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大大的安迪羞愤地说:“怎么,来看我们笑话?你行啊,厉害了啊,连暴牙龙都被你扳倒了,现在又把师傅的剧院捧走了,还真没看出来,平时无欲无争的你,竟然是个狠角色,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瓜子脸的小周也随口应道:“就是,原来最大的叛徒不是我们两个,而是你!竟然狮子大开口,连师傅的剧院都吞下去了!”
我一时感到百口莫辨,说:“剧院是骆扬转让给我的,白纸黑字红戳印,我也不多解释什么。你看你们现在也走投无路了,何不跟我回去,一起好好打理师傅的剧院?剧院需要你们!”
安迪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说:“你……你不恨我们?”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怎么说我们也都是师出骆门,有同门之缘,还说那些做什么呢?江韵恳请两位师兄不计前嫌,随我回去一起打理剧院。”
小周便把一张瓜子脸埋得低低的,说:“只怕师傅不肯原谅我们,因为我们犯下了弥天大错,背叛师门可是头等大错啊!”
我劝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未来。”
…… 第四十七章 生死门 ……
生命最后的降落
是不是最美的飞翔
记忆的双蝶翩翩坠落
眼泪会不会凝成琥珀
你沉醉的低吟浅唱
会不会像一首生命的讴歌
安迪和小周回来之后,剧院的生意很快就达到巅峰。他们不愧是师出名门,在剧院里能够撑得起大大小小的场子。看了他们的演出,我决定,让他们来做《琥珀泪》里的主角,反正这两个角色一直都空缺着,演员一直未定。我想,他们两个来担任这两个角色,一定游刃有余。
这天排练完节目之后,我卸掉妆,正要走进洗手间,便听到安迪和小周在里面谈话,好像涉及到骆扬。好奇心作祟,我便站在门口偷听。
里面传来安迪细细的声音:“等会儿吃了午饭,我们去看看师傅吧,他一个人在里面,挺可怜的。”
小周轻声应道:“好啊,我正有此意呢,好几天都没去看他了。”
他们的话令我心跳加速,他们竟然知道骆扬的下落!正在我无比激动的时候,他们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看到我愣在门口,面面相觑。安迪试探着问我:“江韵……你,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想问他们骆扬到底在哪里,但我转念一想,他们之所以一直瞒着我,肯定是受了骆扬的嘱咐。所以,就算我问,他们也未必肯告诉我实话,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跟踪他们的行迹去寻找骆扬。于是我笑道:“我……我当然是要上厕所啊!哎,那个,待会儿一起吃午饭吧。”
他们哦了一声,便吐着舌头出去了。
中午,我们三个来到剧院附近一家快餐店吃烤鹅,我看着他们各有心事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正心虚呢。我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一定不要露出马脚来,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要找到骆扬可就麻烦了。
果然,吃完饭之后,安迪说:“江韵,你先回剧院吧,我和小周想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去排节目,不会耽搁的。”
我哦了一声,便看着他们打了辆出租车走了。我立刻拦了一辆车,嘱咐司机一定要跟紧前面那辆车,千万不要跟丢了。
车子就七拐八绕地开了很久,把我都转迷糊了,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最后,安迪和小周在一个小区模样的大门口停下,等他们走进去了,我才下了车,紧随其后。
如果不是看到小区门口那块牌匾,我一定不会发现它和一般的居民小区有什么样的区别。那是几个已经被风雨驳斑的塑料字:嘉和精神康复病院。
那四个字像钢锥一样扎着我的眼球。原来骆扬不告而别,并没有去什么西班牙,而是偷偷躲进了这里!一时间我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强忍住就要掉出来的眼泪,生怕跟丢了他们两个,便像贼一样猫着腰溜进去。
医院里面布置得跟居民小区一模一样,到处都种着高大的北碚榕,气生根像圣诞老爷爷的胡须一样飘逸地垂下,树下是一条条木椅,乍一看颇有生活气息。如此惬意的小区,和普通居民区唯一不同的便是住在里面的人。
一个疯疯癫癫的少女头扎大红花,斜着眼追赶着一只浑身是泥的小狗,一边追一边大喊着:“站住!你给我站住!你再不站住,妈妈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让那些疯子把你吃了!”
两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则坐在花坛里的石头方桌上聊天,其中一个大张着掉光牙齿的嘴大笑道:“我老公同意我去参加今年的超级女声了,他说如果我出山,肯定能拿第一名,嘻嘻!”
另一个中年络腮胡男子则拿着一支长长的竹竿,追着一个放风筝的男孩,大声吆喝道:“快来人呀!小日本的飞机飞到中国来啦,大家快把它捅下来!”
我看着那群疯疯癫癫的人,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差点跟掉了安迪和小周。他们绕过小区中央的喷泉,径自朝小区角落的一个幼儿乐园走去。我快步跟上去,一个干巴巴的老头从后面拽住我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写着硕大的“反收费教育”等字眼,笑呵呵地说:“小朋友,签个名吧,大家一起来反对中国的收费教育制度!”
