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晚楼与宁无争两人沿道缓步慢行,片刻便走入御花园。环视四周,只看见小径曲折,道边栽种了许多珍奇花木,在琉璃灯的照耀下染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两人一路走来,并无说话,萧晚楼觉得未免有些气氛尴尬,于是开口道:“这般布置,当真别有一番幽静情趣。”
宁无争在点头道:“沂睦建国已久,这皇宫御花园自然建造的精美绝伦。”
沉默一会,又道:“久闻风碧四季之景美妙无双,想来亦不会输于眼前之景罢。”
萧晚楼听他夸赞自己国都,连忙道:“各有各的妙处,也不好比出个高下来。宁殿下将来若是来我尔骁作客,小王自当请宁殿下一登四季景阁,观赏碧湖之景。”
宁无争道:“萧殿下盛意,宁无争记下了。”
说完此言,两人不由又是一阵默然。萧晚楼与宁无争都是要留在沂睦的,也不知何日才得自由,更遑论宁无争做客尔骁云云。
又过了一小会,宁无争开口道:“萧殿下,听闻二殿下贵体抱恙,宁无争早年机缘巧合,得了一味冰川雪莲,据说可治百病,若萧殿下不嫌弃,宁无争明日便差人送去,或许可令二殿下有所起色。”
萧晚楼讶异道:“这……”
据传冰川雪莲生于极北冰川之地,百年一开花,极其珍贵难寻。尔骁皇室中曾存有一朵,早在五年前便让萧亦阁服下,虽然并未如传说一般可治百病,但萧亦阁服下几年内后确实身体有所好转,直至近一年才又再次开始恶化。萧晚楼心知,虽然宁无争这一朵冰川雪莲必然不能治愈萧亦阁,但以眼下的情形,若可以令萧亦阁再拖延几年,总是多一份希望。
只是,宁无争本与萧晚楼素无往来,甫一见面便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倒叫萧晚楼实在有些惊疑不定。
宁无争微笑道:“萧殿下莫客气,宝物虽然难得,但若放着不用,便与寻常药材没有分别,倒不如拿去救人性命。”
萧晚楼沉吟道:“如此厚礼,实在受之有愧。”
宁无争仿佛察觉萧晚楼心中犹疑,道:“实不相瞒,宁无争送上这份礼,也可算是别有目的。”见萧晚楼注视自己,接着说道,“宁无争在嗣凝时,曾遇到一个尔骁商人,自他口中听说了不少萧殿下之事,宁无争心生向往,早对萧殿下起了结交之意。所以此次来沂睦,特意带上这冰川雪莲,便是想送个人情,借机结交萧殿下。宁无争年轻浅薄,如有冒昧之处,还请萧殿下海涵。”
他这一番话说的诚挚有礼,倒叫萧晚楼无从拒绝。可萧晚楼心中却也明白,宁无争的说辞必然不会是全部,收下这份厚礼,也必定是要有所付出的。
斟酌再三,还是道:“宁殿下盛情好意,萧晚楼心领了。”
宁无争知道萧晚楼心中顾忌,于是笑笑道:“既然如此,宁无争不好勉强。只是将来若是萧殿下需要时,尽管开口无妨。”
宁无争说的大方,萧晚楼不由略觉歉意,自然就对宁无争更加客气起来。宁无争显然有意交好萧晚楼,两人谈话时,便尽是捡迎合对方的话题,这两人本来都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之辈,一来二去,放开初始的刻意,倒也谈的颇为投机。
萧晚楼心中暗暗讶异,他想到初见宁无争时,只觉得他虽然容貌无双,但也冷若冰霜,应该是个性骄傲严峻、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但这一番交谈之后,却觉得其实宁无争倒也十分平和,易于交往。转念一想,又觉得宁无争身处皇室,能够多年游走与各色人物之间培植自己势力,自然也该是个心思玲珑的角色,不论本性如何,也不会待人接物一味的冷峻生硬。
两人边聊边行,不知不觉走近湖边一处水榭,水上飘了莲花形状的浮灯,粼粼波光映在水榭栏间纱幕上,如梦似幻。
正要入内,听闻水榭中传来一阵轻笑之声,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水榭之中已坐了三人。左侧一名身着天青色衣裳的年轻男子倚栏眺望湖景,另一边则两名妙龄女子坐在一起,年幼的那位靠在年长之人身上,正在嬉笑玩闹。
正是九皇子沐敛华与长公主沐朝欢,安羡公主沐夕醉。
这时沐朝欢已看见萧晚楼与宁无争两人,便又瞥了沐夕醉一眼,沐夕醉脸颊微红,连忙端正了坐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一双手偷偷绞着丝帕。
