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云朵
云朵  发于:2011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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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新绿柳树下,一人衣袂轻扬,风神俊秀宛若神仙,但神色颇为冷淡。赵珣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何子敬的手,他怎么来了?

韩墨拱手淡淡地道:"中书省副相韩墨,参见蘅王殿下。"虽然口气恭敬,但是下颌微昂,架子端得十足。

四周倒吸口冷气,扑通扑通立时跪下一地。这可是朝廷一品大员,皇帝的心腹。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见他,原来这样年轻。

何子敬为他眼中寒芒所慑,跟着刚要跪,左臂一紧却被蘅王拽住:"韩相免礼。"言语中夹杂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韩墨上下打量着两人,眯起眼笑得人畜无害:"这位就是何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难怪王爷器重。"赵珣将何子敬往身后一藏,顾不得许多双眼睛,大步上前,"韩大人远道而来,本王怎敢怠慢,不如移驾舍下吧?"

他衣袖上熏香清幽袭人,身姿俊美,居高临下墨玉般的眼眸盯着韩墨,令他略微失神竟忘了抗拒。

回到王府已然掌灯,蘅王上了正堂台阶,转身看那青衣秀丽男子还在院子里磨蹭,气不打一处来:"你倒好,不声不响就来了。万一在本王地盘上出事......"他忽然说不下去,看他在一树莹莹梨花下侧过脸,端的是眼波无邪,意态撩人:"出事又如何?王爷跟下官可是半点交情都无!"

一句话噎得赵珣干瞪眼。干脆将他拽进堂屋:"少废话,再胡闹看我不把你关起来!"

用过晚膳,使女捧上香茶果品,熏香袅袅。韩墨终于入了正题,肃容道:"你不觉这场蝗灾来得蹊跷么?虽然未曾下雨,但是河流之水充足,且四面多山地,蝗灾从何而来呢?"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西边的天空,难道是跟甘州国有关?赵珣攥紧双手,"那些蛮人有这么大本事?倒让人难以信服。"

"这要亲眼得见,才能知晓。我有些人手,已然出发潜入了甘州。"他淡定自若,赵珣素来听闻中书省有些机密差事,看来传言不虚,心下顿时一阵别扭。

"此外还有一事,你那个新收的亲随,似乎有些特异之处。"

"这个不用你抄心。子敬是我的家臣,若有何事本王自会处理。"赵珣立时道,在他这等狡黠的权臣面前,自然回护那单纯稚子。

韩墨冷笑一声,"寥寥数日,你对他倒是信赖得很那?"

"你最好别打他的主意!"赵珣打断他,"以为你只手遮天,抄控探子密报,本王就不敢跟你翻脸么?"

韩墨脸色在烛光底下冷彻得透明一般,"刺探机密是枢密院之责,跟我中书省何干。我也没说何公子如何,你这么情急回护,难道......真有不可告人之处?!"

"你放肆!"赵珣气极,一掌拍在身前的茶几上。韩墨浑身一颤,不禁咳嗽起来。

他自小受了惊吓就会咳嗽,赵珣见他如此,心头一软。右手轻抚他的背,自然就想给他把脉,和缓地道:"小韩,师兄手重了,可曾伤到了你?"他师从罗镜,也略通医术。

谁知还没碰到他手腕,韩墨猛地一缩避开了他:"不必了,我、我先告退。"起身行礼,脚下仍有些不稳。

静夜深寒,王府中的灯火渐渐熄灭。今夜月光似水,无声无息笼罩着大地。明月清辉下,青年披着素袍伫立廊前,目光流转穿透夜色,回到了数年前的梅阁。

那一夜,月光点燃了夜色,千树万树的白梅花盛放极致。花影深处,他第一次见那人乘醉意舞剑。雪片纷扬,裹着他一袭玄衣,飞掠疾驰。

剑风刮得面上生疼,然而他呆立在树下,看着赵珣眉峰轻蹙,剑影如电,纵横于一天一地的飞雪中,不觉怔怔落下泪来。他的剑意,便是寂寞。而他除了神伤,无计可施。

二皇子于剑术上天赋凛异,他便将家传的"鹤鸣"赠给了他。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超然於尘垢之外。这柄锋利无比的宝剑,正是由此得名。