我被他纠缠得不可分身,只好拿过他嘴里叼着的毛笔,草草地在海报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才肯放开我,乐滋滋地去找别人签名了。
我躲在一株美人蕉后面看着安迪和小周,还没等他们找到目标,我已经先看到骆扬了!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正跟一群小孩子打闹成一片,像马儿一样趴在地上,两个调皮的男孩子正骑在他的背上,嘴里还“驾驾”地吆喝着。骆扬则一脸兴奋地笑着,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身上的衣裤被磨得粉碎,沾满了泥巴。
安迪和小周走过去,把那群小孩子哄走,将骆扬从地上扶起来,拍拍他衣服上的尘土,又带他到喷泉边洗了洗手,才掏出一只鸡腿给他吃。骆扬就像一个嘴馋的小猫,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一脸的兴奋。
我再忍不住这一幕,站起来径直朝他们走去,安迪和小周看到我,一脸的愕然。我强忍着眼泪,拉着骆扬就往外面走,说:“走,跟我回家!”
骆扬像小孩一样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他们玩!”
我也不管他,只顾拽着他走。骆扬急了,就狠狠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痛得惨叫一声,甩开他的嘴。骆扬满脸是泥,生气地冲我说:“你是谁呀?你干嘛拉我啊?你要跟我玩吗?我会扮马儿,你来骑我吧,你来骑我,我就跟你走!”
我正要说话,安迪跑过来拉住我,说:“你怎么跟来了!师傅他已经疯了,他之所以瞒着你,就是不愿意让你看到现在这一幕!现在你看到师傅这个样子,该满意了吧?看够了就快走吧,有我和小周照顾师傅,你就安心地走吧!”
“不!”我甩开安迪的手,疯狂地摇着骆扬的肩膀,他就像没力气似的,被我摇得筛糠似的一阵乱抖。我激动地说:“骆扬,我是小韵啊!我求你跟我回家,我求你跟我回家,好吗?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骆扬被我摇得直发呆,怔怔地看着我。他那一张脏兮兮的脸,除了眼睛还明亮清澈之外,乱得一塌糊涂。半晌之后,他才挤出一句话:“你要骑我吗?”
疯了,看来他是真的疯了。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无助地蹲在地上,掩面痛哭。小周也蹲下来,拍着我的肩安慰我:“师傅就是不想再伤害到你,才迫使自己离开你的。你知道吗,那次他无意间伤害了你之后,他就懊恼不堪,他生怕以后发病的时候会再伤害到你,所以才决定躲到精神病院,这样他才能保证不会再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来。师傅是一个闻名世界的戏剧表演家,可他为了你,却甘愿像笼中困兽一样被关在这里,然后被这一群疯子折磨成疯子。师傅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他无非就是希望你以后能活得快乐一点,如果他知道你现在却是这个模样,他该有多伤心?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我抬起头看看骆扬,他正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孩童般的讶异。我再也承受不了他那童真无邪的眼光,仓皇地跑开。
在车上,我抹干了眼泪。我知道,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打理剧院,这样,我才对得起骆扬为我的付出。否则,我又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那无邪的眼光?傻骆扬,真是傻骆扬,他为了我,竟然委屈自己,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去,非得把自己折腾疯了才肯罢休。他并没有去找晓风,那么,晓风,他究竟在哪里呢?我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善意谎言惹得神精敏感,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晓风并没有离开,他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十一月是一段紧张的时间,经过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排练,节目终于顺利上演了。那晚,我像一个观众一样,静静地坐在台下观赏自己的努力成果。这出戏改编自着名越剧《琥珀泪》,说是改编,倒不如说只是同名,然后借用里面 “琥珀”和“双蝶”的美好意象,勾勒出一段凄婉动人的同性恋情。小姑说我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古往今来,还没有谁敢把同志爱情故事用戏剧的形式表达出来,即使有,也是相当的隐讳,用其他情感譬如兄弟情、朋友情、同窗情等来加以掩饰。听小姑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双蝶记》也是一出同志戏剧了,祝英台在前半部分本来就是以一个男角出场,况且那时梁山泊也是在不知她是女性的情况下,对她的情感早超出了同窗的范围。
这场华丽的大戏在观众经久不衰的掌声中成功谢幕。我知道,我和焰子哥哥的爱情,也随着这出戏的闭幕而闭幕。在那场雷鸣般的欢呼中,我暗暗流下了眼泪。演出完毕,安迪和小周连妆都来不及卸就窜下台来,拉着我和小姑兴奋地嚷道:“演出这么成功,一起去庆祝庆祝啦!”
小姑永远都是站在附和的第一线,当即拍手称欢。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我最近老觉得很累,站着都能睡着,我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小周晃着一对雉尾翎子嗔怒道:“那可不成!你是老板,说什么也得跟咱们去喝上三杯才成!这好戏都还没开始呢,你就想拍屁股走人不是?”