既已看见,自然理应上前招呼。萧晚楼与宁无争对视一眼,走入水榭。
萧晚楼道:“不知几位殿下在此,打扰。”
安阳公主沐朝欢近处细细看了萧晚楼与宁无争,笑道:“哪里的话,我们也不过刚坐下,能遇见萧殿下与宁殿下,倒是凑巧。”
说着,又瞥了沐夕醉一眼。
沐夕醉低头行礼,轻轻道:“见过两位殿下。”
此时沐敛华已转过身,他与萧晚楼本是相识,但这时见面,碍于他人在场,只好故作不识,依照礼节行了见礼,道:“两位殿下请坐。”
五人于是围着榭中圆桌边坐下,沐敛华坐在萧晚楼左侧,身边是沐朝欢与沐夕醉,于是沐夕醉恰与宁无争相邻而坐。
沐敛华目光匆匆扫过,看见沐夕醉坐在那里一副既羞又喜的模样,心里顿时了悟,不由暗暗失笑。
其实这一番相遇并非纯然巧合。沐夕醉自那日宁无争入城时便一见倾心,好不容易等到寿宴,却只能在殿上隔着老远偷偷看宁无争。这样终于挨到沐复野离去,宁无争与萧晚楼出殿入御花园散步,沐夕醉自然按捺不住追出大殿,要寻机接近宁无争。
可她虽然有心,毕竟是一国公主,自小受的是女训教育,不敢冒冒然一个人去找宁无争,有失身份体统。她也是有点小聪明,看见宁无争与萧晚楼走的方向,便假装要观湖景,挽着沐朝欢到水榭来,途中又遇到沐敛华,索性一起拉来。如此一来,只消等宁无争自己走到水榭,她与宁无争相见便是偶然,有沐敛华与沐朝欢在场,也不算有失德行。
她这些小动作,沐朝欢自然一清二楚,但沐朝欢心中也想近处见一见萧晚楼与宁无争两人,于是就故意佯装着毫不知情。
沐敛华本来真不知情,可他是个聪明人,一看这架势,心里也就明了了。
他心想,原来小皇妹喜欢宁无争。
他虽然觉得宁无争未必便是极佳的夫婿人选,可也是身份相当的。再者如今不过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几句话,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他本来就心中多怜爱沐夕醉一些,若能让她开心几分也是好的。这样一想,沐敛华于是从善如流顺着沐夕醉。
众人人围桌而坐,自有侍女送上茶水点心。这般临湖品茗观景,自然是美妙非常。
沐朝欢矜持,沐夕醉害羞,话都不多,沐敛华不欲冷场,便寻了些风花雪月的话题与萧晚楼宁无争闲聊。
一问一答间,萧晚楼心中暗暗失笑,想到他与沐敛华相识却不相认,只能在这里殿下来殿下去说这些有礼却无趣的话语,眼前风景虽美,茶点又十分精致,却远不如在谷中溪边垂钓来得适意亲近。想到这里,他看了沐敛华一眼,这时沐敛华目光转过,恰迎上萧晚楼视线。萧晚楼看见沐敛华眼中闪过无可奈何的笑意,明白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不着痕迹的轻点了一下头。
不一会,话题便转到了乐律,在座三名男子虽然都是听惯各种妙音,可自己却并不擅乐器,倒是沐朝欢沐夕醉两人一人精于箫,一人精于琴,到了这个话题上,便说的多了些。沐夕醉有心在宁无争面前表现,谈到兴处,叫侍女去取琴来,竟要亲自献艺。
她本想与沐朝欢琴箫合奏,沐朝欢却微微笑道:“我这几日有些胸闷,便不献丑了。”
沐夕醉略有些失望,可转而又振作起来,心想:“这样也好,皇姐箫吹的那么好,万一宁无争听见了更喜欢她一些,到时候我可争不过皇姐。”
她自己心中倾慕宁无争,只当谁都与她一样,却不知道其实沐朝欢对宁无争丝毫不曾有过爱恋心思。
片刻功夫,侍女捧来了琴,燃香净手之后,沐夕醉便凝神弹曲,弹的是一首《醉花荫》,唱道:正是在人聊痛饮。垂钓贺山梦。要小翠眉山,碎剪黄金,秋水山中饮。倦熏宝鼎哀啼怨。共调芭蕉里。弦促柳花飞,小阁临津,客恨欹高枕。
一曲已毕,众人皆鼓掌称赞,宁无争道:“不知这首词何人所填。”
沐夕醉脸色微红,道:“让宁殿下见笑,这是夕醉闲来无事时填的词。”
宁无争点点头,不再说话。
萧晚楼心中暗想,沐夕醉年纪轻轻,虽然因为母妃身份低微不受重视,但也没吃过什么苦头,这般伤春悲秋,也不过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沐朝欢笑道:“你这曲子我还是头一回听。好是好,不过却悲了些,今日是父皇寿宴、宾客欢聚的日子,何不奏一曲欢快些的?”
