清剿倭寇有功,封靖安侯,镇守杭州,节制闽浙两省军务。
皇帝赐下一座新的侯府,依西湖而建,极尽豪奢。靖安侯的旧友,简亲王景熙自京中来访,见偌大侯府中只有他和儿子诸宸并几个仆人,便道:"你这是要去当和尚吗,嫂夫人故去多年,怎么府里连个女人都没有?"
"这些年一直打仗,到了哪随便找一个出出火也就将就了。如今海疆清晏,又得蒙天恩,这才安顿了下来,连儿子都是刚从宫里接出来的,哪还顾得上娶老婆。要不你送我一个?"
"成啊,我们打个赌,看谁先把那个杭州知府说服倒戈来帮咱们对付太后。若是你赢了,我们去扬州,十里风月场,你挑中哪个,我便赎了哪个给你。若是我赢了,你须得让诸宸将来娶了我家纨素。"
"好,怎么说,看着都是你赔呢?"
"为了我家纨素的幸福,得早早找个好女婿给她。"
"诸宸野得跟猴子似的,你也不怕纨素管不住。"
"你也不看看,纨素是谁的女儿,还有管不住你家那猴子的?"

结果是,方廷焯连唬带吓的先说服了那个糊涂知府。
于是,把诸宸扔在家,他和景熙直奔扬州十里欢场去也。

靖安侯到一脚踏入锦园,迎面便遇见那曾和他春风一度的红衫少年。
休洗红依旧笑着,说:"将军加官进禄,封了靖安侯还不忘照顾锦园,真是有心人呢。您带来的这一位,又是哪里的贵人?"
"他?他是付账的人。"方廷焯笑着拍拍满脸惊艳的景熙,道:"回魂了。"
景熙这才敛了心神,道:"还说你像和尚,这风月场中,倒比我还要熟。"
"你不过是人生地疏,若在这住上一年,怕是全扬州,就没有你不认识的青楼了。怎样,我就要这个了。"他指着坐在栏杆上的休洗红。
"方廷焯!"景熙叫起来:"我再人地生疏,也不至于不知道维扬休洗红,就是把我卖了,也赎不起他啊。"
旁边洗红和一早就过来了的千夜已然撑不住笑起来,洗红道:"这位爷,您莫要惊慌,方将军就是让他手下的八万镇海军都来围住这园子,我也不会走的。"
"罢罢,我也要不起你,靖安侯府那一亩三分地,哪够你折腾的。"
"咦,那个怎样?"景熙朝游廊上一指。
"晚晴姑娘可是比洗红省事多了。"千夜还没止住笑地说:"爷想把她领回去?"
"我是说,她旁边的那个。"
"清嘉?爷倒是好眼光,顺手就指了锦园的两个头牌。"
"廷焯,你说罢,总是我输给你了,只要不要休洗红,哪个都好。"
方廷焯想了想,道:"我消受不起晚晴,清嘉好了。"他知道清嘉是清倌人,有心要给景熙找点麻烦。
"哈哈,廷焯,原来你更喜欢男人。老板,那个清嘉,我们要带他走,须得多少银子?"景熙问千夜。
"爷,钱是小事,不过清嘉是清倌人,您总得容我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景熙看了方廷焯一眼:你分明就是给我找麻烦呢。
方廷焯会意,得意地笑。
景熙道:"那你就回去问,要不,今晚点了他的牌子,我们先看看再作打算。"
千夜应了,着小厮去告诉清嘉,只不准说这两人要带他走的意思。

清嘉在锦园,第一次见到靖安侯方廷焯,他和同来的那个人,也并没有怎样为难他,只是赏月喝酒,扯几句闲话。他自己也没有在意,依旧如平日一般斟酒倒茶。方廷焯和景熙却满意得很。
景熙出门便道:"你随手挑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妙人,就不怕我赎了出来,舍不得给你?"
"你不过是在这说嘴,见了王妃,哪还有半个字嚣张。"景熙这样风流的人,偏娶了个醋坛子当正妻,而他最宠的女儿纨素,是一房故去了的侧室所生。 

千夜说要问清嘉,实则是要去问幕后的老板司空明。要卖锦园的头牌,他还不敢自作主张。
司空叫他别要太高的价,半卖半送的把人给靖安候就是了。清嘉走了,锦园固然损失不少,可是能送手握重兵镇守海疆的靖安候这个人情,却能给他带来更多好处。正愁没法子和官家搭上关系,天上竟掉下来这个机会。
千夜这才去和清嘉说。r
清嘉只盯着桌上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极长的睫毛盖住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道: "老板说怎样,就是怎样了。"
以千夜的手段,既说了出来,哪有容他不答应的道理,总之是这样一条路,早晚都有这一天的。早一天,就早一天罢。
千夜便去回了景熙和方廷焯,景熙见他开的价钱,心下会意,也乐得省了钱,只告诉千夜叫清嘉跟了方廷焯走,因朝中有事,自己先行回京去了,心里依旧盘算着,怎样把小小方诸宸弄来当女婿。

