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走了进来，穿着睡衣的他，依然一派绅士风度。

“你醒了，睡好了吗？”威尔问。

付大同想问，可是又觉得很无聊，问来做什么？自己又不是女人，就算威尔真做了什么，难道还要让他负责不成？

“今天是星期几？”付大同问，他真是喝糊涂了。

“星期四。”

“啊，星期四啊，有一节很重要的课要上，我要走了。”付大同掀被下床。

“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复旦。”

“哦，我送你去吧。”

“不用。”

“现在已经九点，如果不要我送，你只怕听不了几堂课。”

“那好吧，谢谢。”

“外面有早餐，吃早餐对大脑有好处。”

付大同点点头。

丁一白在医院，付大同则回了学校，两个人好像南辕北辙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付大同又看到了威尔。

“你不是来等我吧？”付大同小心的问。

威尔笑道：“是啊，晚上有空吗？”

“什么事？”

“晚上上海工部局有一个晚宴，我想你去。”

“上海工部局？”付大同看了威尔一眼：“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英国人在上海管理租界，经商的一个机构。”威尔笑道。

付大同心一动：“为什么要我去？”

威尔一笑：“想你感受一下我们英国人的生活方式，或许会打动你，跟我到伦敦去。”

付大同轻轻点点头，如果能与英国人拉上关系，对他购买和运送物资会有很大帮助。不过，他必须先回一趟铺面跟大良，狗子和曾宝商量一下。

“我想先回法租界去，到时再来找你。”付大同说。

“你在法租界住吗？”

“你们英租界门槛高，我们进不来。”付大同淡淡的说。

威尔笑了笑：“你想进来吗？”

“想啊。”

“那你就更要去工部局的晚宴了，在那里你可以认识很多人，可以把你从一介平民变成上流社会。”

付大同笑了笑，他想去英租界，可不是为了成为上流社会的人。

付大同没有让威尔送他到法租界，毕竟威尔是英国人，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他回到布料铺，和狗子，曾宝，大良商议过后，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让付大同一定要把握住。

为了参加宴会，曾宝还费心思为他借来一身西装，只是可惜，却穿不上。四人不由得都笑起来，付大同便还是穿着一身学生装去了英租界。

威尔亲自在英租界的入口接他，如果威尔不来，付大同被赶走是必然的。

在进入宴会场之前，威尔让付大同换上西装礼服，这身礼服倒是非常合衬，付大同看了威尔一眼，威尔笑道：“我量过你的尺寸，然后请裁缝师傅特意为你缝制了一身西装，既然要出席宴会，我也要面子是不是？”

付大同用英语说了声谢谢，就穿上了。工部局的晚宴衣香鬓影，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红发蓝眼的洋鬼子，偶尔几个黄皮肤的人却一派洋气的样子，看举止像是日本人多过像中国人。威尔把付大同带入宴会场之后，并没有特别关照他，似乎有意想看看付大同的应变能力。付大同上战场，枪林弹雨他不怕，但是这样的宴会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兵法上说知已知彼方能取胜，现在的他，也并没有急于与人结交，而是端着酒杯静静的站在一旁看。

有穿着盛装的小姐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日本人，虽然英语听不太懂，但大致意思还是能听明白，付大同轻轻一笑摇摇头，举杯饮酒，来人便也不好再问，喝了酒走过他身边去了。

付大同看到威尔身边少了人，便走了过去。

“感觉如何？”威尔笑问。

付大同笑了笑，初来而已，除了用眼睛观察暂时也没有太多的感想。

“在这样一个租界林立，外国人随处可见的上海，不会外语很难和这些人打交道。”威尔说。

付大同深有同感，点头问威尔：“你会说几国外语？”

“日语，德语，俄语，法语——”

“你不会说英语吗？”付大同问。

威尔哈哈一笑：“英语是我的母语，应该算不上外语吧？”

“哦”付大同笑出声，听威尔说没有口音的中文，一时间竟忘记了他真实出身。

“你这样问，就是典型用中文思考的方式。如果你能学会用英语思维思考，那对你打入这个上流社会有很大帮助。”威尔笑道。

“英语思维？”

“有些人英语说得很好，但是仍然不懂用英语方式思考。所以与欧洲人或者美国人打交道还是有障碍。印度人就不一样，他们很多人英语虽然说得不标准，但是却已经学会用英语思考这个世界上的问题，所以反而与我们这些欧洲人交流没有障碍。”