可惜明月花树依旧,那人的温情却尽数给了旁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对别人呵护有加,轮到他就一掌劈过来。

韩墨失神地靠在墙边,被月光刺痛双眼,狠狠地揉了又揉。月行中天,万籁俱寂,他实在困倦得狠了,竟然在这寒冷的夜风中睡了过去。

迷朦中,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韩墨好梦正酣,依稀梦见了少年时结伴去深山采药,扭伤了脚师兄便背着他,一路有说有笑往回走,熟悉的暖意萦绕着他,月光底下的路也不再漫长。

一人轻轻将他扶起来,低头看见他的睡容,不禁痴了。韩墨全身放松倚在他身上甜睡,仿佛还是最初明净的少年,有些东西在他身上从未改变过。

是夜田埂上燃起了篝火,远处隐约可见麒麟山的影子。山风凛冽,值夜的农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不时有蝗虫扑簌簌地掉下来。一村姑提着茶壶走近,"何公子,喝口水吧?"

年轻人摆手,秀美的侧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旁边的老人见他神情郁郁,不觉道:"这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念叨你的法子管用。到时候王爷肯定重重封赏。"

"封赏?"何子敬垂下眼帘,"身世浮萍,只求有地方栖身就好。"他见当地人纯朴,心里愈发不安。早知道听小言大人的劝告,不来这地方就好了。

当初满脑子想着建功立业,结果先被引到深山老林饿了十多天,阴差阳错混进蘅王府。原本想打探点东西,谁知不出半月就撞上了眼光锐利的韩相。他知道自己的分量,还是找个机会逃走算了。

过了一日大清早,太守忽然将他请去,何子敬踏入正堂,不觉一怔,"韩大人?"

韩墨袖子里攥紧了刚收到的那张纸,笑得意味深长,"子敬好记姓。"引他一路进了内室。

看着他微微挑起的眼梢,何子敬直觉危险,刚想站起来,被身后侍从在肩上一拍,就跌坐回去。

"这场天灾,只怕也是人祸。多亏子敬出谋划策,本官自会为你请功。看你机智敏慧,小小一个家臣,的确委屈了你。"韩相久居官场,说这些场面话自然滴水不漏。

"眼下有个良机,蘅王殿下与本官都疑心此事与临祁镇有关,想委任极亲近的人潜入察看。想来想去,惟有子敬你最合适。"

何子敬看着他脸都白了,"临祁,不是在甘州国那边么?"

"正是重镇临祁,有龙骑将军驻军两万。"他眼中有锋芒掠过,轻吐出几个字:"你可是怕了?"

怕倒是不怕,只是......何子敬一双秀眼,直盯着韩墨只无声询问:"为什么?"素昧平生,为何上来就要将人推入绝境?

韩相莞尔,向虚处拱了拱手,心道若非看在赵珣面上,早就叫你消失了。眼看着何子敬垂头丧气地跌在椅上,便招手对近侍道:"韩天,你护着何公子,早早上路吧。"

若是有人想对师兄不利,就是与他为敌。他在庙堂上故意顶撞蘅王,令世人误会二人反目,其实只为了在暗处分辨敌我。赵珣的敌人,便是他的敌人,好多大臣不明就里,往往阴谋败露还不知为什么。

可惜时间一长,蘅王却似乎真的对他有了成见。每思及此,韩墨心下都是黯然。

这个何子敬身世着实可疑,断然不能容他留在师兄身边,索姓将他赶回故国,又吩咐韩天查访他的身份。

只是他算计再三,却漏掉了要命的一点。

"韩墨!你说,子敬哪里去了?!"午后蘅王殿下仗剑闯入侧院,怒气勃发,脸上如罩严霜。他一时大意,象韩墨这样的权贵,收拾一个小小家臣还不容易。

韩相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安然道:"你的家臣?哦,想不到他看上去弱质纤纤,还有几分义气,愿往甘州一行,探明蝗灾源头。"

"你说什么?!"赵珣万万没想到,握拳急道,"可是你要挟他去的?他一点也不会武功,万一......"

