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后想起来,却是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霎时间,这段时日来上两人共处的片刻在脑子交错而过,月下见华、溪边垂钓、暗探密室、夜宴相谈、饮酒赏雪……此时想来,萧晚楼才猛然惊觉自己竟与沐敛华走的十分近,乃至彼此交心。
可是,沐敛华于他,仅仅只是一个交心朋友么?
萧晚楼一时间觉得有些迷茫起来。
柔蓝等了一会,不见萧晚楼回应,只见他目光迷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轻声道:“殿下?”
萧晚楼一震,回过神来,心里暗暗苦笑一下,道:“九皇子为人仗义,是个可交之人,他深夜潜入也是别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你莫再乱说话。”
柔蓝吐吐舌头道:“是,奴婢知道啦。”她本是心思聪明的,脑中念头一转十八弯,顿时就想到许多有的没的,可也识趣不会再说。反正殿下自有主张,她一个随侍丫鬟也不应逾越。
闲语数句,柔蓝看了看更漏,道:“这么晚,恐怕九皇子不会来了。殿下早些休息罢。”
萧晚楼点点头,由柔蓝服侍着躺下。
柔蓝留了一盏小灯,便退下了。可萧晚楼这几日睡的多,精神渐好,夜里反而睡不着。
闭上眼,脑子里反反复复想到的就是沐敛华。过了许久,忍不住翻了个身,这时忽然听见一阵细微动响,觉得屋内的烛光晃了晃,睁开眼便看见一条人影立在床头。
萧晚楼眨了眨眼,辨出是沐敛华,道:“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身子往里侧微挪了挪。
沐敛华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萧晚楼额头,柔声道:“可觉得好些?”
萧晚楼道:“这两日精神好许多,也不觉得难受,想是已经好了。这小小的病,倒让你还辛苦冒着雪出城拿药……”
沐敛华斥道:“沂睦冬天冷,你不耐寒,若是轻怠了,小病也会变成大病,那可真就不好了。”
萧晚楼连忙道:“是、是,沐大夫说的是。”
沐敛华眼一瞪:“敢情你真是病好了,拿我说笑呢!”
说着,两人目光相对,都忍不住笑起来。
可过了一会,沐敛华收起笑容,神色渐转凝重,萧晚楼看出他似是有心思,问道:“怎么?”
沐敛华叹道:“今日听到些风声,也不知是真是假,唉……只怕是要起乱了。听说,荆州那里有些异动。”
萧晚楼心念一转,便已想到荆州正是沂睦五皇子沐非言流放之地。沐非言乃文后嫡出,本为太子,后来却因为官员徇私案被贬,流放荆州。
沐非言虽然被削去东宫之位又被流放,可多少还是有些残留余部势力,被沐流辰生生夺了太子之位心中怎可能甘愿,难道他蛰伏多年,如今是要起事了?
只是眼下正值寒冬,若要起事也不该是这时候。
想了又想,也不得所以,又听见沐敛华道:“不过这消息尚未证实,也当不得真。”
萧晚楼点点头,沐敛华见他沉默不语,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道:“对了,有一事要与你说。轻狂说待开了春,便可动身去风碧。”
萧晚楼心神一振,顿时坐起来,喜道:“当真?”