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回应他:“我真的很累啊,人多一点我就受不了,觉得脑袋就快要爆炸似的。”
安迪和小周说什么都不依。小姑看了看我,对他们说:“他最近一直忙着修改剧本、监督戏场,几天几夜都没睡好,你们就放过他吧,下次再好好宰他一顿补回来不就成了?”
我欣慰地看看小姑,她永远这么了解我,总是在我最无奈的时候替我解围。安迪和小周听小姑说这样说,又看到我一脸倦容,眼窝深陷,双眸无光,眼白上布满血丝,的确是该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便不再纠缠,总算放过我一马。
然后,小姑便跟着他们去后台慰问其他演员,我则摇摇晃晃地走出剧院,到月亮河边打车回家。
由于刚刚散场,所有出租车都被观众打完了,我愣愣地站在月亮河边,等了很久都没有车。我回过头看看华灯璀璨的剧院,又想起了骆扬,心里酸得很。如果骆扬知道现在剧院已经被我们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也很不错,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也许今天他欠你的,明天就变成你欠他。人生,就像是在不停地还债。
我怔怔地看着月亮河里那片粼粼的波光,那水光与灯火的交溶,就像迷离的蛊毒,闪烁着纸醉金迷的诱惑。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我想让自己淹没在那片华光之中,结束了这场疲累的人生。
夜静得令人发狂,不知道这条繁华的街道,为何今晚如此寂廖。突然一阵强烈的亮光从后面扫来,夹杂着一阵汽车开动的沉闷声音。我惊惶失措地转过身,一辆汽车正铆足了劲向我冲来,那雪亮的车头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站在河栏边,已经无路可退。我就像吓傻了似的,竟然从容不迫地等待死神的来临。反正我已经受够了生活的苦,面对死亡,反而感觉一切笃定。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几米漫画里的主人公,同样患有人群恐惧症,同样受够寂寞的苦,同样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我甚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就在那辆汽车离我不到一米的时候,有人使劲向我撞来。我被撞出老远,双膝跪地。真的好痛啊,大概我的膝盖骨已经被锉断了吧,我双腿颤抖着挣扎了好久都没能站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我回头看去,被眼前那惊悚的一幕吓懵了。推我的那个人被汽车撞飞了,飞到了河对岸,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而那辆汽车,则撞断了栏杆,直接冲到河里去,溅起一大片水花,然后咕嘟咕嘟地冒了一阵水泡,便连车带人一起沉入河底。
我惊惶地看了看被车撞到河对岸的那个人,他的脸上罩着面纱,加上夜色朦胧,我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谁,但我却觉得他是那样熟悉。我感到一阵惶恐不安,也顾不得膝盖上的剧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窜过月亮桥,当我扑到那个人的身上,我才清楚地看见,那个救了我一命,而自己被车撞飞的人,竟然是晓风!
他的脸上罩着白色面纱,像圣洁的天使;但由于被车撞了,所以面纱的一角已经脱落,露出一片被火灼烧过的极其可怖的伤痕。他大概是被汽车撞断了颈椎骨和肺部,所以他极其痛苦地呼吸着,每咽一口气表情就特别痛苦。
我伤心欲绝地捧着他的脸,泣不成声。他颈部受伤,只能斜着眼看了看河里逐渐平息的涟漪,惨然一笑,虚弱地说:“韵哥哥……暴牙龙他永远也伤害不了你啦……他死在月亮河里了……韵哥哥……”
我看着浑身是伤的晓风,他身上几乎每一处的骨头都折断了,整个身体都扭曲得变了形。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受此劫难的晓风,痛苦地别过脸去,痛哭零涕。晓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孱弱得几乎听不见:“韵哥哥……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你接受吗……以前是我不好,每次都说难听的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时时处处都为我好,可我却故意曲解你的意思……”
我想紧紧抱着晓风,可他的情况,我根本不能随意动他,因为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于是,我张开的双手定定地愣在空中,然后,我撕破喉咙朝四周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今天人们就像约好集体消失似的,整条步行街,没有一个人影。我只好抖索着双手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中心,晓风则把手甩过来,将手机打落到地上,他喘着大气,说:“你不要打了,没用的……我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我能感觉到,灼热的血液正在淹没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抱着我好么,我想死在你的怀里……”
眼泪疯狂地涌出来,我抹了又抹,希望可以看清晓风的脸。我坐在地上,弯下腰去抱晓风。我仿佛听到他的骨头正在咯吱咯吱地断裂,晓风的脸痛苦得扭曲不堪,他却紧咬牙关,从不哼一声。
晓风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是从肺腔里面发出来的:“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并没有去西班牙,我一直潜伏在这里,希望可以找暴牙龙报仇……现在,我终于如愿了……韵哥哥,你一定要,一定要和焰哥哥……要和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