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菊花茶,没有放糖。我们接待客人的时候既矜持又紧张,被于海连连打趣着,后来于海说:"哎呀,聊了这么久还忘了,刚进门时太匆忙,没看见牌匾上写的是什么名字。哎?小肖——不,肖老
板,你这个茶楼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知道他爱开玩笑,便也开玩笑说:"你猜猜看了?"于海说:"嘿嘿,我是个粗人,还真不懂这个,反正不是什么'轩'、就是什么'阁'的吧,茶楼嘛!"何方舟说
:"不是,那多俗气啊!"于海的朋友就纷纷猜测了起来,说了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名字,后来开玩笑开得乐翻了天,什么"醉春楼"、"怡红院"的都出来了,笑得何方舟都要背过气去了。
我笑笑说:"都不是了。你们出去的时候自己看看就是了。反正集中体现了我们团结向上的精神。"
"喝!"于海说:"你还买弄起来了呢。"他禁不住地象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真的跑到门口去看了,望着悬在门楣上端的红木牌匾,大声地读着:"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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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茶楼就这样成了我们的家——一个因为友谊和生活缔结在一起的家,我并没有想到这是我的另一种开始。在无限懵懂和冲动的青春时光里,我无疑是幸运的,虽然我有着折磨着自己的与众不
同的爱与欲求,但我的生活没有寥落。所以我更多的时候想起了阿辉,一个已经移居海外下落不明的同志,我才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这样的爱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得不借助于金钱来表示、来释然
——还有比钱更实在的东西么?在说爱很奢侈的时候。
我的爱随同我的爱人一起下落不明,我知道我的心里永远也放不下的,仍是小飞。可是小飞就象他的名字,就象他的舞蹈一样,飞走了,飞天,无痕迹的消散了。
我偷偷地给曼丽打过电话,她竟然也下落不明了,这个女人,浮沉在黑夜中的歌女,也许生就是漂浮不定的命运——而我不能,我要活着,不漂浮地努力地活着。
我甚至还悄悄地回到省歌舞剧院艺术学校看过,物是人非,无数张鲜活的脸孔叠加着,冲淡着往事的感觉。黄小秋真的已经不在了。我没敢跟任何人打探有关她的消息,只是匆匆地逃离了,只能给
自己定义,我那青春花开的时节如昙花般短暂,并没有因为我无限的思念而延期。
茶楼最初的生意比较冷清,原来并不是很多人会有到茶楼喝茶聊天的习惯,而且,一切情况也跟我们事先的预计大有出入。旁边的商业住宅楼在兴建,人们反而觉得嘈杂,懒于驻足;青山路兴建成
商业街的计划也迟迟没有动工,附近的酒家仍然是生意火暴,但吃过饭的客人们不是酒足饭饱思淫欲地去了夜总会,就是回家睡入了甜蜜梦乡,根本对三人行视而不见;那些匆匆而过的游客们呢?
也没有被这样一个灰暗、陈旧的小地方吸引过,甚至都不曾留意过它的存在,一个月下来,我们亏了。那些北方来的花瓣茶叶因为气候潮湿有了发霉的迹象,结果我们三个人每天饭后都要喝花瓣茶
,直喝到嘴巴麻木为止。
八月份的时候省城里开张了第一家肯德基快餐店,我和刘梅凑热闹地跑去开餐,望着如同潮涌的客人们那种雀跃的劲头和围在可乐机旁边焦急等待的神情,我陷入了沉思。
晚上三个人"开会",我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说:"我们这样继续下去是不行的,客人们根本就不来,现在还没一个回头客,我认为问题很多。"何方舟说:"哎呀,万事开头难嘛,别着急,总会好的。"刘梅说他:"你就会讲空话。"何方舟说
:"这怎么能是空话呢?你说他们不来,我也不能到街上往里拉是不是?"刘梅说:"客人就是拉来的嘛!你光等,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何方舟说:"不跟你争,肖,你说说,是什么问题呢?我觉得
我们得打广告,要不没人知道三人行存在,怎么会来嘛。"我说:"广告肯定是要打的,可是光打广告没东西也不行啊。广告是把人拉来了,人家喝完了就走了,都想不起自己曾经来过了,所以必须
得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人。"何方舟说:"茶楼就只有茶嘛。你看看,我们的毛尖、碧螺春、西湖龙井、祁门红茶……哪个不地道?沏出来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面钻,我觉得真正懂得喝茶的人肯
定觉得好,所以耐心一点,客人会越来越多的。"刘梅叫:"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姐夫就爱喝茶,但他总是在茶叶店子里面买了回家去喝,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绝对不会到茶楼里来喝。"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说:"我们这是开茶楼可不是开茶文化研究中心,所以不能靠等客人来维持啊。"何方舟说:"我不是说要打广告了嘛。"我说:"知道了,但是我们必须得换方向。"刘梅说:"
怎么换?……你……不是要搞那个吧?"我愣住了,说:"什么啊?"刘梅脸都红了,说:"那个啊……象夜总会里面那种,搞个陪茶小姐什么的……那我可不干……"何方舟"哈哈"大笑,说:"我干我