临走的那一晚,清嘉去跟各人告别,朝露晚晴少不得哭红了眼睛,他却仍旧那么安静的坐着,偶尔解劝一句,仿佛要走的那个,不是他。
等到了洗红那里,却怎样也管不住眼泪。只因洗红说了一句:"你走了,就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再回来。"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那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红衫少年靠过来,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抹去了他的眼泪,说: "这世上,最值钱的是眼泪,最不值钱的,是笑容。要学着笑,别让那些人,看见你的灵魂。"
清嘉想,我的灵魂,谁知道它在哪里呢?
月下,两个一般轻袍缓带却全然不同的美人,无语地,互相依靠着,伴着扬州冠绝天下的琼花,坐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清嘉便随了方廷焯回杭州。
春风十里扬州路,他并没有再多看一眼。

靖安候府虽奢华,却极空旷冷寂。门口只站了一个小孩子并十几个家人迎候。

下了车,方廷焯引他见众人:"这是我儿子诸宸。"他指着那个眉眼极不安分的孩子说。
那孩子抬头打量了清嘉一回,皱着眉道:"爹,我对景熙叔叔说不介意你带个后娘回来,你怎么弄了个男人回来?"
极清脆的一席话,说得众人哭笑不得。
清嘉一路上,第一次真正打心里笑出来。那笑容温软,如春风。
又听见那孩子说:"算了算了,只要别让我娶纨素那丫头,你高兴怎样都好。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情。"说罢对他爹草草的行了个礼,转身跑进门去了,两个小丫环站在那,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拿眼睛望着方廷焯。
方廷焯挥手:"随他去罢,哪天还少得了他上房揭瓦了。繁英素秋,你们收拾间屋子给他。"两人领命而去。
方廷焯又引他见了管家王海并剩下的几个仆人,清嘉发现他竟一个妾侍娈宠也没有,愕然。
随即又想开,多半是他常年领兵在外顾不得家室,如今天下平靖,这靖安候府,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热闹起来了罢。
用过了午饭,方廷焯去官署察看,方诸宸又跑得不见踪影,繁英素秋两个带他去了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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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曦轩,今后就住这里了么?望着匾额上极精神的一笔颜体,他记着洗红的话,笑开。
"公子笑起来真好看。"繁英道,接着素秋便问:"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清嘉。"
这两个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一派烂漫。 
"我们小公子自小在宫里给皇上伴读,候爷又带兵在外,也没个人管他,性子是骄纵了些,公子莫要怪他。"
"怎么会。"
"这个小祖宗,自从到了杭州,便一刻也不得闲,总有新花样闹,府里上下连着候爷都被他折腾苦了。"素秋正抱怨,不防从屋顶上伸下个头来:"素秋,你竟敢背地里说我的不是,看我告诉海叔打断你的腿。"
想是一起玩惯了,素秋也不怕他,只仰着头说:"去吧去吧,看我被人打断了腿,谁给小候爷做荷花酥吃。"
方诸宸听得她如此一说,连忙翻身下来,拉着素秋的衣角:"素秋姐姐,你最好了,不会不给我做的吧。"见旁边清嘉看着他笑,不好意思起来,做了个鬼脸跑掉。

这府里的人,倒是和善,只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过了两天,方廷焯派人传话,他晚上要住凝曦轩。

尽管在锦园多年,那档子事情,他又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依旧抑制不住恐惧。
毕竟他才十八岁。
只有僵硬着身体任人摆布。方廷焯发现他抖得厉害,失笑道:"千夜竟没有骗我,你倒真是个清倌人。"
手上却没停下,他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况且是对着一个男人。
清嘉很努力的,记着要笑,记着不要随便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可是那么疼痛那么疲惫,眼泪还是纵横地,安静地,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浸得整张脸都是冰凉的。
他还是安静的咬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总要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一点东西。
那场折磨,总算有了个尽头,方廷焯看着那张浸在泪水和汗水里的脸,啼笑皆非的拿了帕子擦干净,抚着他的头发说:"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哭成这样。"
"我会习惯的,以后不会了。"清嘉坐起来,低哑且温柔地说。长发纷纷扬扬的披下来,挡住大半个脸,只露一芽尖俏的下颌。
人生,如此初见。

"清嘉清嘉,又在想什么?"吟秋叫他。
"没什么,以前的事情。"
"还说诸宸,你不也是,多大的人了,还是这爱想事情的毛病。"
"好好,吟秋姑娘,我改便是。" 

