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扬见我态度坚定,又噔噔噔噔爬到楼上去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拾掇一边说:“你不走我走!”
我夺过他手中的行囊,说:“你要逃亡到哪里呢?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难道你要让我孤苦无依吗?你就忍心看着我孤零零一个人吗?”
听我这样说,骆扬一脸的感动,他紧紧抱住我,哭泣得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对不起,小韵,对不起……我那么伤害你,你还这么相信我……你太让我心痛了……”
我替他擦干眼泪,笑道:“好了,别说这些肉麻的话了。我们还是快些想办法给晓风凑齐手术费用吧。罗伊回来了,他说没有找到安琪,看来那笔钱是追不回来了。这只怪晓风交友不慎,交到这样落井下石的损友。”
骆扬说:“我已经想好怎么做了。我打算把这栋别墅抵押出去,先把钱拿去救急,等以后挣了钱,再把它赎回来。”
我十分同意他抵押房子的做法。如果要把别墅卖掉,我是强烈反对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多年出国巡演的心血,如果就这样没了,那样代价也太大了。虽然我的想法有些自私,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骆扬倾家荡产。
骆扬跟对方商谈了好几天,才把抵押房子的事情谈妥了,老板愿意用五十万作抵押。当我们兴奋不已地把钱送到医院的时候,晓风的病房里已经没人了。罗伊正提着开水瓶回来,看到晓风不在,吓得扔掉水壶就跑到外面找人。骆扬神色立刻变得紧张,我安慰他道:“你别着急,兴许他是出去晒太阳了。”
骆扬比较警慎,他翻了翻床上的被子枕头,果然从里面找出一张纸条来,上面是歪歪扭扭却依然绢秀的字迹:
“罗伊,我走了。感谢你这几天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场子里的那段时光,虽然充满了争斗与黑暗,但或许那才是我此生最开心的回忆。那时候我们亲如兄弟,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我知道,最近以来我一直在偷学川剧,你和安琪为了替我保密,还被暴牙龙狠狠惩罚过,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我记得安琪他很希望做场子里的王牌,所以一开始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到最后却和我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以前说过重话伤害过他,所以,那五十万,就当是我赔偿他的,就让他拿去吧,不要再追究了。这张脸,再怎么修复,它始终是会留疤的,就让我带着这张残垢的脸来面对以后的生活吧,就当它是一个铭刻于面部的教训,永远警示我以后做人的规矩。
“做MB是我们一生中最耻辱的回忆,如果将来条件允许,你和安琪就离开暴牙龙那个牢笼吧,就像鸟儿一样飞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新的蓝天,永远不要再待在暗无天日的场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那是非人的煎熬。
“请你转告骆扬和江韵,就说我叔叔从国外回来了,他会带我去西班牙生活,那是一个阳光极其充足的国家,永远不会有重庆这般穿不透的迷雾。我会像阳光下的花儿一样,活得绚烂多彩,叫他们永远不要为我担心。
“再次感谢。晓风字。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日。”
看完字条,信纸便像一枚落叶般飘扬着坠落到地上。晓风走了,不辞而别。不知道他在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去了西班牙,总之,他走了。骆扬紧咬嘴唇,一拳重重击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想上前安慰他两句,他已经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冲出病房。
我摇晃着脚根下楼,脑海里一片空白。在经过儿科医务室的时候,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我定睛一看,没错,是小姑和婷婷。我在这里看到她们并不觉得惊讶,倒是小姑一脸的诧异:“韵儿!你怎么在这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想把晓风的事告诉他,便搪塞道:“没什么,来看看住院的孩子们……好久没来看他们,挺想他们的。”
婷婷看上去病殃殃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无精打采地伏在小姑怀里。小姑嗔怪道:“这丫头,吃错东西了,一早起来就泻得厉害。对了,最近在剧院唱得还好吧?现在我那剧团也在招新,不能去给骆扬搭台子,剧院就靠你了。虽然我知道他也花了高薪请来不少名角撑场,可是培养新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剧院的将来,还得靠你呢。我知道,骆扬很器重你,小姑也就放心了。”
小姑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疑心甚重地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啊,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模样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如果觉得唱戏太累的话,就跟骆扬请个假,好好休息休息。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突然,但你真的不要苦了自己。其实有的时候,一个人也挺好,了无牵挂。我知道你对焰子的一片深情,现在,再也没有人反对你们两个了,我作为唯一支持你们的长辈,是真心希望你们能走到一起,一辈子幸福相守在一起……”
我强忍住眼泪,打断小姑的话头,说:“谢谢小姑的支持……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对戏……你好好照顾婷婷。”
我转身要走,婷婷孱弱地叫住我:“韵哥哥,你不要走,婷婷想你了。婷婷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你去我家,我弹给你听好吗?”