沐夕醉未听出言外之意,只当大家都在称赞她。于是兴高采烈的又弹了几首曲子,这回大多是喜庆时常听的曲子,曲调虽然简单,但暗合沐夕醉的性子,其实反而比之前那首她精心填词的《醉花荫》更得趣味。
众人听了连连叫好,沐夕醉得了宁无争赞扬,表面上虽然含羞带怯说几句谦虚之语,心中却兴奋不已。
正一片欢声笑语,这时忽然听闻有人在水榭外说道:“这般的热闹,原来是萧殿下、宁殿下、皇弟皇妹们在此。”
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四皇子沐余鸿。于是纷纷起身见面施礼。
待重新坐定,却变成沐余鸿坐在沐夕醉与宁无争之间。沐夕醉心里不高兴,可她又有些忌怕这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皇兄,也不敢多言。
沐余鸿一入座,气氛便变得有些沉闷,只因他远较座中其余诸人年长,又生的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沐敛华、沐朝欢、沐夕醉平日俱与他极少交往,萧晚楼、宁无争更是近日方见他。一时竟冷了场。
众人勉强又交谈一会,大多心不在焉。过了片刻,沐夕醉就说水榭中空气窒闷,不如大家四处走走。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这回却不是走在一处,沐敛华欲与萧晚楼独处,自然与萧晚楼并肩而行。沐夕醉有意宁无争,当然便往宁无争那边靠近一些。谁知道沐余鸿也似对宁无争有些兴趣,走在宁无争旁边搭话,叫沐夕醉暗暗跺脚。
这般走了一会,不知不觉便分了两条道,变成了沐敛华、萧晚楼、沐朝欢一起,沐夕醉、宁无争、沐余鸿一处。
第十五章 相见欢
萧晚楼、沐敛华、沐朝欢三人沿着一条花径慢行,渐渐远离湖岸,深入一片花海之中。
时近暮秋,园中菊花开的正盛,沐朝欢攀折了一支墨菊,拿在手中把玩,侧目望向萧晚楼,状似随意,说道:“萧殿下来阳羡这些时日,可有四处游览?”
萧晚楼心中想,那日宁无争入城时,他与沐朝欢分明在茶楼里会面过,沐朝欢就算当时不知道是他,今夜在殿上显然也是认出他来的。按理,萧晚楼此时在阳羡的身份,是不该独自一人随意出行,沐朝欢既然看见萧晚楼只身一人,这时却又来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知当真是随便寻了些话题客套,或是有心试探。
心念一转,萧晚楼答道:“前几日与贵国于大人一同游览皇城景胜。玉水河两岸美景,险些令小王流连忘返。”
沐朝欢点点头,又道:“我对萧殿下仰慕已久,萧殿下入城时,本想亲自拜访,可又怕过于唐突失了礼数,后来又听说萧殿下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便也不好打扰了休息,到今夜才有缘亲见。”
萧晚楼心中一凛,想到:这安阳公主似乎对自己举动颇为关注,也不知自己出城几日是否有被她察觉。
口上却答道:“公主殿下客气,萧晚楼不过一介寻常人,竟得公主殿下注意,当真受宠若惊。”
不由眼角余光瞥向沐敛华,心想,若安阳公主知晓自己这几日行踪,不知是否又察觉到沐敛华的秘密?
