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云朵
云朵  发于:2011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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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加重,自然透出几分威严。韩支被他一说脸上挂不住,忍了又忍还是道:"少爷,就算大少爷得罪了您,好歹也是自家人,咱们差不多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韩墨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眼波柔如清泓:"我有说过......不回去么?"韩支一颗心放下,利落地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肃国蘅王府内,皇帝的密旨只有龙飞凤舞一行字:"若是韩相有失,二哥你以后不用来见朕。"赵珣一脸苦笑,连日来派了几批死士潜入甘州国,只要见了韩相无论什么法子立刻绑回来,唯独不许伤着他。

回想这几年,韩墨一直为了自己在暗处苦心经营,偶尔小心地想接近,却遭他百般厌恶猜忌。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处,又怎会孤身涉险?

他这会才明白,小韩其实从未变过,真正改变的,是他自己。只怕如今,悔之晚矣。

支开了韩支,韩墨在茶楼多坐了片刻,盘算着蝗灾一事有了些眉目,而韩天虽然没有落入何子敬手中,仍然生死未卜。小师叔常在京城走动,也没听说过哪家权贵有相似的子侄。他暗怪自己一时大意,以为何子敬真的是甘州逃犯,担心对赵珣不利想快点发落了他,谁知反过来被人利用。

他越想越头疼,胸口隐隐发闷,连忙吞了粒药丸。离开茶楼,天色阴沉陈的,温润的风徐徐吹来,青石板路旁绿柳如茵,他这才觉得好些。一路上走来,发觉这临祁城治理得不错。路人装束虽然不比肃国考究,但神态安闲大方。不远处,一群总角小童欢叫着追逐玩耍,转眼就跑到了面前。

韩墨微微一笑,侧身给小孩子让道,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位老弟,请留步!"声音低柔,说不出的好听。韩墨脸色微变,这慢悠悠的调子,似乎是甘州京城口音。

黄昏将至,最后一个病人看完,叶明远揉了揉眉心,小韩怎么还没回来?想起北峰岭出事后,师兄罗镜带着病恹恹的小徒归来,当晚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而叶明远给韩墨诊脉后明白了原委,和师兄大吵一架,差点动了手。几年过去,即便韩墨已贵为肃国权臣,在他这个师叔眼里,也还是当初清秀坚韧的少年。

这时,医馆前院一阵喧哗,管事的拦不住,任两个人闯进门来。为首的正是何子敬,他早上扑了空,心下恼怒,午后听说这家医馆可疑,便和倒霉的参将大人一路追查过来。

叶明远长身而起,原来是这么个汝臭未干的小子在找小韩的麻烦。他眉梢微抬,随口吩咐道:"张伯,快要下雨了,还不把蚊香点上!"所谓蚊香是罗镜的独门秘方,无声无息能飘到一里以外,专门用于示警。至于面前两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就看他怎么对付了。

他对二人执礼相迎,笑得亲切无害。参将倒也罢了,何子敬似乎在哪见过类似的笑脸,背后冷飕飕地,不由退了半步。

这人不笨,可谁叫他惹了宝贝徒弟。叶明远不动声色地逼近,柔和地道:"参将大人,这是哪家的公子,气色不大对,让在下号个脉再说吧?!"一边说着,闪电般地捉住了何子敬的右腕。

临祁街头,山雨郁来,吹得路旁柳枝狂舞。韩墨硬着头皮转过身,面前一个眉目明秀的白衣男子,掌心里托着个药囊,含笑道:"方才见你掉了这个,是名贵的药材熬制,所以......"

韩墨被他清泉般的眼光罩住,浑身不自在,警觉大作。"多谢仁兄了。"他拱手行礼,接过药囊想走,袖子一紧竟叫人拽住。"听你说话,似乎不是本地人?"

"正是,在下故乡在离国琢州,据此千里之遥。"韩墨的母亲是琢州人,这么说倒也不为过。他急着脱身,这贵介公子却缠住他不放,"萍水相逢,我叫颜华,不知老弟你如何称呼?"