我回过头,看着婷婷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便点头答应了。
我在小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南山森林别墅。等待我的是一把铁将军,骆扬竟然还没有回家。我推开门,打开灯,客厅里似乎没什么变化,我也无心去厨房弄吃的,只想上楼睡觉。当我经过骆扬房间的时候,看到木门虚掩着,我开灯一看,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他的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我顿然感到一阵不安,跑进去一看,原来不光是衣橱,连其他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都空了。但房间却并不凌乱,显然不是遭到小偷了。
果不其然,梳妆台上那张压在梳妆盒下的信封证明了我的担忧。我慌乱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笔迹虬劲的信纸,那是一封骆扬留下的离书:
“小韵:我是吴门弟子,晓风不辞而别,我必须要把他找回来,这样才对得起我的恩师。他表面上说去了西班牙,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才编出这样美丽的谎言来的。他根本不是去了阳光灿烂的地方,而是一个人躲到阴暗潮湿的地方,偷偷哭泣去了。等我找到他的那一天,我会再回来。
“小韵,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在等待。你等待着一个不幸的消息,一个未知的死讯,我却在等待希望的破灭。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世界级戏剧表演家,光芒四射,可只有你才知道,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是,我一败涂地。我宁愿不要这样的虚名,只要一份踏踏实实的爱。你要听我的话,不管等到的结局是什么,都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因为无论逝去的是谁,他都希望在天堂里看到你好好活着,才得以安心。
“剧院的钥匙和剧院转让协议书以及别墅的地契都由我的一个好朋友保管着,他姓沈,是一名律师,我已经委托他把一切的转让手续都办妥了,你只需要找他签个字,从此以后,你就是别墅和剧院的主人了。别墅我已经赎回来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拒绝我,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你还年轻,要好好把握自己的未来,对剧院的运营不什么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找你小姑帮忙。她是江枫渝火表演团的团长,有多年的管理经验,她一定会帮助你的。剧院是我的心血,你一定要好好让它运转下去,永不停歇。
“永远永远爱着你的骆扬留。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泪水已经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叭嗒叭嗒地打在信纸上,绽放成一朵朵水墨梅花。现在,老天把我唯一的依靠都撤走了,注定要我一个人来对面所有的苦难。我呆呆地坐在骆扬那张席梦思的床上,望着窗外团团迷雾。正在我惆怅的时候,电话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是江韵先生吗?”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那男子便说:“江韵你好,我姓沈,我是一名律师。昨天骆扬委托我将春韵剧院以及森林别墅的转让手续办好了,他的意思是转至你的名下。我需要找你签下字,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我看了看暮薄西山的天色,说:“天色太晚,明天吧。明天我联系你。”
说罢,我便挂断电话。我疲累地躺在骆扬的床上,我嗅着他留下的气息,很快就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是那个沈律师打来的,约我到解放碑上岛咖啡厅签字。我匆匆忙忙洗漱完毕,便下楼打车前往解放碑。这姓沈的也真是的,放着那么多的好地方不去,非要去解放碑那种喧闹的地方。
上岛咖啡厅极其豪华,装裱时尚而又典雅。青色地毯,鹅黄色灯光,粉红色桌椅的搭配组合最有特色,圆形木桌,每张桌围五把弧形椅子,排列起来从上往下俯视,就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我刚穿过咖啡厅的大门,便看到对面靠窗的一张桌旁坐着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年轻男子,梳着整齐的短发,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衣、黑西装,还扎着一条灰色领带。他看到我,便冲我招招手,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沈律师吧。
看他穿得那样正式,我却一身随意的挖领长袖斑马纹T恤,脚踏拖鞋,于是便拘谨起来,觉得无地自容。
沈律师的眉毛浓浓的,张嘴一笑,才看见他牙齿上套着金钢牙箍。他说:“想要杯什么样的咖啡?”
我淡淡应道:“我……我不喝咖啡。还是先办正事吧。”
沈律师哦了一声,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褐色纸袋,唏里哗啦地从里面掏出一大叠白纸黑字的单据来,说:“这些都是剧院和别墅的转让字据,骆扬已经在上面签过字了,你过目一下吧。”
我心不在焉地说:“我相信骆扬,你又是他信任的好友,我就不用看了。签在哪儿啊?”
沈律师便指着字据上的空白处。我按他的指示草草地签下那一大堆单据,他便将它们整理好,放回纸袋里,又把剧院的钥匙交给我。我正要起身告辞,沈律师叫住了我。
我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怔了怔,虎头虎脑地说:“刚才太疏忽了,只让你签了别墅的转让书,竟然把剧院的给忘记了。”
他便从纸袋里掏出另外几张单据,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让我脑袋泛晕。我说:“怎么这么多啊?”
沈律师说:“现在的房屋转让很复杂的,要经过多道手续,每一道手续都需要当事人亲笔签名的。”
我便提起笔,也不看那协议书,便签下自己的大名,说:“现在好了吧?”
