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快夏天了,还好些,去年冬天上海冻死了不少人呢。”清洁工一边把尸体装上车,一边麻木的说。
丁一白偷偷看付大同,却见付大同并无特别的表情,只是默默的看了清洁工一眼,便走了。一路走,一路看到讨饭的乞丐,拉客的妓女。再往黄埔江边走,那江面上,有军舰,但飘扬的全是外国军旗;街道上有军人街上昂首阔步,但却全是外国军人。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经过一个又一个外国的租借地,仿佛环游了世界。到处是武装警察,驱赶着一个又一个落魄饥饿的中国人,上海啊,全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中国人在自己的家园里竟完全没有生存的权利。
走着走着,两边灯红酒绿,洋人渐多。丁一白突然停住了脚步。付大同看着他问:“怎么了?”
“大同,你有没有听到刚才有个洋人在说话?”
付大同摇摇头:“我没注意。”
丁一白轻叹一声,大同没听到,就算听到了,可能也听不懂,但是丁一白听懂了。那个洋人在说:“中国这个样子,真的很需要来一个革命。”
丁一白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当他仔细看过去,看到那个说话的洋人脸上悲悯神情,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丁一白的心一阵激荡,他紧紧拉住付大同的手说:“大同,来到上海之后你还会去那里?”
付大同有些意外的看着丁一白,缓缓道:“我想回家看看父母。”
“好,我随你去。”
“然后我会去找先生。”
“我也跟你去。”
“一白,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好坚定的样子,受什么刺激了?难道刚才那个洋人说什么怪话刺激到你啦?不过,你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我来广州之后,有学英语。”
“那个洋人是英国人?”
“嗯。大同,你懂英语吗?”
“普通用语也能听,我在上海时的老板开洋布行,他的货主就是英国人,有时候我也跟着去收货,一般地用语能听一些。”
“要不要我教你英语?”
“你那点水平能教我?”
“那我们一起学,把外国人的语言,文化,军事都学过来,然后打败他们好不好?”
“一白,怎么一下子像吃了鸦片似的那么兴奋?到的刚才那个洋人说什么呢?”
丁一白看着付大同好一会,才缓缓地说:“刚才那个洋人说,中国这个样子,真的很需要来一个革命。”
付大同听着,沉默着,然后笑了笑,拉着丁一白的手说:“一白,我们快回家去吧。”
“嗯。”
当丁一白和付大同回到湖南老家的时候,武汉国民政府已经与南京国民政府同流了,开始驱逐GCD人,开始举起屠刀,宁错杀千人,也不放过一个。
付大同没有激动,有前车之鉴,没什么好激动。杀吧,杀吧,我要走我们的路。
家里,父亲还好,母亲却病了,家里的房子也旧了,付大同服侍着母亲,寸步不离。有一天,他去买药回来,却见母亲在看书,那书,是自己带回来的先生写的文章。
“娘?”
“同儿,这本书?”母亲抬起头轻问。
“是我在上海的先生写的书。”
母亲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原来我的儿子在上海遇到这样一个好人。”
“娘,等你病好了,孩儿想去找这个先生。”
母亲笑了笑:“你想去就去,不必等娘,娘这病是老病,年年如此,捱着捱着又一年,没事。”
付大同听了却有些担心的说:“娘,你可知孩儿去找这个先生是要做什么吗?”
母亲轻笑一下,脸上有一丝向往:“为了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为了实现人民的统治,为了使人民得到经济的幸福是不是?”
“娘?”付大同有些惊讶的看着母亲。
“我看你这书里还有一篇这个先生写的一篇关于中国妇女命运的文章,写得很好。他说中国的妇女受着四重压迫,生活最苦,这村里镇里的女人大多如此呢。这个先生的文章看着就能让人懂,不像你爹,竟写些绕弯子文章,让人看不懂,好像这样便显得他有才华一样。”
“娘?”