这一瞥,却被沐朝欢敏锐的捕捉到。沐朝欢心念一转,忽而轻笑出声。
萧晚楼略有些疑惑的看向沐朝欢。
沐朝欢笑道:“好罢,这样的客套,也着实没什么意思。其实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听闻了萧殿下一些事迹,这几日又悄悄观察,觉得萧殿下是个可交之人,才想与萧殿下多说些话。”顿了一顿,又道:“只怕萧殿下心中尚存疑虑,现下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我便开诚布公,免得对我有所顾忌。萧殿下,你果然非常人也,九皇兄,沐朝欢以前也看轻你啦。”
此言一出,萧晚楼与沐敛华俱是脸色一变,齐齐看向沐朝欢。
倒是沐朝欢神色自若,笑盈盈的看着两人。
她虽然表面镇定,可心中也暗暗紧张。她这几日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萧晚楼,便知他出过城,回城时却又是和沐敛华一道,虽然并无完全清楚其中经过,但前后推测一番,也隐约能抓到一些线索。故而这般直截了当的摊牌,佯做全知模样,一方面是借机刺探,一方面也是赌一把,看两人是否会与自己坦诚相见。
沐敛华沉默片刻,注视沐朝欢,开口道:“皇妹,你心中想什么,我能猜到。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也了解。既然你我彼此并无利害,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罢。”
沐朝欢笑道:“九皇兄的意思,我明白。我并无所求,只是希望皇兄莫要把沐朝欢当作毫不相干的外人。”
沐敛华淡淡道:“你是我皇妹,怎会是外人。”
沐朝欢又笑了笑,转向萧晚楼,道:“萧殿下,沐朝欢别无他意,只是想多交一个朋友。若萧殿下在阳羡有所需要,沐朝欢也好一尽绵薄之力。”
萧晚楼明白,沐朝欢这一番作为,其实是存了心要拉拢自己与沐敛华。今夜沐朝欢在寿宴上极力表现,抢了众人的风头,只怕便是有与几位皇子争位的意图。如今沂睦国内势力几分,沐长缨掌握大量兵力,沐流辰拥有文官势力,沐余鸿是跟随沐流辰的,其余还有些零星势力则是被废太子之位的五皇子沐非言从前的部下随从。而沐朝欢眼下所有,也不过就是长公主府里养的些食客以及纪后亲族势力,要想与根基深厚的太子、三皇子争位尚远远不够,国内既然发展有限,自然便要想法向外引援,于是便趁着机会与萧晚楼交好。
萧晚楼心念微动,若是真的与这沂睦安阳公主结盟,不知对尔骁的利弊各有多少。
于尔骁而言,其实最好便是沂睦内乱,便如当年三王之乱一般,如此一番折腾,沂睦定然元气大伤,沂睦既然弱了,尔骁再力图发展,他日自可扬眉吐气,不必受制于沂睦。又或者真的达成盟约,助沐朝欢登上皇位后一改两国关系,也未尝不可。但若弄得不好,尔骁引火烧身,反而弊大于利。
但无论如何,眼下沐朝欢主动示好,萧晚楼都不可能直接拒绝。
当下回道:“能得公主殿下垂青,是萧晚楼之幸。”
沐朝欢也知道萧晚楼必然会有所保留,但她也不急在一时,今夜只是初步探询意向,目的即成,见好就收,笑道:“这亦是沐朝欢之幸。”
视线在萧晚楼与沐敛华之间来回扫过,道:“我走的有些累了,想寻处地方歇歇。九皇兄与萧殿下既是朋友,想必有不少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了。”
说着,落落大方的行了礼,转身离去。
萧晚楼与沐敛华两人目送沐朝欢离去,过了一会,两人相对而视,俱是呆了呆,才脸上露出一些哭笑不得的神情。
萧晚楼道:“好一个安阳公主!”
沐敛华亦苦笑道:“我自以为行止低调,想不到却已经被她所察觉。”
两人相到这心机抱负不让须眉的安阳公主,俱是心中暗暗感叹。
又过了一些时候,沐敛华才恍然省起,道:“当日有所不便,沐敛华未曾实名相告,还请楼……萧殿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