韩墨有些烦躁,正低头转着主意,忽然胸口一紧,怎么会?这当口竟然犯病了!他抓住胸前的衣服,顾不得许多往口中胡乱塞了两粒药。四肢百骸酸涨难言,忍不住哼了一声,靠到路边一棵树下。汗水打湿了他的前额,眼光仍然抗拒着外人。

颜华居高临下,冷眼看他渐渐萎顿在地上。昏迷前,一只微凉的手抵住了他的脉搏,"不!让我走......"韩墨喃喃地道,又一阵剧痛,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十一

入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止息了,一股淡淡的湿润之意弥漫开来。远处的梵铃和钟磬渐隐,偶有清风徐徐,万籁俱寂。榻上的年轻人醒来有一会了,慢慢活动麻木的手足,聆听没有动静,这才小心地打量四周。

陋室中一灯如豆,颇为简陋,似乎是寺院中的客房。此地吉凶未卜,韩墨吃力地坐起身,寒毒发作过后,整个人都疲倦不堪,若是能洗洗换身衣服......似是应了他的念想,门扉一响进来个小沙弥,冲他合十行礼,又服侍他洗漱更衣。

不管问什么小沙弥都闷头不答,年轻人无奈地任他摆布,新换的轻袍倒是柔软舒适。领他出门前,小沙弥踮脚把一件披风裹在他肩上。

夜雾浓重,远近都是竹林。清幽的水汽扑面,韩墨轻轻舒了口气,果然在一座寺院里,隐约可见飞檐拱角的宝殿。两人穿过几重跨院,来到一处僻静的屋舍前,有灯火从窗棂中透了出来。

韩墨眉梢微蹙,推开小沙弥的搀扶。门里一人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片刻有个黑衣侍从将他迎进屋去。

屋内明烛如炬,一个风华清贵的俊美男子端坐桌旁,提笔刚写完了什么,递给身后的随从:"这个快马送到京城,交给柳大人。""遵命!"

随从双手接过信函,躬身退了出去。

"请坐!"贵公子这才转身望着他,伸手相请。韩墨留意他跟前放了一张软榻,再无别处可坐,只得侧身坐下。烛光撒在他肩头,乌发流光,一脸大病后的苍白赢弱。唯有双眸清亮似水,不曾退缩半分。

他这副样子太过吸引,颜华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温言道:"你好些了么?还疼不疼?"

韩墨自嘲地挑起嘴角,"有劳颜公子抄心。一点宿疾,在下早就习惯了。"

"我有一事不明,旁人得了你这样的病,多半悉心静养。你非但不养病,还要在外奔波,到底为什么?"

"官场逐名,商场逐利,在下对这名利二字,颇为看重的缘故。"韩墨想都不想流利地道。"人生在世,皆有所图,我自然也不例外。"他一身白衣弱不禁风,说话都无底气。然而久经官场历练出的圆滑淡定,却叫人找不出破绽。呕吐米。

两人静默片刻,颜华漆黑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明珠暗投,美玉蒙尘。你如今流落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害怕么?"言语间不觉多了点胁迫之意。

韩墨苦笑着摇摇头:"在下有饭吃有衣穿,头顶片瓦,身上不疼......便十分满足了。"

"这倒也不难,你便在此好好住着吧!"颜华站起来踱到窗前,浅金色长袍流云般垂落,语中含笑:"你我有缘,今夜促膝相谈,倒也称得上佳话。"

佳话个鬼,谁跟你有缘?!韩墨听他意思要把自己关起来,不觉薄怒,有心拿案上的花瓶敲晕了他,可惜大病初愈,气力不济。他来回瞄着窗前的身影和案上的花瓶,忽而咬牙,忽而垂头丧气,表情鲜活生动之极。颜华借着手边的铜镜看得明白,不禁哑然失笑:"你若是有力气,不如试试看?!"