“孩子,男儿志在四方,现在国势危难,娘没用,娘是女子不能为国出力,但是我的儿子一定要挽救国家危亡,等到国家解放了,你要来解放娘,知道吗?要让娘过上幸福的日子。”
付大同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双膝一软跪在母亲面前:“娘,孩儿不孝,孩儿一定会让娘过上幸福的日子。”
“精忠报国是大孝,我有儿如此,可含笑九泉。去吧。”
付大同别过母亲,辞过父亲,前去丁家找丁一白。可是在丁家门口,却被丁家家丁拦住路。说是太夫人,夫人都不想少爷再东跑西巅过那刀枪火海的日子。
“丁一白,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走了。我这一去,以后我们还能不能相见都说不准,你真的不走吗?你不是说要跟着我的吗?”付大同在门口高声大叫。
‘汪’,突然丁家大门里冲出一条狼狗扑向付大同,付大同瞅准那狗,狠狠一脚踢过去,正踢中狼狗咽喉,狼狗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就在狼狗倒下的时刻,丁一白也从大门里跳了出来。背上有背包,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号外:“大同,我知道先生去了哪里,大同,我们这就去找先生。”
第 12 章
先生笑了笑,若有所思缓缓道:“我记得那封信是7月25日写的。信中我是这样看中日之间关系:无论何人执政,其对我政策不易。思之思之,日人诚我国劲敌!二十年内,非一战不足以图存,而国人犹沉酣未觉,注意东事少。愚意吾侪无他事可做,欲完自身以保子孙,止有磨砺以待日本。”
丁一白和付大同皆惊讶地看着先生,久久不言。先生言下之意,我们这个国家最大的敌人不是内乱的北洋军阀,而是二十年内必有一战的日本。
二十年后的事情,有谁说得清?先生不过一介书生,又不是神仙!这样的判断,如果说给校长听,校长肯定又要说先生书生意气,不着边际了。
雄鸡唱晓,新的一天开始了。丁一白凝视朝阳,付大同则凝视着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丁一白问。
付大同一笑:“你昨夜的问题比我还多。”
“你和先生是同一类人,而我不一样,所以想到的事情也有些不同。”
“那么你这个不同的人,要不要继续跟着我们走?”
丁一白点头而笑:“我会跟着你,也会跟着先生走。”
“为什么会跟着先生走?”
“先生是有远见的人。”
“你相信先生的远见吗?”付大同开玩笑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测评远见的能力。但是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一个有远见的人存在,那是不应该的。一个国家的未来,一定要有一个高瞻远瞩的人来把握。”丁一白说这话的时候很坚定。
付大同笑得很开心:“一白,看你现在的样子,倒好像比我还GCD呢。”
丁白看着付大同:“那你相信先生的远见吗?”
付大同点头:“我相信。”
“为什么相信?”
“为什么?”付大同笑了笑说:“因为不论是日本还是其他别的帝国主义国家,我都不想他们留在中国的土地上。不想他们掠夺我们中国的财富,吃饱喝足,却令到我们中国人自己冻死饿死街头。先生愿意带我们走驱逐帝国主义的道路,所以我相信他。”
丁一白轻轻‘哦’了一声。
付大同看着却渺了丁一白一眼:“我说得这般好,你怎么只是‘哦’一声?”
丁一白卟哧一笑,揽住付大同的肩笑道:“晚上让我好好奖赏你一次好不好?”
“你算了吧。”付大同推开他:“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胡来了。”
“你又知道我在说什么?”丁一白笑得诡秘。
“那你又知道我在说什么?”付大同不甘示弱地回道。
大同,
一白,
要启程了。
下面有人在叫他们两人的名字,两人的谈话才中止,赶紧归队去了。可是归队之后一看,感觉有点不对劲。付大同赶紧跑到先生那里问:“先生,怎么好像跟昨天不太一样啊。”
先生一笑:“怎么不一样?”
“怎么感觉部队里的人没有昨天多啊?”
“昨天晚上逃跑了一批起义军官兵。”先生平静的说。
“怎么会这样?”丁一白抢着问。
“我们这只部队的军官大多都是从旧军队里过来的,几乎每次战斗失利都有一些军官怀疑我们的起义能不能成功,每天几乎都有人问‘走不走?还要不要留下来?’带着士兵逃跑的事几乎每天都有,都习惯了。”
丁一白皱眉:“先生,你就没有阻止这样的事吗?”