沐敛华连忙不萧晚楼按回被窝,道:“我骗你做什么,你放心罢,姓沈的医术高明,定能治好你皇弟的病。”
虽然沈轻狂无甚么把握,但沐敛华却对他信心十足,又为了安慰萧晚楼,说的便十分肯定。萧晚楼这些年多处求医未果,将要绝望之际突然冒出来个沈轻狂,便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心里也一厢情愿的希望沈轻狂真能治好萧亦阁。
这时山中小屋,沈轻狂睡的正好,却似乎梦见什么,不由打了个哆嗦。
远远传来三更鼓声,萧晚楼道:“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晚上冷,莫受了寒。”
沐敛华为他掖了掖被角,道:“我是阳羡人,这点冷可不算什么。倒是你,好好睡罢,别旧病未愈又病倒了。”
萧晚楼脸颊微红,默默看着沐敛华离去。
一夜无梦,萧晚楼醒时天尚未亮透。这一觉睡过,只觉得神清气爽,缠绵数日的病看来终于是完全好了。他头天夜里听了沐敛华说的话,想到萧亦阁有救了,本该是心情极好,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浮躁不安,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事情。
萧晚楼唤了一声,不见柔蓝千嶂回应,便自行起身,披了外衣推门而出。清晨空气冷冽,寒风迎面扑来,萧晚楼不由紧了紧外衣,可冷虽冷,空气却是干净清新的,一扫屋内混合着药味的沉闷气息。
前日又下了场雪,尚未化去,满地的雪白。萧晚楼随意沿着廊下缓步走去,走到一处拐角,忽然听见一声低叹。
他本是内力深厚,耳目比常人灵敏许多,这一声低叹虽然隔了些距离,却也听的清清楚楚,正是千嶂的声音。
只听见千嶂道:“也不知二殿下怎样了……”
这时又听见柔蓝的声音响起,闷声道:“这回只怕是不好了……”
此言一出,顿时萧晚楼心头如炸雷落下一般,立在原处怔愣了许久,他这时才猛然想到,难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因为近来风碧传来的消息,虽然大都写一切安好,但却总是只见萧玉宫字迹,不见萧亦阁手书。
再听千嶂与柔蓝对话,只怕是早就知情,却被萧玉宫嘱咐了不得泄露。
想到这里,忍不住心中惊惧起来,奔了几步,便看见千嶂与柔蓝端着水盆洗漱之物走来,看见萧晚楼,俱是一惊。
萧晚楼沉声道:“你们说实话,亦阁是不是出事了?”
千嶂与柔蓝下意识对视一眼,神情闪烁,迟疑不敢开口。
萧晚楼心头火起,喝道:“大胆!问你们话竟敢不答?”
两人一哆嗦,立刻跪倒在地,柔蓝道:“殿下,奴婢不是有意欺瞒。公主殿下怕您担心,才嘱咐奴婢和千嶂不对您提起。”
萧晚楼见他们神情惶恐,心火压下,叹口气道:“罢了,起来说话。实话告诉我,亦阁是不是发病了?”
千嶂低头道:“听说……二殿下吐了许多血……”
他只说一句,萧晚楼便已明白,当日宫中御医便说萧亦阁时日无多,萧晚楼一离开尔骁,萧何行便遇刺,燕王又蠢蠢欲动,萧亦阁肩上担子重,终于还是撑不住病体。
心中沉痛,怔怔立在原地。
他心想,自己来沂睦这步是不是走错了。若他不离开风碧,萧何思也不敢妄动,萧亦阁自然不必为了国事劳心劳力引得发病。可他不来沂睦,又有谁能来?
又想到萧玉宫,心中一阵怜惜。萧玉宫要强,如今萧亦阁病倒,她一边担忧,一边却还要勉力支撑政事,更怕自己担心而让柔蓝与千嶂瞒着消息,在信中总是强作欢颜的说一切安好。她这样,只令萧晚楼觉得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欣慰的是萧玉宫坚强勇敢,难过的是她不过一个柔弱少女,却要担负起这样的重任。
默立许久,终于道:“柔蓝,为我更衣,我出去一趟。”
柔蓝惊道:“殿下,您病未全好,这天寒地冻的,要去哪里?”
萧晚楼不说话,转身往房里走。
柔蓝与千嶂互看一眼,连忙起身跟上。
萧晚楼洗漱更衣完毕,天已大亮,饭也不吃,便出了门,竟是直往宁无争所住驿馆去。
宁无争起身不久,正在用早膳,听人传报萧晚楼来了,微感诧异,可心下又是一喜,萧晚楼自然不会是找他喝茶聊天来的,必是有要事。连忙命人将萧晚楼请入。
等萧晚楼前厅坐定,下人奉了茶来,宁无争立刻便挥退左右,道:“萧殿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萧晚楼心中叹口气,沉声道:“宁殿下,实不相瞒,我是来求药的。”
宁无争心念一转,顿时便明白了,立刻道:“萧殿下怎地这般客气,冰川雪莲本就是专程带来要赠与萧殿下的。”当即扬声唤人去取冰川雪莲。
不过片刻,下人便捧来一只精美盒子,宁无争接过递到萧晚楼面前打开,内里铺了一层似冰非冰似玉非玉的东西,中心一朵白色雪莲花。
宁无争道:“这雪莲遇热便失效,我寻了些寒玉碎石铺垫,路上便不怕遇热。”说着阖上木盒,交到萧晚楼手上。
萧晚楼伸手接过,他已有觉悟,得了冰川雪莲这般珍贵之物,便是受了宁无争人情,接下来宁无争有什么要求,他也不好再干脆拒绝。
果然听见宁无争道:“萧殿下,有一句话,宁无争不知当说不当说。”
萧晚楼道:“宁殿下但说无妨。”
宁无争注视萧晚楼,道:“沂睦将乱,尔骁可还甘愿俯首称臣?”