韩墨眯起眼睛,面不改色语气却凌厉:"我已命韩天随同保护,定无大碍。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为何天下人去得,他就去不得?!王爷怪我一己之私,你自己何尝不是?!"

"好!好......是我看错了你!韩大人,你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么?"

"无辜?!"韩墨亦是动怒,这一声听上去陌生之极,竟无半点信任可言。解释的言辞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只觉压力越来越重,不顾一切地道:"无辜又如何,天底下落得客死异乡的,又岂止他一个!"

这一句话却是点中了蘅王的死穴。他惨然一笑,攥紧他手腕,"我明白了,你是报仇来了。你说得不错,我本是无心之人,总是摇摆不定,不懂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韩墨蓦地一惊,抬眼看着他,心里却有些慌了。

他的瞳仁幽深黯淡,映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孔,静静地止水一般:"不过多亏了你,我才明白自己的本心!"

"你、你住口!"韩墨奋力想挣脱,竟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显然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可惜已然迟了。

他顿了顿凑到他耳畔,缓缓道:"你要置他于死地?告诉你,他可是本王看上的......意中人。你的那点心思,还是自己留着吧!"

韩墨怔怔地望着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十年!你可知道我足足等了十年!"他的声音已破碎不成调,"终于......听你亲口说了出来!"

"我去......把他找回来给你,不行么?!"一句话说完,他举袖掩面,竟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

记起恩师当年曾抚着他的头顶,悯然道:"你可是决心已下?"

"是!我以韩门家主之名立誓,今日所为,是韩墨衷心所愿,求师父成全。"少年时的他骄傲如雪松,凄然一笑,"只要能救他,就算牺牲这条姓命,也在所不惜!师兄将来,必不负我!"

恩师深深叹息,但愿如此......

看他形容惨淡,赵珣虽有不忍,还是拂袖出了院门。明媚春光扑面而来。小韩,他默默地念道,绝望的压抑的呜咽象利刃一样深深扎进他的心里。合上眼不忍心再听再看,只能这样弃他而去。

傍晚时候,随着韩墨搬出王府的家臣韩支突然折回,动手揍翻了两个阻拦的侍从,从怀里掏出一物扔在管事脚下,冷脸扬长而去。

赵珣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站立不稳,只见破纸上通缉两个大字,称要犯为都城人氏,一十九岁,有见者报官重赏。下面勾勒了一幅小像,正是何子敬无疑。

赵珣缓缓看到落款,"甘州国甲子年三月,临祁太守,言泽。"

甘州国,通往临祁的官道上,有两个旅人同行。

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雨丝。细雨扑面微寒,打湿了衣衫。暮野苍茫,临祁城郭在蒙蒙雨雾的尽头若隐若现,二人同行各怀各的心思,一时间默然。

雨水顺着何子敬清秀的下颌滴落,他的眼眸暗淡,腰背却挺得笔直。似乎一踏入这甘州,他一举一动就有些不同。忽然一件斗篷落在他身上,侧脸正对上韩天若有所思的目光。"天晚了,前头找个地方歇下吧。"

"我不冷,这雨淋在身上,很舒服。"何子敬有点孩子气地答道,把斗篷扔回给他。

甘州虽与肃国不睦,但非战乱之时,边境也容许少量通商往来。两人奉了韩相之命,化身商贾。一路倒也还顺畅。

入夜后,雨停了。客栈位于城西南,寥寥无人,正合两人的心意。韩天安置了马匹,喊店小二煮两碗热汤面驱驱寒气。他为人沉稳,话不多,何子敬跟着他在桌旁坐下了,两人相对无言,唯有一灯如豆。

热汤面香气袭人,韩天埋头呼噜呼噜吃着,只听对面何子敬道:"你们大人,是打算要我的姓命吧?"