干,搞陪茶先生好了。"我说:"去你的吧!还不至于到那个份儿上,我们不如这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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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太小,资金不足,无法上升到某个档次,但可以在品位上做调整,我的意见是走特色化方向——很简单,品茗怡情固然高雅,但雅致的人不会到这个街上来,浓厚的大有文章可做的茶文化在这
里等于是死的,它可以死,但我们得活着。
我们也不能变成变了味的厮混场所,我们都是从藏污纳垢的地方混出来了的,根本不堪那些欲望与金钱的流溢,所以,茶楼要走夹缝路线。
"靠!"何方舟叫了起来:"夹缝路线?这是什么?肖,你好象是国际商战专家啊!"我说:"你别取笑我了。"刘梅说:"你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们要怎么办嘛!真罗嗦。"我说:"好了好了,我的意思
是说,搞些新鲜的东西做宣传,把人吸引进来再说。"何方舟立即就说:"有什么新鲜的可以搞呢?茶不就是茶,搞来搞去都是一泡一冲的,你觉得喝茶还能喝出什么花样来?"我说:"本市的人没有
喝茶的习惯,但是有猎奇的习惯啊?上次我和刘梅去肯德基看看,那多火暴,多数人都是冲着新鲜去的。"何方舟说:"你能跟肯德基比?——啊!你们什么时候去的?都不告诉我?!"我说:"嘿嘿
,干吗要告诉你?你又不请客!——我们也搞新鲜的,比如说,我们给茶搞些不一样的名字,配制些不一样的配方,多些个宣传的方法,相信能有效果。"何方舟说:"谈何容易啊。"刘梅眼睛一亮
,说:"我上次听了一个笑话,可好玩了,我给你们讲讲?说有一个人到一个茶室喝茶,看见单子上有一个名字叫'心痛的感觉',价格比较高,要50块钱一杯,心里好奇,就点了一杯,结果不一会
儿,服务员给端上来了一杯清水……"我"哈哈"地笑了起来。
何方舟愣愣地看着我,说:"很好笑么?清水有什么好笑的?"我笑着说:"50块钱买了一杯清水,还不是'心痛的感觉'啊?"他这才回过味来笑了起来。止住了笑声说:"那我们怎么办?不能给人家
搞'心痛的感觉'吧?"我说:"恩,我们不搞'心痛的感觉',我们搞'心动的感觉'!"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咧大了嘴巴,叫"哇,心动的感觉!"
不得不说做生意也是需要灵感的,所以风平浪静的生活有时候也会因为灵感而变得有种电光火石的感觉。经过一个星期以后,我们重新制定了茶品目录和酒水单,把那些原本熟悉的名字一并换掉,
剩下的便成了"初恋滋味"、"偷心红茶"、"忘情水"、"激情泡沫"、"井边的思索"等等等等,酒水单上印着浅绿色的花瓣儿,散发着隐隐茉莉花香。
我们在广播电台里反复播放着茶楼的广告,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只打15秒钟的宣传语"给你心动的感觉,现在就去'三人行'!"我们印了一些小卡片,卡片上印了茶品的名字和价格,重点推出"心动
的感觉"的主题,刘梅在一些繁华的街道和高校附近发放着,效果还不错。
我们的生意终于有了扭转,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原来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茶楼的消费群体并不是有钱的老板和年纪大的品茶人,而是处于感情最丰富时期的年轻男女们。
这一天于海又跑过来凑热闹了,刚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嘿!肖老板,生意不错嘛!请客请客!"我说:"哪里哪里,来,到楼上坐坐吧。"于海上了楼,我们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和暖的阳光里。于海
摆弄着手中的酒水单,说:"你还真有本事啊,眼看生意惨淡,愣是让你给搞活起来了,嘿嘿,不错不错。"我客套地说:"还是朋友们照顾的啊,谢谢你呢。"他笑了,又问:"呵呵,这茶的名字我
怎么都没见过呢?新产品?"我说:"是啊。"他说:"这'初恋滋味'是什么?"我说:"没喝过?想试试不?其实就是柠檬水里面加了点儿蜂蜜,里面还有玫瑰花瓣,甜甜酸酸的还有点儿涩,呵呵。"
他问:"那这个'井边的思索'呢?"我说:"就是龙井茶啦!"他又问:"这个这个'忘情水'呢?不是一首歌儿嘛?"我说:"是绿茶里面加了一点儿米醋,不过口感还不错,来一杯?"他笑,说:"不要
了,你这是乱搞嘛!茶本来的味道全没了,谁还喝啊?"我说:"还偏偏有人喝,呵呵,他们说从来没这么喝过,喝起来味道怪怪的,喝个新鲜,主要是名字好啊,来喝'忘情水'的不是失恋的就是有
心事的,谁也不在意喝的是什么。"他说:"还真有你的,鬼点子真多!"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又问:"小何呢?刚我没见他在楼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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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可能是出去了吧,刘梅在啊,呵呵。"于海便压低了声音,状态神秘地说:"你们三个人关系真不错,做朋友做到你们的份上可真让人羡慕啊。哎,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我狐疑地看着他,
说:"怎么了?我们原来在罗马时光里是同事,后来一起出来了啊。"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刚开始我还以为小刘是他女朋友呢。"我打哈哈地笑了一下,说:"是嘛。"他打哈哈说:"不是吗?"