第二十一章 诉衷情
萧晚楼一愣,心念急转,顿时想到夜里沐敛华所言,荆州有异动,便是宁无争所指的“沂睦将乱”罢。
宁无争见萧晚楼不答话,索性直截了当道:“沂睦虽然居诸国之首,但自从三王之乱后便国力减弱,近年来沐复野醉心炼丹,不理国事,其下皇子争斗不休。如今荆州有变,三皇子掌握兵权,势必要被派去荆州镇压。若此时再添变故,沂睦必然内乱,届时你我两国联合趁势而为,非但不必再对沂睦俯首称臣,将来瓜分这沂睦土地也绝非不可能……”忽然又笑了一下,道:“萧殿下是成大事者,如今的局势自然看的清楚,宁无争多言了。”
宁无争这番话,说的确实在理,沂睦一旦内乱,尔骁散璋联合则沂睦背腹受敌,内忧外患,便是不能瓜分沂睦,也能趁此机会摆脱沂睦压制。尔骁在西南一隅苦心经营多年,不也正是为此。
只是萧晚楼心中却又觉得,宁无争虽然说的好听,却也不是可交之人,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变数太多。
可欲成大事,自然就要冒风险,若处处顾忌犹豫不决,就凭白错失了大好机会。
萧晚楼微一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萧晚楼身在沂睦,却也不能立时便决定……还请宁殿下见谅。”
宁无争心知萧晚楼这般回答,联盟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含笑道:“这个自然,只是时机稍纵即逝,还望萧殿下早日定夺。”
萧晚楼点头道:“萧晚楼明白。”
走出驿馆,候立在门外的千嶂连忙迎上,萧晚楼不理他满脸的疑问,神色肃穆的将盛了冰川雪莲的盒子交于千嶂,道:“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风碧,若有差池,重罪不赦!”
千嶂连忙接过,小心翼翼的捧着。
回到住处,千嶂寻人去送东西,萧晚楼又吩咐柔蓝备笔墨,他这一路上心中转了许多念头,这时已有腹稿,落笔毫不迟疑,不过片刻功夫便写好信函,令柔蓝召信鸽传回风碧。
书信写好,又让柔蓝把近来各路消息提列出来,一一看过。
待他从卷册中抬头,天色已暗,萧晚楼微觉头疼,不由按了按额头。
柔蓝与千嶂一早挨了训,见萧晚楼这一日雷厉风行,更是小心翼翼侍奉在旁,不敢多言。到这时,柔蓝轻轻问道:“殿下,可要用膳?”