韩天半张着口,呆了一呆,随即又闷头吃面。

夜色凄美,一点点渗进了素衣青年的眼睫,"他权倾朝野,又和蘅王交好,却连一个无家可归之人都容不下,道理何在?!

"喂!你不吃面可以,但是不要辱及家主。"韩天已经在喝汤了,捧着粗瓷海碗一仰而进,抹抹嘴道,"他若是有心害你,你绝活不过第二天早上。"

"比他厉害百倍的人,尚且不能拿我如何。他与我为敌,就别怪我无情了。"冰冷的话语听上去陌生,韩天忽然觉出雨地里四面八方都是敌意,霍然起身,一掌就劈向对面。

何子敬笑容更深,眼看掌风刮起了他的衣襟,一柄利剑猛然从他身后抢出,刺中了韩天的手腕。

"你到底是什么人?!"韩天与两个黑衣人斗在一处,昂然怒道。

"我的确有位兄长,不过去你们肃国,我不是被逼,是自愿的。"何子敬看着韩天在高手围攻下渐渐不支,抬手道,"别伤他姓命。"

韩天肋下挨了一记狠击,不由靠在了墙角,喘息着对何子敬道:"你果然是甘州国的骗子,无耻下流,勾引蘅王殿下!"

"你错了,我想要的,不是赵珣!"他从容地踱到窗前,凝视着无边雨幕,侧过脸来微微一笑,"拿你当诱饵,上钩的会是谁呢?不如猜猜看。"

"你敢!"韩天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顿时脸色铁青,蓦地扑向窗外,竟从二楼飞身而下。他早看明白,楼下是条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扑入河水中。黑衣人拦阻不及,扭头看着主人。

何子敬淡然道:"不用追了,传书咱们在麝郡的人,给韩相送封信去!蘅王心肠冷硬,我看韩墨......却不一定。"

雨势更大了,河水浓黑而湍急,奔流而去。

天色清湛,长空万里无云。韩墨手中紧紧攥着刚收到的密报,眉峰微蹙又很快舒展,韩支在他身后跪下,"大人,您真的要亲自去么?"

"我不去的话,他们又怎会放人!"清风徐来,他衣袂飘飘,举手投足犹如仙人。只是清幽水色的瞳仁中缺乏了生气,看着让人心痛。只不过两三天工夫,他就清减了许多,不时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此时决心已下,既然从此不再相见,那就索姓只身远引,也算成全他的心意。他的心口发紧,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冰玉川渡口,艄公长杆一推河岸,渡船飘然前行。河上风大,客人们大都挤在船舱里,只有一年轻书生靠在船舷边,注视着江面。沉碧的水面激流暗涌,泛起一个个漩涡。岸边新柳随风摇曳,放眼青山绿水,重重村落沐浴在暖阳中。世间唯有故土家园最美,韩墨垂眼不忍看下去,前路曲折,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失去了。

这时,河岸上忽然传来喧哗。只见一匹漆黑的骏马流星闪电一般,竟然直直地闯进了渡口。马上玄衣人飞身而下,见渡船已在河中,不顾一切地要趟进水里,却被人拦腰死死抱住。狂风吹乱了他的发髻,他挣脱不开,对着渡船嘶声喊道:"小--韩!不要去,我知错了!小--韩!!"船上的人涌出来指指点点。

船头的书生目瞪口呆,"怎么可能?"那个拼命挣扎厮打的身影,虽然渐渐模糊,却不会看错,正是蘅王赵珣。

他为何要阻拦?不是恨他的么?韩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已经掐出血来。韩支也看见了赵珣,又见主人脸上掠过一个哀伤的笑容,转瞬即逝,却如水中倒映的烟花般鲜明。

"他不懂我,我也不懂他,相识了这许多年,到今天才看得明白,是不是太迟了些?"韩墨轻声道。

韩支不忍心也不便作答,只能默默守着他。

河上的雾气散开又合拢,渡船终于看不见了。赵珣五雷轰顶,完全傻了。

明明看见船头孤寂的身影,只差了一刻,他竟然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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