沈律师仔细检查着那些单据,频频点头:“嗯,不错,现在好了,一张都没有落下。现在剧院就是你的了,你可要替骆扬好好打理哦。我会经常去捧场的,谁叫骆扬是我的好朋友呢!”
我哦了一声,便转过身去。突然我又回过头来问他:“沈律师,你是骆扬的好朋友,你一定知道他去哪里了,是吗?你告诉我好吗?”
沈律师神色稍显为难:“我……我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出国去了,说是要去寻找一个什么人……”
听他这样说,看来骆扬在信里说的便是真的了,他的确是去寻找晓风了。我感到一阵焦虑,他带病在身,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发病的时候谁来照顾他啊?
我辞别了沈律师,径直回剧院去。我站在偌大的广场上,觉得无比的失落。那“春韵剧院”四个金塑草体大字在迷雾中扑朔迷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一生将会牵绊于此。我曾经幻想,我将来一定是一个自由工作者,就算唱戏,也是流浪戏子,从没想过会将自己拴在某一个舞台。而现在,无形的枷锁已经将我锁定于此,再无能力遁逃。
我轻轻推开大门,前台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从后台传来一片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演员们在后台认真地排练节目。我轻轻走上那方铺着松木地板的舞台,那色彩缤纷的幕布,就像高贵的苏杭丝绸一般光洁漂亮。我怔怔地看着台下那如贝壳形一样辐射排列的千人座位,心底怅然若失。这到底是一方什么样的舞台?人生也如舞台一般外表华丽,实际空洞吗?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镁光灯下,突然剧院的大门被人推开,一束光线洒进来。一个黑黑的身影闪了进来,顺着走道急速向舞台走来。那束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虽然我看不清来者何人,可我却感觉那么熟悉。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向我走来的那张脸,可我发现,人越是站在光明的地方,就越是看不清黑暗里的事物。现在,我就看不清那张脸,我却预感到那是一张我渴望许久的脸,那张脸的到来,给了我一个希望,也给了我另一个绝望。
黑黑的身影灵活地窜上舞台,踩得那松木地板咯吱作响,清脆极了,在空旷的剧院里迂回不散。他走过来,不等我分辨出那张脸,他早已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心跳,熟悉的低泣,是他,真的是他。
我从那个温热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捧着那张脸翻来覆去地看,没错,就是他,除了瘦了些,黑了些,憔悴了些,枯槁了些,沧桑了些,什么也没改变。他就是我的焰子哥哥啊,我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儿。
我来不及多想,决堤的泪水便率先招供了我的懦弱。我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起大哭起来,哭声穿云裂石一般在剧院里飞翔。焰子哥哥还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想必是刚从贵州赶回来,还没来得及落脚歇休,就跑到剧院来找我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此刻我的眼泪是为两个人而流。焰子哥哥的安然归来,证明了大熊的殒逝。大熊,那个像守护天使一样正义善良、温存体贴的男孩儿,他永远不会再像焰子哥哥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我怔怔地看着焰子哥哥,我不敢相信大熊真的已经离我而去,我一步一步后退,就像要逃离一场梦魇。
焰子哥哥就像看出我的心事,悲怆地站着,憔悴得像一棵枯树。他哽咽着说:“大熊……大熊他……”
“我知道。”我截断焰子哥哥的话,“我知道他走了。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自私,那些日日夜夜,我一方面不愿意失去大熊,一方面却希望活着回来的是你。我已经欠了大熊一世的情,我却还要这样伤害他。”
我把脸埋在那浅紫色的侧幕里面,希望可以掩藏我所有的忧伤。焰子哥哥缓步过来,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大熊,你不要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吧。”
我感觉自己正处于崩溃的悬崖边,我再无力气说话,便扑到焰子哥哥怀里痛哭。就在我哭得伤心的时候,台下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我惊慌地从焰子哥哥怀里挣扎出来,朝台下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剧院全体员工都站在台下,个个笑逐颜开地张望着台上的我和焰子哥哥,鼓掌欢呼。
那个尖声尖气的叫小张的男化妆师欢呼道:“今儿个可是双喜临门啊!一是江韵同志顺利成为咱剧院的新东家,一是咱新东家终于等到自己的另一半啦,同志们,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福他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吧!”
随即台下又是一阵掌声雷动。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内心却无比感动。我走到舞台中央,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清了清嗓道:“好了,你们饶了我吧,死小张,说得肉麻死了,还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呢!既然大家今天都聚齐了,那我就借这个机会开个小会吧,其实我压根没想到会成为春韵剧院的主人,但是老东家东窗事发,我不得不先站出来顶替一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家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吧,以前怎么工作,以后还怎么工作就是了,我是新人,资历尚浅,以后还得靠大家多多扶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