“这样对印度有什么好处？”付大同问。

威尔笑得很坦白：“我们不需要对印度有什么好处，只需要印度能成为欧洲，美国一个绝好的提供资源的地方就行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也可以和印度上层社会贵族合作，把他们改造成资本家。让他们向往欧洲人的生活，让他们在欧洲买别墅，让他们在美国功成名就。印度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那种传统印度文化里去了，印度的未来只有靠向欧洲和西方。印度会永远成为我们欧洲和美国人的后援基地。”

第 18 章

“那对于印度普通老百姓呢？”

“那些人，不就是资源吗，资源是要被利用和牺牲。”

付大同愣了愣，断然道：“那么我不能用英语思维思考中国问题，我们中国不能这样被你们利用，我们中国人民也不能被你们这样利用和牺牲。”

威尔笑得更厉害：“可惜你们中国当政者不是这样想。他们甚至比印度贵族更容易倒向我们。”

付大同没接话，但是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显现出校长的样子。

“不过，我来中国这么久，也发现中国有一个与印度不一样的地方。印度普通百姓都很麻木，对于压榨和剥削他们的贵族有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但是中国好像不太一样，尤其是那些越是被压迫得很狠的地方，反抗也越重。”

“这一点你算是说对了。”付大同轻声说。

威尔却不在意：“可惜他们并不可能与强大的军阀对抗。你们中国，会成为我们欧洲和美国人的第二个资源供应地。”

“印度和中国都成了你们的资源供应地，你们得了什么好处？”

威尔笑道：“自然就是永远保持上等人的生活水准喽。”

“你太坏了。”付大同突然说。

“我也可以让你成为一个上等人。不仅仅是在中国的上等人，甚至可以把你打造成一个标准的欧洲上等人。就如同现在的日本。”

日本？付大同心中一紧，日本可是先生心中紧要问题呢。

“你对日本怎么看？”付大同问威尔。

威尔笑了笑：“日本人野心很大。不过野心再大，也终究逃不过与欧洲人和美国人分食利益的现实。”

“是这样的吗？”

“当然。你要明白，日本强大其实是美国人和欧洲人扶持起来的。说什么明治维新，他那个岛国四面环海，无资源无人力，如果不是我们扶持他，他能搞什么维新？你过来。”威尔说着话，把付大同带到一间书房里，指着挂在墙上的巨幅世界地图说：“你看，美洲大陆，基本上是美国和欧洲殖民地或者扶植起来的国家。非洲很多地方都是法国殖民地。欧洲自然是我们老巢。那么就只有亚洲这一块地方比较特殊，但是印度和中国已在我们掌控当中，其他周边小国都不足虑。而日本——”威尔手指重点指了指日本的位置：“日本是亚洲一个敢于与中国对抗的国家，这一点对于我们西方人来说很重要。中国的文化很特殊，中国人也不像印度人那样有近乎麻木的宗教信仰，西方人没有办法直接统治和管理你们这个国家。那么在这个国家之内扶植一些亲西方的军阀可以帮助我们管理中国，而在亚洲扶植像日本这样敢于与中国对抗的国家，对于我们来说是同样的战略意图。只要日本能在亚洲牵制你们中国，其实就等于我们西方国家控制了整个亚洲。”

付大同沉默不语。

威尔复笑道：“在想什么？”

“为什么告诉这些令我很生气的话？”

威尔哈哈大笑，把酒喝完道：“可是你并没有失去理智啊，这一点让我很感兴趣。”

“照你的说法，你们会鼓动日本不停的挑衅中国？”

“那倒不会，怎么可能不停的挑衅，当然要有张有弛，胡萝卜加大棒才行啊。”

“那么如果有一天，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中国与日本发生一场决战呢？”

威尔看了付大同一眼笑道：“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日本只能是一颗棋子。”

付大同冷笑：“日本是棋子，中国和印度是你们砧板上的肉，那你们是什么？”

威尔笑道：“是成功从强盗，侵略者的身份洗牌上岸的君子，国与国之间的调停人，是永远能左右收受利益，永远不做亏本买卖的真正上等人。”

“为什么不会让中国和日本之间进行一场决战？”付大同问。

威尔有些严肃的看着付大同，缓声道：“你认为你们这两个国家会进行一场决战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日本和中国发生一场决战，最后无论谁胜谁负，都可能会令我们西方人不得不放弃在亚洲的利益。”

“也就是说到最后可能是日本，也可能是中国成为亚洲新的利益所得者是吗？”

威尔笑起来：“但是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付大同看着威尔，威尔自信满满的说：“知道我们为什么能最终打败你们这个古老帝国并成功控制他吗？”