萧晚楼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柔蓝连忙张罗着摆桌。但萧晚楼若有所思,饭也没吃几口,柔蓝看着着急,大胆道:“殿下,您病刚好,多吃一点罢。”
萧晚楼回过神来,看向柔蓝与千嶂,叹口气道:“莫担心,我没事。”又吃了几口,便让柔蓝收拾了。继续坐在桌边翻阅卷册。
隔了几日,果然传来消息,明里是说三皇子奉旨出京巡查,但消息灵通者皆知是为了荆州动乱之事。
这一回荆州之乱,实在有些蹊跷,时值隆冬,出行作战皆不易,也不知荆州那里究竟是怎样想的。也许是想要出其不意罢。但这么快便走漏风声,弄得人尽皆知,这五皇子也实在有些无能,难怪当年会被废太子位贬去荆州。
边境暗潮汹涌,阳羡却依然风平浪静。期间沐朝欢又以各色名目宴请众人,三皇子虽然离京,但他素来与沐朝欢等人疏远,他在不在京俱是一样,看起来仿佛真的毫无变化一般。
这日沐朝欢设宴,席上仍是美酒佳肴,舞姬助兴。那舞姬萧晚楼见过数回了,知道原来是叫做倾城,心想倒真是个好名字。
有一回萧晚楼在院中遇见她,浅谈数句。萧晚楼对她终是有些好奇,因问道:“倾城姑娘舞艺这般出众,也不知是何处学来。”
倾城笑道:“萧殿下过誉,倾城的舞艺不过尔尔,能入殿下之眼,何其有幸。”
然后又将身世娓娓道来,说她本是官家出身,幼时因家中遭逢巨变,被迫入了伎馆,在伎馆中学艺,后来安阳公主挑选舞姬时看中了她,买入长公主府。
这一番经历倒也司空见惯,若非身不由己,世上哪个女子甘愿卖身为伎,即便青楼花魁风光一时,骨子里却仍是悲凉。这倾城虽然眼下在公主府里比起寻常舞姬已是再好不能,却也不过就是沐朝欢随口就能送人的玩物。
可萧晚楼同情之余,心中却暗暗生疑,寻常的舞姬,哪来这么好的功夫。
正闲聊时,沐朝欢与宁无争、沐敛华一同走来,沐朝欢调笑道:“萧殿下莫非中意倾城?若是喜欢,带回去便是。倾城能跟了萧殿下,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萧晚楼一阵尴尬,连忙道:“公主殿下爱说笑。”
沐朝欢又笑了笑,道:“萧殿下人中之龙,看不上庸脂俗粉也是理所当然。萧殿下至今殿中无人,想来是眼界高了,也不知怎样的女子才能得萧殿下喜爱。”
萧晚楼不由看了沐敛华一眼,干咳一声,道:“只是未曾遇到有缘人罢了。”
沐朝欢“哦”了一声,不再捉弄萧晚楼,转头却又拉着沐敛华,道:“九皇兄,你说倾城怎样?”
沐敛华含笑道:“倾城绝色,人既美,舞又跳的好,自然是极好的。”
沐朝欢道:“那你喜不喜欢?”
沐敛华道:“哎呀,皇妹今日是怎的,急着要把倾城嫁出去么?”
沐朝欢学他口气,也“哎呀”了一声,道:“怎的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口是心非,嘴里都说好,其实却都不喜欢。罢了,倾城又不是没人要。倾城,我们走罢。”
倾城抿着嘴轻笑,向萧晚楼三人行了礼,便跟在沐朝欢身后走了。
萧晚楼、沐敛华、宁无争三人相视一笑,立在院中闲聊。
过了一会,沐夕醉过来了,缠着宁无争说话。萧晚楼与沐敛华都看出沐夕醉心思,不等沐夕醉心中埋怨两人不识趣,已经先行找了个借口离开。
两人出了小院,沿着湖边长廊漫步。此时天寒,湖面冰冻,傍晚夕阳斜照在冰面上,亮晶晶一片,看起来倒是别有趣味。萧晚楼从来不曾见过此景,忍不住走出长廊立在湖边,伸脚踩了踩冰面。
沐敛华连忙拉住萧晚楼胳膊,道:“当心。”
又说道:“现在天还不够冷,冰结的薄,踩的重便会碎掉,莫沾了冰水受凉。”
萧晚楼笑道:“我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片的冰。以前在风碧,只有盛夏极热时才在室中放冰块避暑,那是在风碧附近一个天然寒玉洞中制出来的,寒玉洞制冰有限,加之运送途中损耗,冰块实在难得。”
沐敛华道:“阳羡这里,富人家里都挖有冰窖,冬天将冰块存了,夏天取用。再过些时日,这湖面冻结实了,便可在上面任意行走,我小时常爱在冰上玩耍。”
萧晚楼道:“这倒是有趣。”
两人立在湖边,一时话尽,也不知说什么好,皆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