我说:"不知道,你去问问看,呵呵。"他说:"我可没那闲工夫。"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呢?你那儿生意那么忙,还有时间过来关照我这里啊,嘿嘿,谢谢,多谢。"他被我揄挪得脸有些泛红了
,拍我肩膀,粗声大气地说:"臭小子,你真厉害,还真小看了你了。听说你以前是搞舞蹈的?"我说:"是啊。"他说:"呵,那可是艺术呢,不象个滑头的生意人啊。"我说:"搞舞蹈其实跟搞茶楼
是一个样子的,舞蹈好看不好看,除了自己心理体会之外,还得观众接受不接受不是?这茶也是,你品位再高,味道在纯正,客人就是不来,不也一样没生意?我们现在刚起步,还得为了生活拼命
啊,呵呵,呵呵呵呵……"他说:"行!祝你发财罗!"我说:"谢谢。"
送走于海,我不得不胡思乱想起来了,这个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又东拉西扯的没个正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晚饭的时候没有客人,我们三个在楼上吃火锅,我开了一瓶野山梅酿造的红酒,味道绵软甜润,喝得有些热血沸腾了。
我便问何方舟:"何哥,今天你去四海酒家了没?"他显然是有了心事,略显不安地说:"就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说:"聊了什么啊?"他叫:"靠,你审问我啊!"我"嘿嘿"地笑了一
下,说:"不敢、不敢。"他也笑了一下,但气氛显然有些不对了。刘梅立即往火锅里加青菜,嚷嚷着说:"快,趁热吃,味道真棒!"何方舟说:"我不吃了。"放下了筷子,开始抽烟。
我也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着,静静地看他。
半根烟过后,何方舟叹了一口气,说:"于海想把茶楼承包下来——也只是随便说说,我没搭他的腔……"刘梅一下子生气了,叫了起来:"什么什么?什么意思啊?!哪有这样的人啊?啊,他要搞
当初为什么不搞,等看我们生意好了些了,就后悔了,想搞了……卑鄙!"我忙止住了刘梅,说:"算了,何哥不是没答应么。"何方舟说:"是啊,再说我也没有决定权是不?干得好好的,刚起步,
谁愿意丢掉啊。"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把烟掐灭了。
深夜,我怀着心事下了楼,何方舟一直住在楼下的一个包厢改造成的卧室里,刘梅已经回表姐家休息了,此刻,何方舟的卧室里还有一线灯光。
这是住在茶楼里以后我第一次在深夜下楼来,多少次我曾经想过下来,看看他在干什么,但总是克制着。
自从上次我对他讲了自己的取向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便开始刻意回避了,总好象怕着什么。而他也从来是只字不提,仿佛不曾知道一样。
但我知道,我们彼此的心里都有了微妙的变化,那种变化因为太微妙了,根本无法描述。
我敲他的房门,心里忐忑不安着,他下了床来开门,顿时他那健硕的躯体又展现在我的眼前了。
悄无声息的某种感觉漫漫袭来,将我包围,我的心悸动着。
他什么也没问,回手将门轻轻关上,我就坐在了床边,扯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我说:"还没睡么?"他说:"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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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那被子飘荡着他身体的味道,我突然有些恍然。往事永不停歇地肆意生长着,我们之间竟然也有了可以回忆的东西。
那时候他经常跑到我的宿舍里面去,坐我的床,扯我的被子,一次还发现了我在手淫……那时候他毫不避讳地当我的面冲凉,哼唱自己编的"世上只有鸟最好"的淫秽小调……那时候他叫我"林黛玉"
,在我和刘大伟打架的时候飞起一脚踢开伤害我的坏人……而现在一切有了变化了,自从我说明了自己以后,自从这个茶楼开张了以后,我知道他在刻意回避什么,他再也没有当我的面换过衣服了
,他上厕所的时候撞见了我都有了不自然的感觉……仿佛我是个女人或者是个异类……他还勉强伪装着,装着不在乎或者不知道……
唉。
我不知觉地叹息了一下。抽烟。
何方舟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住了头,弓着个身子象只虾。