注: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出自三国刘琨《重赠卢湛》


人生须尽欢
转眼夏天已过去大半,皇帝銮驾回了京,诸宸领了圣旨整理东南诸省盐政,忙得有天没日。
"繁英,那个,他的身子可好一点?"纨素从盘子里捡了一支海棠插在头上,端详了半天,觉得有失庄重,又拿了下来,一双眼睛虽看着菱花镜,余光却瞟着繁英。
繁英知道是躲不过去的,无奈答道:"昨天胡大夫来看过,还是那句话,怕是过不了今年冬天了。"她自小与清嘉相识,说到此节已有哽咽之声。
"就没什么法子了吗?如今朝局初定,他若再出了什么事情,叫侯爷如何是好啊。怎么好好的人,就病成这个样子。"她初嫁进靖安侯府的时侯,那个人还秀雅风流温润如玉,不到一年光景,就病骨支离,叫她如何不唏嘘。
对清嘉,她总是没办法去恨。他在诸宸生命里的时间,比她长得太多太多。
"大夫说,是油尽灯枯的症侯。总是他没福分罢。"
"他才多大? 别是那大夫胡说罢。"纨素不信,还不到三十的人,怎么就会这样?
"他这一辈子,怕是比别人活了三辈子都多。"吟秋不自觉慨叹了一句,连忙住嘴。
纨素没有再问,在这座大宅里,或许她这个主母,才是真正的外人。
换过了衣裳,她想了好一会,才积攒够了勇气,道"繁英吟秋,你们两个,跟我去看看他罢。"

纨素在门外,第一次认真看那匾额--凝曦轩。曦者晨光也,诸宸,这个人,是你的阳光,那我呢?又算是什么?
"夫人,你来了。"清嘉招呼她,似乎又瘦了一些,显得眼睛更加幽深,如玛瑙。
"是,我来看看你,听繁英说你又不舒服。"想了半日,纨素才说了这一句完整的话。
"劳夫人挂心了,小毛病而已。"
"可是大夫说......"
清嘉极淡的摇头,缓缓的道:"我没有事的,如今外面形势不清,侯爷又忙得很,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如何不知道大夫说的话,有时侯作不得准的。"
纨素心知其意,道:"侯爷那儿,我会关照胡大夫的,只是你自己,也要保重自己才是。"她亲见诸宸对清嘉的痴迷,知道自己是无力挽回的,认了命也罢。
"如今快到八月了,侯爷喜欢桂花酒,夫人不妨送一点给他。"清嘉不愿再说,换了个话题。

纨素走了,诸宸却从官署回来,清嘉笑他:"才勤快了几天,皇上一走,就原形毕露了。"
"好不容易偷了空回来看你,倒只会排揎我。天凉了,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
"这才八月份,我又不是玻璃做的,哪就那么娇贵了。"清嘉拗不过诸宸,被他半拉半抱的弄进屋子,见他手不老实,道:"大白天的,你还嫌外头闲话不够多?"
"皇上都不管我,那些人爱说什么,叫他们说去罢。只要你在,我别无他求。"一双自小便不安分的眼睛看住清嘉,好像要把那张永远温柔安静的脸烙进心里。
清嘉被他看得心软,低头吻住那和他相伴多年的人,唇舌依依地纠缠,一晌贪欢。

是夜,两个人累极,却都睁眼望着烛火。
诸宸想,好不容易,知道自己爱他,好不容易,把他留在身边,谁又知道,能留多久呢?不过彩云易散琉璃脆。
清嘉想,怎么就和当年怀中那生着病的小小顽童,走到了这一步?几时,再分不清究竟是谁在依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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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安六年,小皇帝第一次南巡,先去扬州看了号称祥瑞的迎春花(见《休洗红番外》,随后转道杭州。
杭州知府余清文同靖安侯方廷焯费了大半年功夫,才将前朝的行宫整修一新。
清嘉至今犹记得,皇帝到杭州那一日,户盈罗绮,市列珠玑,千骑拥高牙。方廷焯和诸宸进宫见驾,他乐得消闲,同繁英素秋去白堤上闲逛。绿杨荫里,早莺新燕啁啾,心情大好。
素秋怪他:"也就是你,这时节还能高兴起来,府里那些娇花弱柳一天天的装神弄鬼,你也不想个主意。"
"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侯爷的事情,他既不管,我又何苦去操心。"
"你啊,不知道是真不在乎,还是假不在乎。"
如他当年所料,方廷焯留驻杭州一年不到的光景,或是买的,或是别人送的,便多出了数房姬妾。方廷焯本人对女人的兴趣比男人更大,便甚少来找他了。日子久了,那些姬妾跟红赶白,明里暗里指桑骂槐,清嘉乐得清闲,只是不理,繁英素秋两个一向与他交好,却颇为不忿。
清嘉不语,只是温柔如春风的笑。在乎?在锦园多年,该在乎的,他一早就在乎过了,还不是一样的下场,如今赚得几天安生日子,他才不要自己毁了去,纵是寂寞,也是好的。
繁英道:"你不管,我们也不替你操那个闲心,一个小侯爷,就够人折腾的了,今天进宫去,不知又闹出什么故事来。我们且趁着无事,那叫什么来得,人生得意须尽欢。如今不得意,也得尽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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