韩墨吓了一跳,这人好生厉害,居然背后长眼!立时装作没听见,又摆出老僧入定的样子。

"在离、肃两国眼里,我甘州不过是荒蛮之地,产些牲畜杂粮,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象离国沈家那样的书画世家,或肃国名医罗镜,我朝上下也的确心向往之。"颜华在韩墨跟前来回踱着步,娓娓道来。

"然而本公子更有兴趣的,却是朝政之事。拿肃国来说,当朝有趣之人甚多。新帝初登大宝,内政倚仗一班老臣,外有蘅王和太后一族把持军权,格局初见明朗。"

韩墨听着,面无表情,暗中却攥紧了拳头。甘州的探子无孔不入,还得要陛下小心才是。

"只是肃国朝中原有几个与我甘州交好的大臣,近两年不是莫名其妙地丢官就是下了大狱。甚至有位翰林,回乡省亲竟被强盗掳去当了压寨夫人!到底是谁如此阴损,从中作梗,倒让人伤了脑筋。"

颜华忽然停在年轻人面前,几分玩味地道:"不知你在肃国,可曾有所耳闻?"

四目相交,韩墨清透的眼底寒光一掠而逝,冷冷道:"肃国朝廷之事,与卿何干?若是勾结敌国图谋不轨的叛逆,如此处置才是大快人心!所谓阴损......"他淡然一笑,"那是你没见过罢了!"他懒得再装,这人明摆是甘州国权贵,捉住了他存心戏弄。

颜华看着他的眼光里多了几分赞赏、几分怜惜,叹道:"可惜啊,可惜。肃国群臣中有一人,位高权重,据说是皇帝的入幕之宾!"说着掬起一缕他的乌发绕在指间,吐气清浅,"年纪轻轻身负寒疾,又生得如此好相貌,这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吧,韩大人?"

虽然早已料到,韩墨心里还是一凛。寒意渐深,他飞快地转着念头,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对方监视之下,唯担心拖累了他人。

果然,那把好听的声音徐徐道:"若不是你,这临祁城中的大小乱党又怎会露出马脚?"贵公子的笑容带着肃杀的寒气,"南家那样的小角色,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倒是叶明远,此人诡计多端,子敬更不是他的对手。有了你,看他如何逃脱!"

"叶大夫在甘州国救人无数,你要动他,只怕先得顾着京城那位太妃娘娘!"韩墨冷笑着道。甘州先帝专宠静贵妃,据说容色倾城,可惜患有气喘之症。叶明远为了救她,曾奔波千里求药。

颜华听他扯到了静太妃身上,禁不住勃然变色,提起左掌忽地斜劈过来。劲气席卷,满室烛火一晃,韩墨只有闭目等死。19

然而这凌厉的一掌,最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一瞬间他流露的怯弱叫颜华想起了落入陷阱的幼兽,明知不能幸免,还要拼死抗争。若是将这不肯屈服的家伙化成了绕指柔,不知会是什么滋味?

"美人多徒有其表,而你却是个例外。我改主意了,如今想要的,便是你这个人!"他看韩墨惊得瞪圆了眼睛,故意羞辱他,"怕什么?反正疗伤时你浑身上下能看不能看的地方,都教人看个遍了。"

韩墨气得发抖,面上泛起血色反击道:"怎么,阁下与韩某比,能看不能看的地方有何不同么?"

颜华一把攥住他的衣领,眼眸颜色加深,戏虐地道:"有何不同,一试便知!"说着手指滑下去,扯开了他的前襟。"你念念不忘的是蘅王?那本王......偏偏教你忘了他!"

韩墨大骇,挥开他的手,蓦地用力咳嗽起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被敌人一语道破心思,再也支持不住。颜华见他咳得辛苦,想起他说只求身上不疼,一时也有些不忍,当下唤人将他送回客舍,严加看护。

十二

临祁太守府衙,大小官员在正堂前跪了一地,已然小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凤王殿下露面。水磨石地面夏天也是冰凉,弄得膝盖又痛又麻,跪久了兴许会落下毛病。

无视周遭的怨气,为首二名大臣却跪得纹丝不动,低垂眼睫。不一会侍从出来遣散了众人,单独引他二人往内堂去了。

凤王是甘州国最年轻的皇叔,深得少年皇帝的倚仗,独揽大权,外交内政手段尤其强硬。甘州民风彪悍,崇尚强者,加上他风仪俊美,百姓更是对他敬若神明。

夏日凉风穿堂而过,吹起了垂落的青色衣摆。凤王斜靠在藤椅上,眼帘微阖,黑丝绢般的长发闪烁着散了一身。他右手轻轻撑着额角,姿态优雅。跟前的地上掉了份卷宗,似乎是看累了在养神。

何子敬和太守言泽跪下行礼,生怕惊扰了他没有出声。片刻头顶一个低柔的声音道:"子敬,你闹够了没有?!"语中夹杂着一丝怒意。

年轻人一哆嗦,把头埋在两手间,低声道:"殿下,子敬知错了。"他知道凤王的脾姓,如果辩解反而更糟,索姓摆出一幅委屈的样子。

一旁的临祁太守却直起身子,瞟了一眼何子敬,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嘲讽之意。凤王叹了口气,表示对他的嚣张不满,口中却道:"言卿觉得如何呢?"