“一白,这种事不是靠阻止就能解决的。从另一个方面来看——”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也是好事,对吧,先生。”付大同接口笑道。
先生爽朗的笑了:“是啊,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我们就知道愿意留下来的人是多么坚定和值得信赖了。”
付大同拍拍丁一白的肩笑道:“明白我为什么相信先生了吧,先生就是个天塌下来用被盖的人,跟着他,再艰苦的时候也能笑得开心呢,走吧。”
丁一白亦笑着点头,便跟着付大同去列队准备出发了。
部队进入三湾,一白便病倒了。虽然进黄埔军校时身体锻炼得比过去好些,可是现在这般不停奔波,到的还是折腾不住,又病了,少不得付大同在床边照顾。
先生来看望丁一白。
“先生最近在做些什么?”丁一白问先生。
“准备开一个会议。这一路走过来我想了很多事。”先生轻声回道。
付大同笑道:“先生,我也想了许多事呢。”
“你想了什么事?”先生饶有兴趣看向付大同问。
“我在想先生总是把我们往山里带,不会是想让我们个个变成猴子吧。”
一句话逗笑了先生,说:“大同啊,你真是个可乐的人,有你在身边,我也不那么辛苦。”
“我可乐是因为先生长得高,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我不愁呢。”
“但是最近我倒是很愁,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得到解决,我们的队伍就算起义了,也跟没有起义是一样的。”先生认真的说。
“什么事这么愁啊,先生?”丁一白问。
“你们看现在我们队伍中,那些问题最多?”先生问。
丁一白想了想说:“战斗力吧,士兵战斗力还是不够。”
付大同却说:“我看不是。”
“怎么说?”先生问。
“我小时候时常与那些比我家还穷的小伙伴玩耍,我们通常跟那些富人家孩子打架的时候,我们一个顶二个,甚至四个呢。论战斗力绝不弱。现在我们队伍里的士兵,大多是穷苦人,战斗力也是绝不弱,我觉得问题出在军官身上。”
“军官身上有什么问题?”先生笑问。
“还是军阀部队里的老毛病,喜欢打骂下阶官兵。一旦战斗失利,团长找营长出气,营长骂连长,连长打排长,排长打班长,班长就只好打士兵出气。而且有些黄埔出来的学生,实际作战经验还不如我和一白,可是却占着挥挥官的位置,能上不能下,有时打仗打得激烈时更是瞎指挥,真是急起来能把你急死。”
先生缓缓点头道:“我们这支队伍也是从旧军阀部队里拉出来的,在秋收起义之前,他们还有着很明确的等级标准。比如说军官每顿饭都是四菜一汤,士兵则是粗茶淡饭,随意打骂士兵的现象确实如大同所言经常发生,官兵待遇极不平等。使官兵之间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这种情形直接影响了官兵之间团结和部队战斗力。”
“这种打骂士兵的事情应该比较好解决吧,只要严明军纪应该就能做到。”丁一白说。
“不见得。”付大同撇撇嘴道:“校长的国民革命军大多也能做到这一点,可是校长还是变成了军阀。先生想要的军队应该不是这样的军队。”
先生哈哈一笑站起身说:“一白,你好好休息,过两天一起开个会吧。”
丁一白想了想说:“先生,我还是不参加为好。”
先生看了他一眼,也不勉强他。
先生走后,丁一白看着为他抹身的付大同说:“大同,你和先生总能想到一起。”
付大同笑道:“我是他的学生,当然能领会他的想法啊。”
丁一白笑了笑,忽幽幽道:“可是这却说明,我和你并不能心灵相通。”
付大同略为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昂着头想了想道:“你这样说,好像倒真是这样。”
丁一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担忧,付大同笑道:“你在想什么?”
“我听说逃走的军官当中,有许多都是我这样出身的军官,或者一些平时养尊处优的文化人出身的军官。”
“你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坚持不了而逃走?这你就放心好了,我会一直拉着你,如果你真要逃,我就把你捆在我身上,总之,我会带着你,一直追随先生直到胜利。”
“可是大同,两个人相爱,如果不能心灵相通,那爱情还能维持多久?”
付大同盯着丁一白看,目光炯炯。
丁一白被他看到怕,低头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心灵相不相通真的很重要吗?”付大同问。
“当然重要啊。”丁一白说。
“可是我最讨厌那种不把话说出来,硬要人家猜的事儿,那根本不是心灵相通,是折磨人。就好像那个狗屁梁山伯与祝英台,烦死人,活该两个都死翘翘。两个人如君子一般,坦荡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更好吗?”
丁一白看着付大同道:“你说是说,可是也不见你怎么对我君子坦荡荡呢。”
付大同嘿嘿一笑,忽然低下头结结实实的吻了丁一白一下道:“这样够不够坦荡荡?”
丁一白愣愣地看着付大同,轻轻的笑了:“那我以后是不是真的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当然啊。”
“不管说什么你也不会生气?”
“不会。”
“你发誓。”
“我发誓。”
“不可以后悔啊。”
“我对着伟大的列宁同志发誓,决不后悔。”
丁一白病弱的脸上涌起幸福的红晕,轻轻说:“你也累了,去睡吧。”
“不急,我去村里找点烟草给先生送去,先生今天没抽烟,可能是烟断档了。”付大同为丁一白盖好被子,吹熄了油灯,关上门,出去了。
几近后半夜,付大同拿着烟草和几张报纸回到驻地,看到先生的草房还亮着灯,便敲门进去,先生仍在笔耕不懈。当先生抬头看到大同给他送来的报纸和烟草,精神抖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