“为什么？”关于这一点，付大同还真的想知道。

“因为你们的文化已经过时了，你们的思想已经完全落后了。”

“你们只是工业革命比我们更早些，是那些机器比我们——”付大同说。

“NO，NO，NO，”威尔笑得很骄傲和含蓄，这样的笑反而令他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只有新的文化出现才能催生一个真正的新世界。新的文化和新的思维才会带动一个国家在科技，在经济，在军事方面的强大。你们中国是个很富裕的国家，如果不富裕，我们也不会来抢夺你们。但是你们是富裕而落后的国家。你们的文化没有更新，日本也一样。”

“日本进行了明治维新，不管你说这种维新的真相是多么不如意，毕竟给日本人带去了新思想不是吗？”

“日本的新思想是换汤不换药，只要天皇不倒，日本就始终是一个封建国家，何况他们能从欧洲学到的东西，永远是皮毛，难道我们还会把精髓的东西教给他们吗？你们中国也一样。虽然现在没有了皇帝，但是各省的新军阀就是土皇帝。”

威尔的话对付大同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令他一时无法再争辩。

“建立新的文化非一朝一夕可就，我们欧洲人从文艺复兴开始走，走到现在差不多用了四百年时间，才重新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文化体系，也才能够征霸世界。”

“我们也可以——”付大同的语气里有一丝疲惫。

“不可能的。我们欧洲进行文艺复兴的时候，并没有外敌欺压我们，我们只是自己打来打去，但在这种争斗中出现了融和。而中国和印度，甚至由我们欧洲人扶植起来的日本都没有机会进行新的文艺复兴啦。因为你们会永远被我们压制。”

付大同看着威尔。威尔也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无论你们中国人怎么挣扎，革命，到最后依然不可能建立一个真正独立，富强的新中国，所以——”

“所以什么？”

“你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做无望的挣扎，不如识时务为俊杰。最近我们新拉拢到的国民革命军的领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求万世流芳，但求成为一时人杰。何况——”

“何况什么？”

威尔叹息道：“我们欧洲最早试图冲破中世纪宗教黑暗的那一批人，可以说都死得很惨，建立一种全新文化，没有人牺牲殉道几乎是不可能。但是他们死后也不全是受到赞誉，也有很多的非议。”

“为什么？”

“很简单啊，没有那一种文化在一开始就以成熟的面貌出现在这人世间，后来者总能找到前者很多的漏洞和令人不满的地方，如果后来者当中有人坚持这种新思想，并且加以补充，完善，可能几百年后会有成果，就像现在的欧洲一样。但是一旦没有人坚持这种新思想，那么那个一开始出来的新思想者，就会成为一个异端邪说，甚至会成为受万世指责的人。”

“你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告诉我，在我们这个国家不会出现这样的人？”付大同说。

威尔一笑点头。

“所以我们这个国家也注定不可能真正富强，独立？”

威尔又点头。

“你把我打击得太狠了。”

威尔笑了笑：“你也可以选择那位国民革命军新领袖的选择，他从政，你从商，在这一点上，我会帮你。”

“可是我不相信，如果我们国家没有这样的人，那么又怎么会有儒家学说？儒家学说刚出来的时候，不可能是黑暗和落后的吧？”

“你在复旦历史系吧？”威尔突然问。

付大同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么你应该好好学一学欧洲的历史。你就会发现，中世纪的欧洲和文艺复兴后的欧洲完全是两回事。但是你们中国不一样。我对你们中国历史也很感兴趣，知己知彼才能百胜不殆。从本质上来说，儒家文化和秦朝以前的文化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儒家文化并不是一种反潮流，反时代，反旧思想，反旧体制的文化。他只是一种改良了的旧文化，从而令到新的王朝，也就是你们的汉朝接受了它。中国几千年的体制，一直是一种改良体制，这种改良体制，很容易与旧物妥协。如果你看看我们欧洲地文化，会看到很多充满批判性的小说和文学作品，但是你们中国没有，因为你们中国人容易妥协。”

付大同真的有些生气，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威尔，不由得有些失言：“我现在年纪小，辩不过你，反正我认为我们国家不会一直这样的，我们也一定会有新的文化。”

威尔却耸耸肩：“就算我退一万步说，你们中国确实会出现一位全新的思想者，但是也不可能有后来者。”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付大同简直要跳起来了。

“我研究过你们中国的历史，上下几千年，只有一个‘萧规曹随’。而更多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可能像我们西方殉道者一样，几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地坚持不懈地宣扬新思想。因为没有这样的追随者，所以也没有真正的文化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