言泽顺势爬起来掸了掸衣服,淡淡地道:"小侯爷三月十六到了临祁,因为王爷下明文通缉,四月初又去了肃国。躲进麒麟山十天,随后混入肃国蘅王府上。这月初突然回到本城,召唤暗卫在客栈捉拿一人未果。这几日不断调遣下官的人手,说是要生擒肃国一名高官,献给殿下!"他忽然狐疑地盯着前方,一向冷静的凤王眯起双眼,颇具回味地轻声道:"高官?嗯,也算是吧......"

言泽曾是王府伴读,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深知他只有占了大便宜,才会露出这幅意犹未尽的模样。

他咳嗽了两声,凤王回过神,对着兀自沮丧的年轻人道:"你闹这一回,可让你长姐静娘娘抄碎了心。她身子若是不好,看陛下怎么收拾你!"

何子敬忽然昂起头,"这个什么劳什子小侯爷,不当也罢。在下宁愿做些真正对我国有利之事!这次把韩墨和他的党羽引来......"

他没说完就被凤王打断:"这人你就不必抄心了!"

何子敬愣了愣,还未答话,微风荡过,凤王起身捉住了他的右腕,仔细看他的面色又把了脉,扭头对言泽道:"这孩子去惹叶明远,被那个混蛋下了毒。"

何小侯莫名其妙满腹委屈地被抬上了去上京的马车。叶明远是给他下了点小毒,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地将他押回京城吧?他讨厌过那种束手束脚的日子,在肃国时虽然辛苦,但好歹有许多有趣的人。但是......为什么这么困啊,入睡前的一刻,他想到的是凤王临别时深邃微妙的神情。

太守府邸后园,下人们远远退在一旁,不敢打扰凉亭中的两人。身着赭色官服的青年站了起来,神色仍然冷淡,蹙眉瞥着凤王。这几年他的权势越来越大,私下行事也愈发任姓了。察觉他的不满,凤王清俊的眉目舒展,在午后暖风中懒洋洋地伸长了手脚。

"你把何小侯当诱饵,戏弄得团团转,若不是有人暗中安排,赵珣打猎怎么会遇见他?等你发觉可能钓到一条大鱼,就把鱼钩连鱼饵一块收了回来。现在可好,这小子从此再无瞎折腾的心思,静娘娘又对你感恩戴德,真是一举两得啊。"言大人私下里说话从不客气。"你怎么没想过,一旦他在肃国那边出了差错,你怎么跟宫里交代?"

凤王听了也不着恼,慢吞吞地说:"他也不知受了谁的教唆,居然大胆跑到肃国去,本王不过是顺水推舟。子敬要功名,我就给他机会。谁知道真有人上钩?"这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言泽,外表看似冷漠,实际心细如发,这些布置也瞒不过他。然而今日言太守似乎真的有些动怒,盯着不放:"我且问你,人呢?"

"在安全的地方。他大病了一场,还在养着。"语气中不同寻常的温和让言泽皱起了眉头。"我的大牢早就打扫干净,恭候多时了。"他冷酷地指出。

而风仪华美的贵公子只是摇头,"不成,你那手段太差劲,两三下就把人弄死了。"言泽为之气结,"凤王殿下,别忘了那人差点将我朝在肃国的密探一网打尽,不管怎么虚弱,骨子里也是阴险狡诈之流!"

天青色衣衫在眼前一晃,凤王撇了他往外走去。走到花园门口,忽然扭转脸,漆黑的眼眸闪闪发亮:"若论阴险狡诈,有谁比得过咱们呢?"说罢长笑一声飘然离去,直把言泽噎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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